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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天下儿子心

可怜天下儿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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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期,我结婚不久,街上忽然流行皮夹克,在新婚蜜意的携持下,太太也给我买了一件。穿上一试,感觉不错,一问价钱,我倒吸数口冷气,这东西去了我三个月的工资! 我挤出一脸干笑,咬着牙接受了太太的美意。

周末去岳母家吃饭,我穿着皮夹克去了。岳母目光很锐利,走过来,摸了摸问,你这皮夹克不错,多少钱? 我刚要说,太太忙截过话头,没多少钱,不是真皮的,人造革的。岳母是见过世面的人,显然看穿了自己女儿的把戏,但给她留着面子,一边抚摸皮子,一边自言自语,这人造革做的好,跟真的似的。我站在中间哭笑不得,别人都是以假乱真,我们可好,以真乱假。

快三十年了,风吹雨打,颜色花了,短发厮磨,领口破了,我搞不清是因为太太的美意,还是因为价钱让我肉疼了,总之,那件皮夹克还没有退役。平日里,我穿着它溜狗干粗活,偶而还见客。几年前,一位朋友从美国过来玩,读书期间,他在黑人区住过,说起那段经历,他突然揪住我的皮夹克说,就你这破皮夹克,要是穿着从那一片经过,很可能会有人拦住你,让你脱下来。经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舍得扔了。

有一年,我换了一份工作,年薪有实质性上长,全家人都高兴。深秋时节,一家人准备北上看红叶。因为是去野外,我穿上心爱的破夹克,发动起家里那部旧车,准备出发。太太兴致颇高,手持相机喊,回眸一笑! 我刚回眸还没来得及笑,她已经拍了好几张了。我忙说,等等,我换件衣服。她说,别换,就这件,挺好。我不解,穿件破夹克,开辆旧车,整个一送餐的形象,这不是给我丢人吗? 她则学电影《手机》的腔调,费老,做人要低调。

春节前,按惯例要给国内父母寄钱,我猛了猛胆子,小心翼翼地说,今年长薪水了,是不是给两边老人多寄点钱? 为避偏心的嫌疑,我特意给“两”字加上重音。太太没有说不,只是用锐利的目光剜了我两眼。后来,看孙小宝的二人转,“服不服”那一段里,他委屈地抽泣,媳妇挥手一指,我让你给我憋回去,听见没? 孙小宝立刻变脸,不哭了。我不由感叹,孙小宝真有生活。

过了一会儿,太太说,今年的贺年卡我来写。我知道,是那句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的不小心的话招来了这进一步的边缘化。嗐,不写也罢,我也省得废话。三十晚上,按惯例给父母打电话,老母亲说,寄来的照片不错,以后多寄点,然后,话题一转,那件破夹克你还在穿哪? 多少年了? 我忽然明白了太太的整体布局,不由暗叹,这闲棋冷子布的,功夫不在恩来之下。可怜的老母亲,她还在为我那件破夹克放心不下。

几年前,一位名叫Mary Tiffen的退休老人出了一本书,书名叫Friends of Sir Robert Hart - Three Generations of Carrall Women in China (Tiffania Books, 2012)。读完该书,老人外祖父的清廉让我颇为感叹。老人的外祖父中文名叫贾雅格(James Wilcocks Carrall,1849/9/24-1902/5/5),英国人,是清末东海关的一个税务司,见右图。他任东海关税务司六年,死在任上,葬于山东芝罘的毓璜顶公墓。

根据清朝官场的排序规矩,知府的官阶是从四品,贾雅格的官阶是从三品,过手的银子远多于一般知府。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标准去贪,三年税务司,怎么也得弄上十四五万雪花银吧? 六年小三十万。芝罘当地,从百姓到官家都是这样看贾雅格的,部分外国人,包括他女婿,也认为他是个富人。然而,他死后清点总资产,人们发现他徒有虚名,非但不是富人,而且日子过得还有点紧巴。

贾雅格上要奉养老母,下有九个孩子,家里家外都要摆税务司大人的谱,可以想象,仅凭他的薪水,日子肯定是紧巴。贾雅格的太太,作为税务司夫人,出门要坐轿,在家却要亲手缝制七个女儿的衣服,目的是压缩开支。他女儿凯特琳(Kathleen Fawcus Carrall 1883 - ?),下图中排右一坐者,在给海关总税务司,贾雅格的顶头上司,赫德(Sir Robert Hart,1835/02/20 - 1911/09/20),见右图,的信中透露,长期以来,贾雅格一直试图避免负债,直到他死前两年,家庭经济状况才有根本好转,好转的原因是1898年海关系统员工薪水加倍。关于贾雅格清廉的内因外因及大环境,另有专文讨论。

他的一张全家福更有意思,见左图。照片摄于1901年6月20日,烟台山税务司官邸花园。后排正中那个小伙子(Hugh Fawcus)是贾太太的侄儿,参加过八国联军,随英国皇家炮兵来到中国,部队驻扎在山海关,他到烟台来拜访姑姑家。

这张照片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贾雅格的女儿弗兰切丝(Frances Carrall 1884-1902),左图后排右一站立者,给赫德的信中露出玄机。照片中,贾雅格穿的裤子,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按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弗兰切丝形容自己父亲穿的是旧面口袋。她的揶喻给人的感觉类似于,我女儿看到我穿着我爷爷的缅裆裤。

贾太太侄儿的部队不久就要回国,这张照片是要传回英国的。弗兰切丝说,照相时,贾雅格刻意穿上那条灯笼裤,目的是向奶奶传递一个信息,他们一家过的不是豪华的日子,每年只能给她寄五十英镑(约合150大洋)。

看到这里,我会心一笑,瞧贾雅格那一脸的不情愿,刻意的那位一定不是贾雅格,而是贾太太。后来,这张照片还被贾太太“不经意”地寄给了赫德,这件事让贾雅格甚为不快。在这一问题上,我们俩可算是一对儿难兄难弟。贾雅格堂堂三品都要免不了要穿灯笼裤,我一介布衣都穿皮夹克了,破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于是,心里感觉平和了许多。

可是,有一点我还是无法释然,一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妇女早就解放了,可已婚男人仅从灯笼裤进到破夹克。大伙年年月月仰望星空,望穿双眼,望酸了脖子,本人望到老母亲都走了,也没见到实质性进展。我们什么时候得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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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来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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