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讲
这是一篇来自远古的著名演讲,取自修昔底德(Thucydides 460 - 400BC)的《波罗奔尼撒战争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第一次波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为纪念死去的战争英雄,雅典人召开公祭祀大会。演讲是作为悼词在大会上发表的,事后,修昔底德根据多人记忆加上自己的发挥复述而成。
这个演说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被认为是对古希腊雅典民主的细致描述和有力捍卫。研究古希腊哲学,尤其是政治哲学,的著述经常会引述这篇演讲。波普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开篇便是演讲里的名句,“只有少数人参与制定法规,但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评判”①。
演说者是当时雅典的最高领导人派瑞克里(Pericles 495 – 429 BC),见左图。在希波和波罗奔尼撒两场战争期间,他是雅典民主派的领袖,也是雅典军队的将领。两场战争这段时间(461 - 429 BC)被历史学家称为“派瑞克里时代”,派瑞克里那一代人被称为“伟大的一代”,那是雅典的黄金时代。按波普的说法,那是人类历史的转折点②,从封闭社会走向开放社会的转折。
关于演说稿的作者是谁,学术界有共识,一个叫阿斯帕西娅(Aspasia)的女人,见右图。关于阿斯帕西娅这个人,则有多种说法。一说是,她是派瑞克里的情侣,二人还有一个孩子。也有说她是个风尘女子,开高级妓院的,类似于清末民初的青音小班。另据柏拉图对话,阿斯帕西娅是个非常有学问的女子,在苏格拉底门下任修辞师傅。《美尼克昔篇》(Menexenus)里有下面一段③。
美尼克昔: 要是议政会决定选你去演说,你会说心里话吗?
苏格拉底: 美尼克昔,我要作到这一点不难,我有个出色的女修辞艺术家,她培养出许多好演说家,其中有全海伦最棒的,Xanthippus的儿子,派瑞克里。
美尼克昔: 谁呀?你说的是Aspasia吧。
苏格拉底: 没错。除了她,还有Metrobius的儿子Connus。Aspasia是我的修辞师傅,Connus是我的音乐师傅。一 个出了徒的人应该是合格的演说家,这一点毫不奇怪。在雅典人前赞美雅典人,即使那些级别较低的师傅 教出来的学生也能胜任,比如,Rhamnusian城邦里跟Lamprus学过音乐的,跟Antiphon学过修辞的。
美尼克昔: 如果非要你说,你会说什么?
苏格拉底: 如果现在拍脑门,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昨天我听说Aspasia为死者写了一篇悼词。如你所说,她被告知雅典要挑选一个演说家。她向我复述了她起草的那个演说,部分是现场发挥,部分是以前的想法,还从 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说中借取一些段落。我认为,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说是她起草的。
如果柏拉图记述无误的话,苏格拉底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毕竟他是派瑞克里的同代人。另据普鲁塔克(Plutarch 46AD –119AD),阿斯帕西娅的居所是雅典城里文人荟萃的去处,吸引着一批最有名的作家和思想家,其中包括苏格拉底。综合种种说法,以下杂念呼之欲出,这个阿斯帕西娅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如柳如是,又似薛涛。派瑞克里,苏格拉底一干人等都喜欢去她那里打茶围,喝花酒。
不过,柏拉图对雅典民主怀有深深的敌意。在他笔下,不少有违本人原意的话被塞进苏格拉底嘴里。在对话里,在美尼克昔的再三要求下,苏格拉底演练了一遍阿斯帕西娅起草的悼词。演讲稿可能真是为苏格拉底准备的,但旨趣大异,可以说是对派瑞克里葬礼演讲的恶搞。柏拉图的恶意可以归纳为,民主派的大佬是妓女调教出来的。关于《美尼克昔篇》版悼词的细节,另有专文讨论。
时隔两千五百年,阿斯帕西娅的起草,派瑞克里的演说,修昔底德的追述,已隔三层文化之皮,演讲本身的语言优美丢失过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对语言之美兴趣犹甚,因此干了一件隔靴搔痒的亊。将演讲完整地翻译出来,试图隔着中文之靴去搔演讲语言美之痒。这件亊笃定是东施效颦,因为我是根据英译本翻译的,无形中又加了两层皮,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原因很简单,语言优美虽然丢失,但民主思想依然清晰透彻。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言者之言。
派瑞克里的演说中表达的民主理念至今还没有被后人超越,尤其是下面加重字体的那一段。它对平等,自由,尊重少数,保护弱势等基本的民主理念做了生动形象的阐述,被后世广泛引用。看看成熟的美国文明,对比一下美国的社会生活与这一段的描述,何其相似! 眼下虽然遭遇宪政危机,但因此断言民主开始走下坡路,还为时过早。波普曾说,开放社会的敌人年年都会反扑④,目前的乱象不过是果树的大年而已。民主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相信民主,它会自我纠正,自我完善。
为了体会民主之路有多么漫长,让我们隔着五层文化之皮,看看派瑞克里葬礼演说的完整版⑤ 。
此前,许多演说家都称赞将演说加进葬礼的立法人。在他们看来,勇士战死沙场,我们应该在葬礼上给以赞誉。但我更喜欢的是,行为勇敢就该以行为给予荣誉,如此刻的公祭。这样,多人之名不至于被一人之口才累及,逝者之德不至于受一人之褒贬影响。言辞很难恰如其分,即便严执中庸,也不易让人信以为真。至于死者的朋友,知真相者会认为,言者之言言不及意,不知真相者听闻超乎己知之言,会心生妒意,疑其夸大其词。其实,人是能够容忍溢美之言的,只要听者认为自己也能讲好,或不相上下。但若说者凌驾于其上,听者便顿生妒意,并开始置疑。不过,祖先既然定下这一规矩,我必须遵行,尽我所能让所有听者都满意吧。
按常规,悼念逝者时应该为缅怀祖先而献祭,因此我先说祖先。他们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以极大的勇敢将其代代相传,我们从祖先手里接过一个自由的国家。如果祖先值得赞美,那么父辈更值得赞美。他们丰富了传承,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将这个伟大的帝国传给我们。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大多数人仍充满活力,改善前人的工作,带来丰盛的物产,无论战争还是和平,城邦都能自给自足。无论与海伦人战,还是与蛮族人战,父辈都是力挽战争狂潮,并获各种军事缴获,这些你们都熟悉,说来话长,我就不多说了。在赞美逝者之前,我应该阐明,我们是在什么原则下,力量逐渐壮大,在什么制度下及通过什么生活方式,帝国变得伟大。我认为,这种想法适合这一场合,这么多人听到不无好处。
我们的政体不与其他政体对立。我们的政府不抄袭邻居,但为之树立榜样。我们被称为民主,当之无愧,因为执政的权力不在少数人手里,而是在多数人手里。尽管在私人纠纷上,所有的人都享受同等正义,但我们也倾听卓越者的声音。一个公民在某方面出类拔萃,就会被优先选拔去为公众服务。这不是特权,而是对德才的奖励。贫穷不是障碍,一个人无论情况如何都能为国家做出贡献。公共生活不排他,私人亊务不猜忌。邻居特立独行,我们不生气,也不侧目,否则,虽无害却不快。私人亊务虽无诸多约束,公共行为却充满互相尊重。我们不作恶,皆因尊重权威和法律,尤其是保护弱者的法规,以及那些犯则引起公愤的不成文法。
我们还有各种娱乐,以解除精神疲劳,赛会和祭祀终年不断。家园的富丽堂皇让我们感到喜悦,助我们驱散悲伤。城邦的伟大让世界的好东西云集于此,我们得以自由地享受其它国家的好东西,犹如享受自己的。
我们的军事训练优于敌人,我们的城邦向全世界开放。我们从不驱逐外邦人,也不阻止他们参观学习任何秘密,哪怕秘密的泄漏有益于敌人。我们不靠手段或计谋,而靠人心和双手。在教育问题上,先辈早就进行繁琐的训练,旨在培养勇敢精神。我们生活闲适,但随时准备面对先辈面对过的灾难。有史为证: 斯巴达人不是单独侵犯雅典领土的,而是纠集整个联盟。我们孤军攻入邻国,敌人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但在异国土地上征服他们,我们很少遇到困难。打理海军分散精力,在陆上又要疏散公民,敌人还未感受到我们的合力。而敌人呢? 联手击败我军一部,便趾高气扬,仿佛全歼我军,被击败时,便装作被我举国之力所败。
[ 危险来临,我们待之以轻松的心情,而不是艰苦的训练。我们的勇气来自习惯而非法律的强迫,我们长于此道,难道不是吗? 我们不期待痛苦,但痛苦来临,会象饱受痛苦的人一样勇敢。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我们的城邦同样令人景仰。我们爱好美,在我们看来,力量不在于深谋远虑,而在于行动之前通过讨论获得的知识。与那些无知无畏又不愿反思的人不同,我们既有先思而后行的特殊力量,又有特殊的行动力。⑥]
毫无疑问,最勇敢的精神属于那些对生命的痛苦和快乐都有清醒的认识,却不在危险面前退缩的人。我们行善也与他人不同,交友靠给予,而非获得。施惠的朋友更为坚定,因为他宁愿记住一份义务。受惠者感情较为冷酷,因为他知道,回报他人的慷慨不是赢得感激而是还债。我们单方面向邻居行善,不是基于利益算计,而是出于对自由的信心和坦荡无畏的精神。
总之,雅典是海伦人的学校,雅典人是多面手,有出色的能力和优雅去适应多变的行动。这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实情,那些品质造就了这个国家。与同代人相比,危难关头雅典人犹显实力大过名声。在城邦的反击面前,敌人无不颜面尽失,臣民无人抱怨主人不配。此言当然有根有据,我们的力量有辉煌的丰碑,它们将为当代及后代见证奇迹。我们不需要荷马或其他诗人的赞美,诗歌悦耳于一时,但对事实的表述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每一片土地与海洋都为我们的勇气开路,到处都有友谊与敌意的永恒纪念。这就是那些人为之奋斗并献身的城邦,他们无法想象她落入敌手,每个幸存者都会义无反顾,为她前赴后继。
我历数了雅典的伟大,我想展示的是,我们在争取他人从未取得的更大光荣,用真凭实据肯定逝者的美德。在赞美城邦的同时,我也赞美了逝者,他们的品德造就她的辉煌,因此,最崇高的敬意已经献给了逝者。若用天平来衡量名与实,鲜有海伦人名实相符。我认为,死是检验个人价值的终极标准,那也许是品德的首次升华,却为一生盖棺定论。有些人即使在其他方面稍逊,但在为祖国英勇奋战这一点上却是当之无愧。他们扬善抑恶,公职给城邦带来的益处大于私行造成的损失,没有人因财富而失志,因享乐而犹豫,没有人懒于行动。他们总是不服穷命,别看今天穷,早晚富起来。敌人的惩罚好过死,他们本可以选择偸生,却甘冒生命危险,为讨敌而献身。他们期盼未知的幸福,但在死亡面前决意独自面对。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决心抵抗忍受,而不是逃跑求生。丢人这个词离他们很远。他们在战场上脚步坚定,倒下那一刻,命运之顶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荣耀。这就是他们的终点,无愧于雅典。
活着的人可能祈祷灾难轻点,但不必企求更多英雄气概。这种精神的价值不是语言能够表达的。英勇保卫国家的好处人人皆知,谁都可以说个没完。与其听他们唠叨,不如放眼雅典的伟大,直看到胸中充满对它的爱。当对它的辉煌印象深刻时,想想这个帝国是由怎样的一群人造就的? 这群人知道自己的责任并有勇气负起责任。危难关头,丢人的恐惧总在,然而一旦战败,决不允许自己失德于国家,而是把生命当成最精美的祭品捧上她的盛宴。他们一起做出的牺牲被分别奖赏,每个人都得到不朽的赞美和最高贵的坟墓。我说的不是掩埋躯体的坟墓,而是永存荣光的坟墓,只要场合适当,荣光总被彰显,既以语言,也以行动。整个地球都是名人的陵园,不仅母国要刻石立传,外邦也不例外,不过,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刻在人们心里。让我们以他们作为榜样,视勇气为自由,视自由为幸福,不要过于计较战争的灾难。无望改善命运的不幸者没有多少理由献出生命,富足者则不同,如果活下来,总可以改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不小心倒下会产生最严重的影响。然而,对于有精神追求的人来说,在充满勇气和希望时,怯懦加灾难远比死亡更为苦涩难咽。
因此,对于在场的逝者父母,我不可怜他们,我宁愿安慰他们。你们的英雄已经逝去,可以视作一种幸运。无论是他们死亡的荣誉,还是你们悲伤的荣誉,都是终极荣誉,他们幸福的期限也就是生命的期限。别人的好运时常勾起你们曾经的满心欢乐,我深知,在这种情况下,要你们感受这一点有多么困难。悲伤生于渴望一种祝福,这种祝福不是从未听说过的,而是在被夺走前曾是生命的一部分。你们当中有些人处于可以再要几个孩子的年纪。这些人的悲伤可能稍轻,日后出生的孩子有助于忘记失去的孩子。城邦将获双倍所得,她不会被废弃,而会更安全。一个人没有孩子处于危险之中,他的建议不可能有同样的份量。
对日过天顶的人,我说,祝贺你度过人生的大半,请记住,悲伤的日子不多了,对逝者的辉煌感到欣慰吧。有道是,爱荣誉永远年轻,爱财富则不然。有朝一日,你老而无用,只有荣誉才是喜悦。对逝者的子孙兄弟,我说,仿效他们的斗争将是长期艰苦的。人人都赞美逝者,你的品德无论多么出色,也无法接近他们,更别去挑战他们,人离去后,他得到的荣誉与善意随即完满。你们当中一些人成了寡妇,我必须谈及女德。请允许我一言以蔽之,女人的荣耀表现在不过于软弱,不被男人说长道短。
按规矩,我斟词酌句,说了该说的,部分地做了该做的。逝者做了他们该做的,撇下的孩子应该由公帑养大。逝者经过那种斗争,雅典,如同戴花环一样,把奖励加到其子孙头上,这是实实在在的奖励。哪里对品德的奖赏高,哪里就会涌现出高尚的公民为城邦服务。至此,我们已经悼念了所有的逝者,你们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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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派瑞克里的金句。参阅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ume I The Spell of Plato,Routledge Classics, P51
① 人类历史的转折点。同上,P281
③ 美尼克昔篇。在线文本参阅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Menexenus, by Plato
④ 开放社会的敌人年年都会反扑。 原文为,perennial revolt against freedom,字面意思是,每年都反叛自由。这个短语在不同上下文多次出现,剑指开放社会的敌人。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P285
⑤ 派瑞克里的葬礼演说。在线文本参阅 Thucydides, Pericles' Funeral Oration
⑥ 特殊的行动力。本文的翻译依据的是1881年Benjamin Jowett的英译本。与其它英译本相比,有些句子,尤其是波普引用的名句,似乎出现于多数英译本,唯独不见于Jowett的英译本。缺失的句子比以上片段既精彩又通顺,为避免误解,另据1874年Richard Crawley的英译本,补译如下,仅供参考。 ]
[ 我们倡导精美而不耽于奢侈,崇尚知识而不流于过虑。我们获取财富是为了使用而不是炫耀。我们不以贫穷为耻辱,真正的耻辱是甘心受穷。我们的公仆在政治之外也打理私人亊务,普通公民虽然忙于生意,但也参与评判公共亊务。在其它国家里,不参与公共亊务的人被认为是无用之人,而非无雄心之人。我们不同,我们雅典人虽然不能参与所有亊情的发起,但可以参与所有亊情的评判。在我们眼里,讨论不是行动的障碍,而是高明行动不可或缺的先行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