哀鸿遍地后欧美“两个西方”分立
从伊战到伊核,哀鸿遍地后欧美“两个西方”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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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5月30日BBC中文网。本文是未经BBC删减的原文全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从伊战到伊核,哀鸿遍地后欧美“两个西方”分立
——谈价值观基因变异和两个西方
3月7日,瑞典前首相Carl Bildt在推特上,针对特朗普的贸易战发了一则小推文:“On transatlantic trade relations, it all sounds like the summer of 1914.” 在他眼里,眼前的跨大西洋贸易关系,与1914年的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的气氛很相似。
两个多月过去,戏剧性变幻的时局发展,证明这位前首相所预言的欧美冲突并不夸张。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撕毁贸易协议后,又退出伊朗核协议,令欧美之间的矛盾激发,分裂趋势从量变转向了质变。为此,欧洲理事会主席悲愤地宣称:有特朗普这样的朋友,欧洲已经不需要敌人了。
对此我们要看到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西洋两岸的裂痕由来已久,早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时就见端倪。虽然欧美是有长期合作关系的亲密盟友,但美国共和党从小布什到特朗普,其一意孤行的单边主义愈发咄咄逼人,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坚持平等包容、民主协商、自由公正及多边主义的欧洲产生矛盾。
这一次,欧美从经贸冲突发展到地区战略的激烈碰撞。不甘充当美国棋子的欧洲,在特朗普的刚愎自用与反复无常面前,被迫公开地与美国割席而坐。这不仅是因为当今美国总统的个人性格,更是因为,在宗教保守主义崛起的美国与世俗人文主义的欧洲之间,出现了明显的价值观上的基因变异。至此欧美分立,“两个西方”已定型,世界格局因此改变。
回顾历史,欧美之间的渊源可追溯到几个世纪前。二战时美国大兵到欧洲并肩作战,战后的“马歇尔计划”又帮助西欧复兴了经济。在七十多年漫长的蜜月中,欧洲作为美国的忠实盟友也在各个方面帮助了美国,例如冷战时,欧洲站在美国一边共同对付苏联,并支持美国建立了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领袖地位。
伊拉克战争中的美军士兵(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改变了欧美关系。记得那年我在瑞典,旁观欧洲各地盛大的反战集会,心里不以为然。当时,我和一些海内外中国知识分子对那场战争产生了集体幻觉,误以为小布什打下独裁者萨达姆,会促进中东和世界的民主化。因此,反战的“老欧洲”被我们视为“绥靖”。
在伊战过后的十几年里,我们看到,那场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战争打开了“潘朵拉盒子”,给中东带来宗派主义、恐怖主义和暴力,令数十万伊拉克民众失去生命,数百万难民无家可归。曾决定参战的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承认说:后果比想象中更加“血腥和旷日持久”。这些都令我痛切地认识到:美国错大了,当初老欧洲的反战立场是对的。
我不禁佩服起当年坚定反战的“老欧洲”——法国、德国、比利时等国。他们在美国准备绕过联合国单方面对伊拉克开战时,就公开地站在美国的对立面,向联合国安理会提出和平方案。
老欧洲当年的“绥靖”与“怯懦”表现,有其深刻复杂的原因,即,欧洲从几百年的殖民历史中获得的教训:一个国家占领另一个国家,必然遇到巨大而且难以对付的麻烦。老欧洲是有反省能力的。即使是曾误上美国战船的英国,也在战后公布了《伊拉克战争调查报告》,承认英国伊战决策是基于错误的情报和评估,当时采取军事行动并非万不得已,并未穷尽和平手段。
然而,那次战争的始作俑者美国却毫无反省。尽管法国总理拉法兰总结说,美国发动对伊拉克战争是“道义、政治和决策三重错误”,但美国人不予理睬。他们大大咧咧,不在乎美国给他国人民带来的巨大苦难。对高举反战旗帜的盟友法、德两国,小布什政府曾一度充满敌意,并以冷落给予惩罚。
那是二战后的第一次,美国感到不听话的欧洲对它形成了威胁,因此想要遏制欧洲。欧美之间的裂痕自此产生。后来奥巴马上台,他曾试图把渐行渐远的美欧关系拉回正轨,但是收获不大。到了特朗普时代,一切正常的国际关系与文明秩序都在被颠覆之中。
如果把欧美当前的分裂都归咎于特朗普个人的任性胡搅,那当然是错误的。那位乱喷乱吐槽、攻击欧洲不遗余力的白宫主人,只是暴露出美国的一种病态症状,而不是其深层根源。特朗普的出现,只是拉宽加深了欧美之间的鸿沟而已。
欧美必定分道扬镳的原因很多,例如,双方有不同的地缘战略重点、不同的经济利益等。但其根本原因却是,双方在价值观上的差异增大。
人们往往以为欧美有“共同的价值观”,英国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对此不以为然。早在2005年,朱特在《欧洲vs美国》一文中指出:
美国的价值观可能和欧洲以外的另一些地方有意外的重合。美国保守派顽固的宗教虔诚,对进步意见的恐惧,对国外世界的陌生,对武力解决问题的执着都和独裁国家别无二致。从联合国禁止地雷和生化武器使用的决议,到儿童权利公约,美国都站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对面,与俄罗斯、古巴、伊朗和巴基斯坦等之流为伍。
朱特描绘的那个由宗教保守派操控并崇尚武力的美国,与世俗人文主义的欧洲展现了明显的基因差异。这是由于二战后,老欧洲从黑暗血腥的深渊中复苏,断然抛弃了沙文主义和权威主义,凤凰涅槃式地完成了道德上的自我重建。在这七十年间,老欧洲建设了良善国家,并为杜绝战争迈向今日欧盟,还构筑了以平等合作、团结协商为特点的欧洲新秩序。在美国对伊拉克作战时,欧洲民间自发的规模浩大的反战运动,向世界展现了新欧洲的和平价值观。
与此同时,美国人的价值观基因也在发生变化。美国犹太裔著名社会学家洪伦德(Paul Hollander)是美国右翼保守主义知识界的代表人物,他在《唐纳德·特朗普,人性,和对尊重的痴狂》一文中试图解释特朗普现象。他认为,特朗普的出现与美国社会和美国选民有关,反映的是一个普世人性的问题,即美国人的人性弱点。美国和欧洲在精神上分道扬镳的原因就在于此:
尽管美国有深厚的自由民主人权和宪政的传统,但美国人没有欧洲人那样刻骨铭心的历史教训,对战争的苦难缺少切肤之痛,因此,他们对国家主义、狭隘民族主义以及专制主义缺少免疫力。
在当今欧洲眼里,其价值观基因发生变异的美国变得陌生而不可理喻,它越发骄横跋扈,迷信自己的强大力量而专断独行。虽然美国仍然想要主导世界,但它只想让世界听命于他的指挥棒,只愿按照美国的利益和价值观来建构国际体系,对长期支持它的老盟友不屑一顾。当年伊拉克战争的后果就展示了美国单边主义的危险性,今天美国的单边主义策略与孤立主义倾向更为严重,对欧洲的利益和原则形成更大的威胁。
被擅长破坏的特朗普扇了一记又一记耳光,哀鸿遍野之后,曾拼命向美国陪笑脸摇橄榄枝的欧洲,终于明白过来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在国际上支持正义、投身人道主义事业、并促进世界共同利益的美国已遥遥远去。从伊战到伊核协议,美国一脉相承的单边主义,宣告大西洋联盟已经破裂。对一个信奉强权与国家主义的恶霸,无论怎样的恳求与陈情都无济于事。
5月8日特朗普总统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图片来自白宫网站)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欧盟与各方面努力多年签订的伊核协议被美国撕毁。在这个事件上,美国几乎是重蹈前辙,其错误与2003年的伊战相似。例如,都是无依据地误判形势,违背协议蔑视规则,绕过联合国单方面行使权力,拒绝欧洲“通过接触达到转变”的原则,毫不顾及自己给他国造成的危险后果。在欧洲看来,这是对中东和平的破坏,也是对欧洲的伤害,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面临根本走向上的分水岭,欧洲不能不正视自己与美国关系的前途。5月10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向马克龙颁发勋章时表示:“指望依靠美国保护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欧洲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5月17日,欧盟28国在保加利亚索非亚举行峰会,确定了欧盟的立场,对美国任性妄为的单边主义作出了战略性的回答:欧盟各国将在任何场合,在关税与伊朗问题上,都团结一致捍卫欧盟,同仇敌忾地与特朗普蛮干的做法抗争到底。
至此,被欧洲学者议论了多年的“两个西方”:一个是美国为首的“西方”,一个是欧盟为代表的“西方”,已经正式摆出分庭抗礼的阵式。
当特朗普执政的那个美国迷恋陶醉于自己的强大,倨傲地强调“美国优先”,宣称退出多个国际协议并背弃盟友时,他们不知道,美国之所以能在二战后保持世界领袖的优越地位,美元得以长期坚挺,这都是由于美国广泛参与了“世界治理”,获得了各国的拥护支持。如今他们却要放弃自己当初所创建的一切。这样的愚蠢,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另一个更为良善公正的西方——欧洲,将为维护国际间“基于规则的秩序”付出最大的努力。至今已有六十年历史的欧洲,或许在硬实力上不如美国,但其价值追求和道义感召力是一种不可轻视的软实力。
当德、英、法三国正当盛年的领导人,友爱地并肩走在保加利亚会议的春风里,我不禁感谢起特朗普来了。是他的无理威逼,召唤出一个珍视合作与和平、维护人类共同利益,充满独立自信而又能引领世界的新欧洲。
2018年5月20日于瑞典
作者:茉莉
本文原载于5月30日BBC中文网。本文是未经BBC删减的原文全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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