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灰鸟》第二章 别人妻子

《灰鸟》第二章 别人妻子

博客
 

 
                             第二章  别人妻子



24


从LIMB公司出来的时候,尽管我暂时还不知道不容乐观的面试的结果会是怎么样,但是有一件事我却必须马上去办:我得赶紧租到一间房子,先在这里呆下来。因为即便LIMB公司不录用我,我也得硬着头皮先在洛杉矶呆下去了。当初离开亚特兰大时,因为要逞一时之勇,未免眼高手低,算是破釜沉舟了。除了先住下之外,我暂时还想不出更好的出路。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句话,对我这种爱面子的人来说,应该说是刻骨铭心的。而这里的Motel的住宿费,一般一天都在将近100元以上,这是我所不能承受得起的。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租一间房子,好歹凑合一下。

那天晚上,我在黄页上查找就近的公寓,我发现,这边公寓的房租费,几乎是亚特兰大的一倍以上。同样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格局,在东部花六百美元就可以搞定了,但是在桑塔.莫尼卡这里却需要一千八百元左右。一千八百元的房子我暂时租不起,租得起也是浪费。我想跟别人家Share一套房子。说起来寒碜,我现在身上的钱,只有两千元不到了。我已经濒临绝境,这比我刚到美国时的状况更为糟糕,因为那时我除了有个有奖学金保障的学位要读之外,多少还有一点“皇帝的新衣”般的梦想支撑着。现在这两个护身符,我全都失去了。

我按照字母顺序,给附近那些名字看起来像是中国人的住户,逐一打了电话,可是都没有让我满意的回应。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找中国人了。我想,跟老外住在一起,或许更有情调一点,平时在隐私方面有可靠的保障,也真正有了那种出国了的感觉。

我查到了一个叫HirokoOda的住户,看这名字,像是个日本女人。我躺在椅子上,心想,妈的,日本人也好啊,虽然我对日本人没有什么好感,但那是广义上的,对于个体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女人,还有日本餐饮,清酒等,其实我还是很有好感的。他们喜欢洗澡,热爱放肆的性生活(这个印象主要是从历史教科书得来的),吃的精细,对上司唯命是从,富于团队精神,这些对生活和工作的态度,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此,我觉得找个日本人做Roommate,可能也不错。反正这是在美国,也不会有做汉奸之讥嫌的,只要愤世嫉俗的徐强不在身边,我就毋庸操心受到激进言辞的奚落。这么一想,就是这个日本女人了。

我拨通了HirokoOda家的电话,聊了几句后,知道她果然是个日本女孩。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姓名写成汉字叫小田宽子。宽子说,以前跟她一起住的是个台湾女孩,上个月她毕业了,回台湾结婚去了,房子正好空着,因此她就在网上登了广告。她听说我是中国大陆来的,就特意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句:“先生,你喜欢做饭吗?”

我愣了一下,心想,莫非这日本女孩也想找个会做饭的男的蹭饭吃?!于是我马上回答说不会做饭。这点很重要,我可不是个做饭的料,上次在郑妮那里做的生蟹,露了一手,就差点没弄出人命来。然而宽子听了,像是舒了一口气,说这样很好。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于是我跟宽子说好了,明天一早我就搬过去。宽子说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了。她谢我什么呢?这点倒是出乎我的意外,本来应该我謝她才对啊。

不过,我琢磨了一下,觉得宽子问我会不会做饭这事,实在有些古怪。后来我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弄明白了,我们中国人做饭的时候,老是要放大量的油料,弄得房间里乌烟瘴气的,楼道里也充满了油烟味。宽子可能是跟那个台湾的女生呆过了,知道其中的不堪之处,因此干脆希望我是个不会做饭的中国人。他们日本人喜欢吃夹生的东西,没有油烟味。听说日本女人很会伺候人,我想,说不定我就要时来运转了,不过我还没有往床上那方面去想,那样的话我的心理就太阴暗了,太没有泱泱大国的风度了。

晚上,我在检查E-mail的时候,意外地发现,LIMB公司的Roberts已经给我发了一个E-mail。我不知道LIMB为什么这么快就给我发信。因为一般面试的结果都要在一个星期后出来的。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信件,没想到却是个好消息。Roberts告诉我,下午经由他跟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合计了一下,我已经被LIMB公司录用了,下个星期一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此时,我面对着这则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却体会不到原先设想的那种惊喜。我想,或许就在短短的这么几天的时间里,我原先看重的那些生存的价值概念,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另一种意义的感觉给替换了。

我马上给Roberts回了个E-mail,表示了热烈的感激之情。顺利和成功有的时候意味着平淡的开始,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感。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若干天前被我轻易抛弃的东部,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十分难受。我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是个无可救药的优柔寡断的人。我每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都会在记忆中留下一大溜的烙印,这些烙印经常在我的记忆中晃来晃去,成为我将来行为的参照系。这次我横穿美国东西的旅行,3000多Miles的路程,它给我留下的,岂止是个空间上的断裂层面?!我知道,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将会义无反顾地随时去怀念东部的一草一木的,甚至包括那些夜色来临时,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口电线杆下的黑人兄弟们。这显示出了我性格中脆弱的一面,不过可能也是一个亮点,因为谁都无法像斩断尾巴一样,与自己的过去分裂。

我本想把我被LIMB公司录用的消息告诉郑妮的,但是很快我又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随着日子的推移,我跟郑妮的关系,只能是越来越淡泊了,况且这个消息连我自己都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激动不已。另外,就那么几天的分离,我已经很难准确地去描述出郑妮的容貌特征了,除了她的难得的笑容,以及柔美的眼神,临别时湿润的泪光。我记得郑妮笑起来时,似乎连唇角最里边的一颗牙齿也给豁出来了。那颗牙齿有点黄,是那种四环素牙。我想,这可能便是真诚。我甚至忘记了她的乳头的颜色,以及肚脐眼的深浅。我觉得记忆总是分散的,当你跟一个人分别的时候,你就像处理零部件一样把他(她)给拆散了,然后储存进你的记忆系统中。但是,你可能忘记了他们身体的某些部位的特征。记忆永远也不会让人满意的,我们总是不停地按照新的生活感受,往里面补充着什么,又在淘汰着什么。

我给徐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被录用的事。徐强似乎还没有从NBA赛事的沮丧中缓过神来,他说:“哥们,别大惊小怪的,这是我意料中的事。你是谁呀?我的眼光能差吗?!好好干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酒。”搞得好像他什么都在行似的。不过,在很多方面,他的确都比我要在行。但是他对我获得的成功表现出的这种不在乎,多少让我有点不快。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来到宽子所在的公寓楼。我拖着一个大箱子,那里面装着我仅存的所有的家当,叩开了宽子公寓的门。宽子开了门,但是她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日本女人那样,朝我点头哈腰的,而是一付落落大方的样子,笑着把我迎了进去。看来橘逾淮则为枳,是很有道理的。美国是个大熔炉,只有那些冥顽不化的新移民,才会在这个开放的国家里搞个小天地,搬弄些似是而非的文化,另起炉灶的。

我第一眼见到宽子时,就觉得她的年龄好像已经不小了,起码应该有三十出头的样子,尽管她看上去还显得年轻,而且长得还算不错,喜欢笑。她眼睛不大,但是很长,眼睫毛也很突出,显然是经过精心化妆过的。她笑起来,嘴唇中间的两颗大门牙,不经意地豁然而出,让人吃惊,然而却又不让人觉得难看,时间久了,反而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她皮肤很白,这在阳光灿烂的洛杉矶算是很难得的,而且她的皮肤保养得也很好,一看上去就是很有弹性的那种。

我慌忙朝她笑了笑。反正我是来找住处,而不是来相亲的,因此没必要拘谨。我跟宽子说:“宽子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我以为你都快二十五岁了。”

宽子“呀”了一声,顿时高兴得手足无措。徐强跟我说过,告诉女人她们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是个绝活。在这点上,女人永远都不会怀疑你是在信口开河的,因为她们所有的装饰,都是为了这个欺骗性的效果的,为此她们不择手段。年龄对于女人来说,永远是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她们在对待年龄问题上,就像是个吝啬的当家婆娘,斤斤计较。

宽子已经将我的房间清理干净了,房间里还留着一张半新不旧的QueenSize的床垫和一副床架。宽子说,这是那个台湾女人走的时候留下的,说是扔掉了可惜。我用劲按了按那张床,还算硬实。但是我不想要这张床。我觉得床铺其实就跟性伴侣一样,不能随便将就的。想想看,一天时间里,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而且,在别人的床上做梦,多少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散乱的梦是人家强加给你的,或者你做的梦还要跟原来的主人分享,你说你能将就一张别人用过的床吗?!况且,这床是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留下的,你说你睡起来心里能踏实吗?!

这么想着,我在谢过宽子后,那天下午,我马上就开车跑去IKEA家具商场,买了一张新床,花了四百多块钱。他们有送货上门服务的。我让那位将新床搬入我的房间的老墨,顺便把那张旧床也给搬走。我多付给了他十块钱小费。老墨兴致勃勃的,就将那张旧床给带走了。老墨将床扛在肩上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累,就像扛着一个无足轻重的枕头似的。我想那正是熟能生巧,四两拔千斤的功夫。我仰身躺在床上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种归属感。这种感觉,在这些天仓惶的亡命一般的奔走之后,尤其珍贵。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想到外面去找些吃的,可是一来到客厅里,只见宽子正笑眯眯地坐在餐桌边上,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两碗凉拌的面条。那两个菊花图案的白色瓷碗引起了我的注意,要是没有搞错的话,我想有一碗估计应该是为我准备的。

我心想这个女人有点意思哈,处事很周到。宽子果然招呼我过去,说是准备不周,请多关照。我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当我看到那两碗铺着五颜六色菜样的面条时,双眼忍不住冒出了光芒。那是两碗荞麦冷面,蔬菜的上面,摆放着些花里胡哨的调料,这是挡不住的诱惑。我抄起筷子就吃,面条的口感相当不错。我顿时觉得眼前的宽子,就像这碗里的面条一样可人。

从此之后,我跟宽子之间建立起了一种默契:我们两人都热爱面条,每个周末,我都要开上半个小时的车,跑到内陆谷地的中国城去,买上一堆的各式各样的面条,以及其它的一些菜,而宽子总是能意会神领地做出符合我口味的菜色来。久而久之,我也开始适应那呛人的芥末的味道了。宽子的能干,逐渐消磨掉我对日本人无端的厌恶,这些厌恶的情绪基本上来自于早年学过的那些历史教科书,以及一些影视片的。我觉得宽子做的冷面的味道,比情绪化的厌恶更让人提神。

宽子是C大的学生,正在上商贸方面的课,平时在一家日本人开的钢琴店里上part-time的班,还没有成家。至于像他这样长相跟为人都不错的女子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对象,我不好意思去打听,这是人家的隐私,反正我并没有要娶她的念头。而且像郑妮不是也快三十岁了,还不照样是孑然一身吗?!看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是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有味道的。

不过我跟宽子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不和谐之处,尤其是在洗澡上,宽子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在我看来甚至都有点过分了。我们的居所有两个卫生间,有一次,我的浴室里浴缸的下水道不知怎么的下不了水了,因此我想借用一下宽子的浴室,冲一下身子。但是宽子却一口回绝了。这让我十分的尴尬,好像向她提出性的要求却受到她的拒绝一样,心里别扭了几天。我心想,听说日本人泡温泉还男女同浴呢,怎么宽子就这么古板呢?!

于是吃面条归面条,浴室归浴室,我们俩总算相安无事。这是一段很好的日子,尤其是在上班回来之后。

我获得第一个月的工钱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辆新车,还是DodgeChargerSEX牌子的,当然是分期付款了。我说过我有恋旧癖。宽子不经意地问我为什么不买日本车?我想了想,搪塞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日本车不经撞吧。”

宽子想了想,忽然间脸色就红了。我估计她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想岔了,我心里偷偷地乐着:老姑娘害羞起来更动人。


25


我的新车义无反顾地又是选择了DodgeCharger牌子,不过车型换成了RTAWD的,银灰色。我之所以不再选择黑色,只是因为旧的那辆黑色车毁于龙卷风,觉得它有些不吉利。

一个多月下来,我觉得熙熙攘攘的洛杉矶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除了住房昂贵,油价高之外,像吃的什么的那跟在国内时差不了多少,国内有的,这边都有,国内没有的,这里也有。关于这一些,我在电话里跟徐强不知道反复强调了多少次,希望他能认同我的感觉,并且仰慕我。中国人的成就感,是通过衣锦还乡和女人、朋友等的错落有致的欣羡中表现出来的,没有了那种欣羡的目光,你的成就就要大打折扣。我也不能例外,我总体上说仍是个俗人,虽然还没到俗不可耐的地步。我就像北京人以首都和政治文化中心而自豪,上海人以经济中心和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而自豪一样,我也开始以大洛杉矶的漫无边际的高速公路和阳光、沙滩、饮食而自豪了。在这里,到处都是原色原汁原味的中国菜,五花八门的,只要有几个闲钱跟时间,你的胃口绝对不会受委屈。我甚至都为LA高速公路上频繁的堵车自豪了。在全美十大堵车瓶颈中,LA就占了四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LA的车辆是全世界最多的。望着满天的变了颜色的空气,四处喧嚣的喇叭声,还有不时响起的刺耳的警笛声,这些难道还不值得自豪吗?

当然,最值得自豪的无疑还是洛杉矶的天气了。LA四季如春,一年没有几天时间下雨,也没有真正的寒冷天气,更不用说下雪了。只有在远离海岸的内地山脉的高峰顶上,才有一些皑皑的积雪,不过那看起来更像是对漫天阳光的点缀。我们的住处距离海边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因此盛夏的时候,在我们住的公寓房间里甚至不必打开空调,也很凉爽。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要睡得香,吃得香,就很满足了。不然的话,当初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专业,抛弃去做Faculty(高校高级科研人士)的初念,半路出家去学MCS专业了。我是个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理想的人。如果非要让我挤出一点有模有样的追求的话,那只能是在活着的短暂的几十年时间里,不能亏待了自己。

加州在各方面满足了我的起码的生存要求,我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说加州真好的,还有不久后接踵而来、经LA回国的张榛。大约是在七月底的一个周末吧,张榛结束了她一年的访问学者的任务,要在洛杉矶转机,然后搭乘上海东航的班机回国。她在离开伯明翰的一个星期前就跟我打过电话了,要我到时候到LAX机场去接她。我小心地问她:“徐强知道你要回去了吗?”

实际上,我是想问她有没有将她将要在加州跟我见面的事告诉徐强。我担心到时候徐强会对我产生误会。张榛笑着说:“他是谁呀?!我回去还要向他汇报吗?我懒得理他。”

这话说的就跟一对男女冤家闹别扭似的,这就让我心里更不踏实了。我又问她郑妮是不是知道她要我去机场接她的事?张榛有点不高兴了:“庄鸣,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就算我告诉了她又怎么了?!你要不乐意待见我,我自己找旅馆住算了。”

我慌忙笑着说:“哪能呢,我请你都请不来呢。”

我记起张榛送给我的那两瓶巨辣的辣酱“地狱之火”,我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就像祭奠列祖列宗时的供品一样,舍不得打开吃。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有一次,宽子问我,为什么那两瓶辣酱总是搁在那里不动?是不是要等到做特殊料理的时候用的?我说那辣酱是要辣死人的,其威力不下于毒药。宽子给吓住了,从此她做面条的时候,尽量都要避免拿错那两瓶辣酱。

我不知道郑妮是不是知道张榛要路过我这里的事,忍不住便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想到郑妮接到我的电话,听我问起张榛回国的事,语气显得十分的冷淡,一点都没有我们曾经是临时恋人时的那种缠绵的情意。她说:“张榛她跟你非亲非故的,不过是一般的朋友,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快毕业了,正忙着呢。你上班还顺利吧?”

她总算问了一句有关我的话,虽然轻描淡写到可有可无的地步。我想,我跟郑妮的故事,是不是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虽说我们那种萍水相逢,往往会给人带来各种腾云驾雾般曼妙的想象,但是双方毫无根底的接触,或许注定了事情的发展,只能是像雨后天晴云雾的蒸发一样,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的。再怎么丰润的感情,也会在时间的销蚀下,慢慢干枯。我觉得自己离开郑妮后,在短时间里很难再会有什么感情的冲动了,在人的全身心,包括肢体和思维都在物化的时候,自我的抛弃和清洗,已经是一种必然的,也是刻板地活下去的步骤。在一个新的地方,我不想再轻易地去相信任何人,包括我的新同事,还有柔美的宽子。

我每天上班的时候,坐在电脑前,机械地操作着各种程序。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开始机械化了。这时,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变得相当的空洞。于是,我老是不时地想起跟郑妮在一起的那两天刻骨铭心的肉体接触,我觉得我像是在郑妮那里掉了件什么珍贵的东西,比如身体的某个器官、或者某种思想什么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如此心神不安呢?!因此每次一想起她,我就会觉得身上哪个地方很不舒服。而只有想起郑妮那充满肉感的体温时,才能让我感觉到,我曾经结结实实地活过那么两天。在那两天里,我们的时间消化得十分的绵软,充实。


那天是星期六,宽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她是个非常勤快的女人,即便是周末,她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也会到她的钢琴店去上班,或者上学校的图书馆去。美国劳工法规定,一般职工每周的上班时间原则上不能超过四十个小时,即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的工作时间是八个小时。如果超过四十个小时就算是加班了,业主应该付给职工三倍于法定时间的工资额。但是日本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在业余时间上班纯粹是出于自愿或者义务,虽然宽子做的只是短工,她也把钢琴店看作是自己的集体。

中午时候,我开车到LAX去接张榛。张榛从机场里面出来的时候,仍然像上次我和郑妮在伯明翰机场去接她的时候一样,戴着一付大墨镜,下巴微微上扬,还是一成不变的非对称短发,只是头发略微长了一些。张榛一见到我就说:“嘿,加州真好!你看,连阳光都那么诱人,——你变黑了,也变得性感了。”

张榛对我大胆的夸奖并没有让我难堪。我笑了一下,我对自己潜移默化的变化倒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感觉。像我这样整天一头扎在电脑前的人,怎么能有闲情逸致去体会阳光的诱人之处呢?!而且棕黑色就有性感的味道吗?

经张榛这么一点拨,我忽然发现四周的女人们,原来的确都很热爱加州阳光的。她们穿得很少,将黝黑的肚脐眼、臀部上方惹眼的刺青,还有毫无性意义的后背袒露出来。这一个多月下来,我对这种新潮的穿着已经是司空见惯了。而可能更让不安份的男人们心惊肉跳的是,她们穿的裤子,都低到了男人们恨不得扑过去,替她们将她们伤风败俗的裤子往上提一把的地步。

而这些显然都是刻意造作的性感。我想,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诱惑,不是赤裸裸的袒露肉体,而是欲盖弥彰的行为,就像政治一样。做为一个女人,当你的身体包得太紧时,男人们仇视你;当你赤裸裸时,男人们鄙视你;而当你身上只有一块遮羞布时,比如如今甚嚣尘上的那种丁字裤,男人们都会为你着迷。男人们的这种视觉本能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当然,男人们却很少意识到这一点,等到他们真正能体会到如国画、书法中“飞白”的那种构图的穿着意义时,他们的欲望神经估计都快要崩溃了。视觉本身其实并不算什么,而想象才是最可怕的张力。大多数天才都是在玩想象的时候,功亏一篑,一命呜呼的。就像我在前面提到过的,在对待性问题上,男人们是想象的动物。

所以我觉得张榛的话,似乎把握住了某种非常本质的东西。张榛的这句话,一语就道出了一种现象的本质所在。没有真正活过的人对事物是很难有这种穿透能力的。我觉得她并不像她在伯明翰机场给我的第一印象那般不近人情。我甚至开始觉得她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就像她懂得带给郑妮虚拟的“男朋友”两瓶奇辣无比的辣酱一样。

我们上了车,我笑着跟张榛说:“你看,时间过的真快,从我们见面时起,一个多月已经过去了。你在美国镀了一层金,回国后必定前途无量。你想,现在上海可是个让谁都要怦然心动的黄金地带。”

张榛笑着说:“你别提这个了。我在美国一年时间里的最大体会,就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搞的那些专业,算是白干了。差别太大了,心里不平衡。不过反正要回去了,也不计较了。回到国内,我该牛逼的地方还是会牛逼的。毕竟在国内同行业中,像我这样牛逼的人,还不是很多。我终于又可以回复到轻松的状态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却显得有点忧郁。

我笑了笑,我觉得国内很多过来到美国来做访问学者的,他们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学到了人家的什么刀刀见血的技艺,而是学会了比较,从学术到生活。比较本身其实是空洞的,但是比较的背后,却是所谓的意义所在。其中既有优越感,又有失落感。

我问张榛说:“你找好旅馆了吗?你是先到我的公寓坐坐,还是直接上你的旅馆去?”

张榛有点惊愕地说:“咦,你不是说了要住在你家吗?!你总不会还住在旅馆里吧?!”

我愣住了,我倒是没有想到过,她真要住到我们那两室一厅的公寓里。我想了想,我在电话里似乎也并没有允诺让她住在我那里的。我跟宽子一人一个房间,到时候总不能让她跟宽子住在一起吧?至于我跟她住在一起的可能,那可不是我所能够或者说有勇气想象的,那毕竟是太离谱了。但是我现在又不好拒绝她,我笑着说:“张榛,是这样的,我现在跟一个单身日本女人住在一套公寓,一人一个房间。”

张榛看了我一眼,说:“这有点意思。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不会又是个什么临时恋人吧?!”

这个“临时恋人”的词让我脑子一激灵。我忙说不是,别以为男女一碰到一起就是那种关系,而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们常说赚美国人的钱,住英国人的房子,吃中国人的菜,娶日本女人,这话其实有诈,经不起推敲。就像中国菜到了美国后早已经变味了一样,现代的日本女人也不再是那种“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了。张榛笑着说:“既然她不是你的临时恋人,这不就得了!我可不想一个人住旅馆,那多无聊!”

我小心翼翼地问说:“那你睡在哪儿呢?”张榛笑咪咪地、略带挑逗地看着我说:“这还要问吗?!”

这话搞得她像是主人似的。我一下子没辙了。在男女关系上,倘若是女方主动出击,那么男方基本上只有溃退了,女人的进攻往往能把男人们整治得落花流水。

我提心吊胆地带着张榛来到我的公寓,我把张榛的两个大箱子放在客厅里,然后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替她搬运箱子了。张榛却让我把箱子拖到我的房间里去。我愣怔了一下,张榛说:“你不知道,我的随身材料、笔记本电脑、衣物等等都在箱子里呢。还有我在美国这一年时间里搞到的一些重要的学术资料,我还指望带着它们回国评职称呢,要是丢了怎么办?!”

我傻了一下,只好将她的两个箱子拖入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于是一下子就变得狭小了。

张榛回国乘坐的上海东航的航班是后天的。我喘过气之后,就问她这两天打算怎么安排?我给她提供了几个在LA流行又招人喜爱的景点:像好莱坞的UniversalCity,Disney乐园,艺术展览中心GettyCenter等,可是张榛一个都不想去。她说:“在我的印象里,加州的阳光和沙滩是最美丽迷人的,那一直是我的梦幻之境。我就想到那里去遛遛。”

我到洛杉矶虽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离海边也不远,但是还没有去过张榛所说的梦幻般的海滩。张榛要我今天下午就陪她上海滩去游泳。她说着就从她的箱子里掏出了几件套比基尼游泳衣,花花绿绿的,看来她是有备而来的。可是我却连一条像样的沙滩裤都没有。我的短裤在路易斯安娜州的龙卷风风暴中,早已湿得褴褛不堪,全被我扔了。到了这边后,还没来得及去添置新的衣物。

我笑着跟张榛说:“要不到了海边,你下去游泳,我在沙滩上候着?”

张榛笑着说:“这是个好主意!我的衣物正好要人看着呢。”

我开着车带张榛来到了桑塔.莫尼卡海滩。那里的停车位很难找,道路又都是破破烂烂的。最后我们找了个墨西哥人经营的地下停车场,花了20美元把车停下,还要将车钥匙交给他。我停车的时候,张榛忽然想起来说:“咦,你的车子不是一辆黑色的DodgeChargerSXT吗?怎么变成银灰色的新车型RTAWD了?!”

我说:“这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我当时是跌打滚爬才到加州的!我的旧车早就给万恶的龙卷风给摧毁了。”

周末的海滩上,挤满了人,一眼望去肉乎乎的,人们相安自得,旁若无人。正值盛夏,大家能多脱的就尽量多脱。在这些肉阵中,你根本就找不到人体的美感。在对人体的审美方面,中国人在不同时期虽然有过胖、瘦等爱好取向,不过自古以来都以白为美这一点,却是从来没有变更过的。但是,在加州的海滩上,你看到的,多是褐色的、臃肿的胴体。我们称作的白人,在这里实际上都是褐色人,身上斑斑点点。而那些西裔(这里只是指操西班牙语者,在加州,大多数的所谓西裔,其实都是墨西哥人)的体形,简直是惨不忍睹。他们矮小而肥胖,在海滩上放眼望去,差不多全是这些肉墩墩的人群。不过这种惨状并没有影响他们热烈喧闹的情绪。人只要是为了自己活着,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这一点我们中国人跟天生乐观的西裔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绌。

当初我在查阅加州地图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从最南边的圣迭戈一直到最北边的西雅图,整个美国的西海岸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岛屿,那些岛屿好像全都漂流到夏威夷去了。我觉得这对于西海岸的居民来说,多少是一个缺憾,缺少了一份热烈阳光下的情趣。

我拎着张榛的一个旅行袋来到沙滩上,西斜的阳光跟沙滩一样的刺眼。我目不暇接,便枕着旅行袋躺了下来,我看天上时,没有一朵白云,只有一个像香肠一样的大气垫艇,在悠哉游哉地飘荡着,做着天大的广告。

这时张榛从更衣室出来了,当着我的面脱去了外套。她脱到最后,身上只剩下了两块窄小的布料,一块在胸口,一块在下处。说实话,做为一个已婚的女人,张榛的身材应该算是难得的,皮肤也白。她除了腹部稍微有些突出之外,其它的部位,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胸脯至少还当得上是D罩杯。她在沙滩上一站,就像是鹤立鸡群。大多数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偷偷地观望着她。她在迈向海水的时候,仍然戴着那副墨镜。她的跟阳光一样耀眼的身体,让整个以浅褐色为主体的单调的沙滩肉阵,黯然失色。

我忍不住坐了起来,看到张榛正在迎着汹涌澎湃海浪走去。我咽了两口唾沫。我想,此时任何男人在看到张榛的背影时,都会像我这样分泌出两口意味深长的唾沫的。随后,我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向张榛猛扑过来,一下子就将她吞噬了。


26


那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拔腿向那白色的海浪冲去。我已经顾不得我的身上还穿着长裤了。我的游泳技艺一向不错,在我们福州那一带,到处都是水,每年五、六月的时候,差不多都有洪水发作。闽江从市区流过,至于海边与海岛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不会游泳的男人没有几个。

但是,我一冲入高达三、四米高的浪潮时,因为惶急,我先是猛呛了几口盐水,然后很快就翻着白眼被往海里退回去的浪潮,卷到更远的海水里。我极力在潮头中拨拉着双手,像捞救命稻草似的,但是却找不到张榛的影子。

我想,看来我得呼叫海岸救护队来救人了。那些闲汉们正袒胸露乳、无所事事地坐在远离海水的一个平房下,悠闲地喝着罐装饮料,脖子上吊着个哨子。我正要往沙滩上游回去,突然,我的双腿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脑门猛地一凉。一急之下,我想,我会不会是被传说中的鲨鱼给咬住了?!我用劲地蹬腿,但是还是不能将双腿摆脱出来。

于是我又呛下了几口咸得要命的海水。我挣扎着浮上水面的时候,回头一看,那箍住我两腿的动物,却是我正急着要寻救的张榛。我又气又有点兴奋。她玩得太过火了。张榛咯咯地笑着,搂着我的肩膀,一起游向岸边。

我们俩上了岸。我刚才冲进海里的时候,一时心急,没有脱掉T衫跟长裤子,这时就像落汤鸡似的,有些狼狈。张榛却开心地笑着说:“庄鸣,没想到你潜意识里这么关注着我。不过,你这人善良得有点昏头了。你说,我跟你的交往并不深,你为什么要下海去救我?你难道不知道在浪潮中救人很危险吗?!一不小心的话就有可能同归于尽的。”

“同归于尽”这个词很有分量。我想了想,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搪塞,只好尴尬地笑着说:“可能是因为情急之下,不忍心看到一个招人喜欢的女人就那么活活地做了水鬼吧。看到一个美女在自己的视界中消失,那是很痛苦的事。”

张榛笑着说:“瞎话,今天我从你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那躲躲闪闪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你要救我,不过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已。看来郑妮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刚才我不过想试探你一下。郑妮跟你做了三天的临时恋人也不枉了。嘿,不说了,我要下海玩去了。”

说着,她浑圆的臀部一扭一扭地就朝海水中走去。我没想到张榛的水性会这么好,我看着她的修长的背影,以及挂在身上的那两张花碎布,不觉有些意乱神迷了。

张榛一直在海里泡到黄昏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地从海水里走出来。她显得疲惫不堪,皮肤也显得有些松弛。她已经不是在玩了,而是在宣泄身体里沉淀的一股激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除非是她心里郁积着什么不快。

那时,一轮鲜红色的太阳,正慢慢地在海面的尽头垂落。此时,我看到了一种惊人的时光运行速度。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那慢吞吞的、闪耀着血红色光辉的太阳,也会有速度的。大约是在太阳距离海平面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那轮刺眼的、鲜红的、正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红圈,似乎有点娇羞,然后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它就从海平面上消失了。

这种情景,我想只能用“绚丽”两个字来表达。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着大海,看到了难以想象的时间在鲜艳的色彩中运行着。这是光和色彩的美妙结合,它让我想到了GettyCenter展览馆里梵.高的那幅经典的画作《鸢尾花》(IRIS),静谧中蕴藏着一种翻腾奔放的感觉。

海空上有几只海鸥在飞翔着,它们不时地俯冲下来,掠过淡蓝色的海面,就像一些灰色的精灵。它们的鸣叫声滑过天空,像是在迎击时起时落的白色的潮声。它们的声音传向远方平静的海面,增添了躁动的生命意蕴。

张榛像一个泄了气的塑料袋一样,疲沓地躺在我的身边。她的皮肤白皙而且丰腴,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初恋情人刘燕。刘燕也是一个丰腴的女人,她的白皙的皮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像我之前跟郑妮叙述过的,一个丰腴的女人,对于青春萌动的男孩,有着无可替代的母性魅力。而对于一个男人,则可以情不自禁地产生性幻想。

我正瞎想着,张榛说:“庄鸣,你知道,在中国,大家都习以为常地看到,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我们不可能在海岸边看见到真实的日落。这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看到日落。没想到它是这么的壮美。或许就为了这落日的辉煌情景,哪一天我说不定还会到美国来的。我想在上海看日出,然后到洛杉矶看日落。这样多好!”

这个下午,我过的比较狼狈,因为我全身都湿透了。但是,回到公寓的时候,我显得更为狼狈。张榛在海滩时,就已经在更衣室冲过一次身体了,但是她回到我们公寓时,她还要再冲一次澡。她二话没说就进了我的卫生间。她冲澡时哗啦啦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跟这个女人相处了。

这时,刚好宽子回来了。她的手里拎着两个盒饭,她笑着说:“Mean,晚上我要请你吃日本菜。”她很快就在桌子上将菜色摆放开来,是两个Tuna生鱼片盘,一盘寿司。宽子到冰箱里取出芥末酱,然后拿了一个小碟挤好了。我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抑郁。我笑着说:“宽子,今天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了?!”

宽子笑着说:“难道只有有喜事的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吃日本菜吗?!而且,这是日本式的家常便饭啊。”

这话把我问住了。说着话,张榛从我的卫生间走了出来。她穿着宽松的休闲服,头发松松蓬蓬的,手里拿着一把梳子。这把梳子跟她的发型有点不对称,因为她的头发本来就不是很长。她的这幅形象,又让我想起了刘燕。当初刘燕在学校她的宿舍时,也经常这样村村袅袅的,那万种风情一个字就可以说清了:骚,风骚的骚。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们两人介绍,宽子就笑着问我说:“Mean,她是你的女朋友吗?真是个大美人啊!”

这话不知怎么的居然让我很受用,不过也让我有点难堪。我正在尴尬的时候,张榛已经向宽子伸出了手,笑着用日语说:“宽子小姐,我听庄鸣介绍过你,我叫张榛,是中国大陆来的访问学者,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到,张榛居然还会一口流利的日语。张榛很快就跟宽子十分投机地交谈了起来,我坐在一边,又听不懂她们的谈话内容。她们在坐拥到饭桌的时候,才想起了我。我落座之后,突然间想起来几天前徐强曾经跟我说过,张榛曾经在日本东京的一家医科大学做过两年的博士后。难怪她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了。

张榛很快就吃完了饭,然后不经我的同意,一言不发就进了我的房间,将门重重地关上。宽子拼命地向我道歉,说她不知道张榛跟我的关系,闹了点误会。我问宽子,张榛到底告诉了她什么?宽子笑着说:“张小姐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呆了一下,然后就有点生气了。这倒不是因为张榛说了假话,让我难堪,主要是她的信口开河,将可能影响到我今后的生活取向。难道我还要再做一次空头支票似的临时恋人吗?我想继续陪着宽子吃饭,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胃口了。我把筷子放下,笑着跟宽子说:“宽子,你慢用吧。”

宽子笑着说:“Mean,你别误会,刚才张小姐还跟我谈到,她很喜欢你!”她伸出右手,把食指弯曲起来,比划了一下,笑咪咪地说了一句日语:“好き!”

虽然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张榛对我有好感,但是她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我还是很震惊的。我觉得张榛把玩笑开得大了,她是个有夫之妇,而我跟她又只是萍水相逢,我们之间除了两瓶辣酱之外,更无其它的关系。这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宽子解释。但是,我要向宽子她解释什么呢?!她不过只是个不明内情的旁观者而已。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该怎样睡觉。我跟张榛说:“要不我到客厅的沙发上睡吧?”其实我知道,我也只能到沙发上睡了。

张榛笑着说:“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你屋里的这张大床,难道还容不下我们两个人吗?!”

我吓了一跳,随即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

张榛说:“谁跟你开玩笑?!今天在沙滩上,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在盯着呢!你明明是喜欢我,可是又故意装作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你不觉得自己很难受吗?!”

我被说到了敏感之处,一下子就急了。我大声说道:“你血口喷人!退一步来来说,即使我真的喜欢你,难道就要上床吗?!你这种逻辑是站不住脚的,OK?”

张榛往我的床上一躺,笑着说:“这床的弹性挺好的。好了,你要睡沙发就睡沙发去吧。反正,你跟不跟我一起睡,后果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就是个面子问题吗?!反正传出去谁也不会相信你跟我是分开来睡的,就像当时你跟郑妮同处于我们公寓时一样,鬼才相信你们只是临时恋人呢。郑妮迟早会知道我们俩的事的,不信你等着瞧。”

我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显示屏,是徐强打来的,就慌忙悄声问张榛说:“是徐强。怎么办,我要告诉他,你在我这里吗?”张榛笑道:“这是你的事!你说什么我都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我老公,就算他是我老公,也管不住我!”她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暗示我什么。

我想了一下,打开手机。徐强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说:“哥们,张榛要回国了,她要在你那里逗留吗?”

我看了一眼张榛,只见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顿了一下,故作惊讶地说:“哦,张榛要回国了?我可没有她的消息。她要是愿意的话,我随时欢迎她在我这里逗留几天,我会尽到地主之谊的。我还想顺便让她揭揭一揭你的老底呢。”

徐强说:“她这人,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跟陌生人似的。”他接着哀叹了一句:“哥们,人生如梦啊!她说回去就回去了,本来我还想好好地跟她谈谈心的。”

我问他是怎么得到张榛已经离开伯明翰的消息的?徐强说:“我不就是跟你的临时恋人郑妮家打了个电话吗。她告诉我张榛昨天就已经离开伯明翰了。”

我关掉手机后,张榛笑着问我说:“你现在还要装模做样了吗?我看你演起戏来,一点也不含糊!你的演技,一点也不比徐强差。只不过你看上去有点傻,你只能扮演个悲情的角色。而徐强这人却一直是在扮演着荒诞的角色。”

我拿起一个枕头跟床单,笑着说:“是的,我要装傻就要装到底,而且还要装到爽!我要到客厅沙发上睡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走到门口,又回头跟张榛说道:“你知道,徐强虽然不算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他总算是我在亚特兰大时最要好的哥们。我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我承认我不是个正人君子,可我也不想被别人家看作是龌龊小人!”

张榛倒是不生气,她就像早已经预料到我会这么做似的,笑着说:“晚安,傻子!”


27


我知道,跟别人家Share一套公寓,当来了客人后,随便就睡在客厅里,是很不礼貌的事。况且我睡的这套沙发还是宽子置的,她爱整洁,几乎每天都要将沙发清扫一遍。于是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身体跟心理一样的,都十分的难熬。过了午夜了,我仍然没有睡着。更要命的是,这时,跟上次在郑妮和张榛她们公寓里留宿时一样,我又急着要上卫生间了。我怀疑我的排泄系统对女人已经产生了某种条件反射的效应了,时间一长,闹个前列腺炎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好在这次是在我自己的公寓里,而且我跟宽子都有自己的卫生间。

我来到我卧室的门口,正要推门,突然又觉得不妥。我想,我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推门进去,如果张榛反咬上我一把,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推她的房门,那我的名誉不是很值得怀疑了?!但是,我如果换成敲门呢?凭张榛的性子,她肯定会大惊小怪的,一时吵将起来,要是宽子听见了,她肯定会对我的人品表示不信任的。假如宽子一对我的人品产生不信任感,我只得卷铺盖走人了。毕竟我跟她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建立起完全的信任。

我急得要命,一时间站在我的卧室的门口,抓耳挠腮的,不知所措。请注意我这里提到的“我的卧室”!我想我跟张榛之间,肯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了,不然,作为这个房间的主人,我怎么会如此狼狈地站在我的卧室的外面呢?!这一切难道仅仅只是因了那两瓶骷髅辣酱?这个理由显然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这时,我猛然想起了唐代诗人贾岛的“推敲”的故事。当然,那时的贾岛不会是因为内急才在夜深时外出的,因为寺里肯定有厕所。他一个苦吟诗人,也不大可能是去寻花问柳的。不过一个僧人,这么晚了才回到寺里,要不是化缘晚了,肯定就是在外面快活了一番,比如大噀了一顿酒肉。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要真是化缘晚了,你即便是踢门的话,方丈也不会骂你的,干嘛要比划着推敲呢?!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张榛说道:“门没关呢,就知道你这德行!你想憋死呀?”

我像领了大赦似的,匆忙进了洗手间。完事之后,我蹑手蹑脚地经过“我”的床前。突然,张榛“啪”地一声把床头的台灯打开了,那微弱的橘黄的灯光,就像在我的的眼前划过一道闪电一般。借着惨淡的灯光,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略微有些红肿的眼睛,很显然,她一直没有睡着,而且好像还流了眼泪了,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的判断。

我愣了一下,张榛问我说想不想陪她聊一会儿,她有个习惯,就是换了新地方就睡不着。我答应了。她示意我在床边坐下,说:“庄鸣,我想问你,为什么你可以跟郑妮有一夜情,而对我却故意这么的冷漠?!做为女人,我的魅力一点也不比她差。我想问你一句实话:如果今天晚上这个公寓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没有那个宽子,就像那天你在我们公寓里跟郑妮的时候一样,你还会这样正儿八经地吗?”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想我不会的。谁没有七情六欲呀?不过我这话的前提是,你跟徐强只是一般的同学,而没有那层亲密的关系。我可不想为了一个漂亮女人去跟一个朋友火并,重色轻友的事我做不到。这点薄面我还得死撑着。”

张榛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看来,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既要肉欲,又要面子。徐强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他的女朋友什么的?说我们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有恋爱关系了?”

我愣了一下。我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虽然我已经猜测到徐强跟张榛的关系不同一般,但是我没想到他们却是初恋的情人。谁都知道,初恋的女情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可是令人眼红心碎的原始股啊。那是他第一次在感情上疲惫地付出,而这种付出很多时候都是欲死欲活的,它甚至影响了他们一辈子。对此我自己也有着切身的体会,就像我跟刘燕。男人们一般都把他们的第一个女人,看做是自己人生的里程碑,而很多男人们后来的成功或堕落,都或多或少地跟这个嵌在他的里程碑上的女人有关的,不管他们后来承认不承认。出于对这种价值观的理解,我怎么敢去亵渎面前这座徐强的里程碑呢?!尽管我心里很想越过这个禁区。

我笑着跟张榛说:“看来我们的谈话内容,已经超出了性的范围了。如果说,刚才我对你还有一丝潜意识的欲望的话,那么你的一番话,早就把我残存的这么一丁点不可告人的欲望也给掐灭了。更准确地说,是我跟徐强的友谊,把我对你的那点欲望给覆盖了。”

张榛冷笑说:“我知道,像你这样做,无非是给足了朋友面子,同时也就给了自己面子。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徐强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他这个人的话都是靠不住的,他经常信口开河。也许他在中学时曾经暗恋过我,可我连他当初长的是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你说我可能跟他有什么恋爱关系吗?!”

听了这话,我暗中竟然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说:“这么说,你们之间还真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我料想你也不至于背着自己的丈夫跟老同学眉来眼去的。我知道,你现在的丈夫,正是郑妮在上海的哥哥的上司,是通用汽车公司在上海一家分公司的副主管。我觉得你们应该是非常美满的一对才是。”

张榛听了这话,有点意外。她说:“郑妮把这些事也告诉你了?!看来你们俩的关系倒真是不浅!这丫头,她对你还真是有点好感的!我还以为你们只是逢场作戏呢。我看错你们了。”

我笑着说:“郑妮早就不是什么丫头了,她的经历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心眼多着呢,——我的意思可不全是坏心眼!”

张榛“哼”了一声说:“你说我跟我老公应该是美满的一对,你凭什么这样认为?我要是骂他是个操蛋,你会怎么想?!”

我怔了一下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没跟他接触过,我说不上来。”

张榛冷笑说:“你们男的本来就没几个是像样的,包括徐强,还有你。男人结婚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保姆,女人结婚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可靠的归宿。而我当初结婚,纯粹是为了摆脱独身日子的枯燥,想给自己一些出人意外的情趣。没想到一结了婚,才发现自己寻找的货色原来是缺斤少两的,根本就不是原先设想的那么回事。什么七年之痒,我结婚两年就恨不得离了,之所以一直拖着,只不过是还找不到有分量的借口而已。徐强他在这一点上比我强,说离就离,一点都不含糊,而且借口也俗不可耐,——这你应该清楚的。”

她接着笑着说:“不过这次我已经找到一个致命的口实了,我家里那个操蛋想不离都不行了。”她看着我说:“你想知道是什么口实吗?”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没有多大的兴趣。”张榛笑着说:“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你想不感兴趣都不行!”

我呆呆地望着她,觉得她的话有点不可思议。张榛数落我说:“你这人呀,你要是看不透女人,吃不定她,这辈子在跟女人相处方面,估计就没有什么指望了。在男女关系上,你是个色盲。我建议你还是好好找个女人过日子的吧,最好是回国去找。国内现在能上眼的女人就跟商店里廉价的服装一样多,随你挑。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女人们已经失去了维护自身尊严的最起码的本能,因此像我们家的那种操蛋,才会如鱼得水,为所欲为。他们才是改革开放的最大的受益者。”

我想,原来她的丈夫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不过像这种事如今在国内早已经成了衡量一个男人成就的标尺了。徐强不是整天都在做着这种肉乎乎的春梦吗?!

张榛问我说:“你觉得你同屋的这个宽子怎么样?”我说我跟她在一起才一个多月,说不上有很深的了解,总体上她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温柔体贴,而且性格也不像想象中的日本女人那么封闭。”

张榛笑着说:“就我看来,她比郑妮要好。她没有郑妮那么多心眼,我这可是套用你的话啊。你可以把她纳入你的追求对象范围。”

我听了张榛的这番话,对她的为人和个性,又有了点新的认识。我还想跟她再说上几句什么,张榛说:“好了,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被我这么说了一通,晚上估计也睡不香了。你睡你的沙发去吧,我也困了。你这人啊,感情腺太发达了,性格又脆弱,你摆不清这两者的关系,所以我说了,这正是你的个性的阴影所在,也可以说是心理障碍。你不像徐强,他是性腺太发达了。因此你有的时候还是挺讨女人们喜欢的。在感官刺激和平稳生活之间,女人们最终总是会无可奈何地选择后者的。我想,这可能也是郑妮能跟你一见钟情的地方。”

我听了这话,心里突然就像被一根针挑了一下,十分的刺痛。我说:“你说我跟郑妮是一见钟情?!可她并不这么认为。”

张榛冷笑说:“你呀!要是她不喜欢你,她会那么轻易地跟你上床吗?除非……,唉,不说这个了。你知道,郑妮是个非常好强的女人,一心想要在事业和爱情上出人头地,所以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非得要有过人之处不可。而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就看出你的没出息了,你不是她心目中那种可以让她的虚荣心终身都得到满足的男人。但是你可以给她的婚姻带来安全感,因此你对她来说是个热门的人选。”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不舒服。张榛接着说:“我这是旁观者清。至于她说你是她的男朋友什么的,我当时一听就想笑,她那是耍聪明耍过了头,我只好陪她转,不去点破她。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是拿你做挡箭牌,免得我自讨没趣地再给她介绍男朋友什么的。因为之前我给她介绍的两个男的,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我家里的那位,她当然不愿意接受了。她暗中在跟我较劲呢。我们都是医大毕业的,而且她马上就要拿到MD了,你想她能服气吗?我就不明白,你跟她相处了三天时间,你怎么就没有察觉到这些?!难道你真的只关注她的肉体吗?”

我说:“她不是学的是护士吗?”张榛笑着说:“她跟你撒谎呢!她根本就不是在学什么护士专业,她出来第一年就已经考过Board了,今年秋天时候,她就可以拿到MD学位了。你说的没错,她是个心眼很多的女人,胸有城府,可她的心眼未必都是像你一厢情愿地理解的那样慈善。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只把你当作是临时恋人了,OK?!”

我听了这些话,一下子就呆住了。张榛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刺激得我神经崩溃,她接着又说:“庄鸣,你根本就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谎言就像女人的口红一样,是一种点缀。而你却先入为主地相信,女人比男人具有更高的纯洁度。”


28


张榛说我“根本就不懂得女人”这句话,真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是的,了解女人,可能要比做科研和编程序更加困难。以前我跟女人接触的时候,只是从所谓的爱情意愿和性欲出发的,但是,通过前些日子我跟郑妮的接触,以及张榛的这一席话,我忽然发现,我现在要面对的女人们,远远要比情感和肉身融汇成的那个个体要复杂得多。女人们的形象似乎正像我从事的工作一样,正逐渐地物化,技术化。这跟我以前理解的有血有肉的女性的形象,格格不入。当爱情也形成了一套程序后,男女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了多少的变数,而这些变数以前曾经是催化男女之间关系的神秘力量。

我痛苦地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又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我干脆到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然后出了公寓,来到停车场边上的小花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这时空气有点寒冷,天色昏暗,但是四周泛黄的灯光,仍然把花园照成橙色的一团。我想,如果张榛刚才说的话属实,那么郑妮显然只是把我当作了一个不致给她带来威胁的可靠的性伴侣,一个匆匆的过客。她不想让我成为她将来生活中的负重,她有她的理想和目标,而我不可能撑起她那片天空。

我异常沮丧地意识到,我是个很难将过往的种种经历衍变为实用经验的浑浑噩噩的小爬虫,所以我注定会无条件地去相信别人,并自以为是。我这三十年活过来,主要的时间就是呆在学校里埋头苦读,接触的人也比较单纯,所以我基本上没有形成一套自我保护的防御体系。但是方才张榛的话,却不能不让我分心去思考一些身外的事,首先是女人。张榛的成熟让我相形见绌,吊影自怜。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一个身影飘忽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定神一看,正是张榛。她披了一件浅绿色的外套,夜色下棱角分明。她一开口就说道:“你是不是想多了?!我最近情绪不太好,刚才的话说的重了些,我怕你想不开,跟出来看看。你别往心里去,这年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发现这个女人最可爱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似乎她随时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理她,故意装作很洒脱的样子,顾自喝着酒,仰脸望着昏黑的天空。她在我身边坐下,笑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间要生你的气的,也许是我跟郑妮呆了这一年的时间,对她了解得太深了,现在一下子解脱了出来,反而有些失落了。我没想到你的性格真的这么脆弱,就像你手里的啤酒瓶一样,经不起哪怕是轻轻的敲击!亏你还喜欢吃辣呢!”

我说:“正像你刚才说的,我的确是不了解女人,尤其是像你跟郑妮这样的女人!不过我对自己总算还是了解的,所以我想,大不了我就惹不起,躲得起。郑妮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了,而你也很快会成为我的过去的。我希望回到以前的状态,过着平庸的日子,这好像没什么不好。”

一阵微风拂来,张榛扯紧了自己浅绿色的外套。在LA深夜的时候,即便是在夏天,温度也会骤然下降的。我们的住处离海边不远,一到晚上,海风荡漾,天气就有点冰凉了。张榛还没有适应这种气温的变化,显然是感觉到有点冷了。于是我便往她身边靠了靠。对我来说,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在女人面前,我随时都会拿捏一下怜香惜玉的姿态的。

张榛笑着说:“生我的气了?”

我说:“你已经将我解剖的精赤条条的了,生气还有什么用?!”

张榛说:“有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想多了也没用。有些事情的发展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你想闪避都闪避不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我说:“你这是典型的宿命论,依你这么说,我们的将来都是由过去来决定的?”张榛说:“是的,特别是当你不能将过去做为一种经验的时候,将来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安排好的圈套。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在重复和循环。就像结婚,离婚,再结婚,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我问张榛,她离了婚以后会不会再结婚?张榛笑着说:“你这话问的有点不近情理了。为什么不呢?!我即便离了十次婚,我仍然会寻求第十一次结婚的机会,我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跟张榛一起回到公寓,我仍然睡在沙发上。张榛回到我的卧室里去了。我想着她的话,心神不定,翻来覆去的,一会儿觉得像是睡着了,睁开眼来时,又好像根本就没有入睡。一个晚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熬过去了。

一大早我就起来了。张榛和宽子还在酣睡。宽子因为白天既要工作又要上课,忙得要命,所以晚上一般都睡得很沉。我起来后无所事事,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我决定,今天的早餐由我来做。

于是我把锅烧开了,我开始下起了面条。不到十分钟,张榛跟宽子都从房间里出来了,她们可能是被我弄出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给吵醒的。大家互相道过早安之后,该忙什么的都忙什么去了。我做好面条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张榛送给我的辣酱,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辣酱瓶子上的那个骷髅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想到了昨天晚上张榛说的那些话。我想,就像骷髅意味着死亡一样,张榛送给我的这两瓶辣酱,是否也暗藏着某种宿命的意思呢?!

吃饭的时候,张榛跟宽子都不愿意品尝那瓶可能是奇辣无比的辣酱“地狱之火”,因此我也不想去揭开它了。也许不去品尝它,什么事情都会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逐渐消逝的,包括不详的预兆。


29


第二天是星期天。在我看来,美国的周末是属于女人的。这天,我原先想带张榛到好莱坞的星光大道和环球影城去逛一趟的,洛杉矶号称影都,游客到了这里这两个去处是非去不可的。到洛杉矶不去逛好莱坞电影城,就像到了亚特兰大不去可口可乐总部,去上海不去逛“东方明珠”一样,没触及到城市的心脏。但是张榛对那些虚幻的景致却没有什么兴趣,她说她已经过了好奇的年龄了,即便是好莱坞的大片她平时也很少观看的。于是我问她在美国逗留的这最后一天她想干些什么?张榛说要去逛Mall。

我心下一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最先想到的是在伯明翰时拖过的她的那只沉重的箱子。张榛看到我歪蔫的样子,说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我想既然做了好人就要做到底,最后,我只得咬咬牙陪着她去逛商场。

张榛在逛商场时慢条斯理的,就像一个高素质的艺术家参观艺术品展览一样。她好像永远都找不到她想买的满意的东西,她抱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所有的衣物都不入眼,还不如上海大商场里的花样多。但是一天下来,她却出人意外地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大都是些化妆品、名牌服装之类的,真是花钱如流水。我开始替她的行李担忧了。我问她说:“你的箱子还能放得下这么多的东西吗?!按照规定,你只能带两个大箱子,而且每个箱子的重量不得超过70磅。”

张榛说:“我早就留着地方了。这叫有备无患。现在回国没什么东西好带的,只好带点化妆品送给女朋友了。”我问说男的朋友该送什么?张榛瞪大眼说:“只有男人给女人送东西的份,哪有女人送东西给男人的理?”

我笑着说:“辣酱除外。”张榛便笑着打了我一下。

这么一天下来,我差不多已经精疲力尽了,倒不是因为我体力不如,像打网球、打篮球、游泳什么的,我玩起来两三个小时都不见累,但是逛商场消耗的不仅是体力,更重要的是精力,你得让你的视觉适应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物品,在枯燥中强撑住疲劳。所以真要玩持久战,能撑到最后的往往都是外表上示弱的女人。像性生活也是这样。因此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张榛仍然是兴致勃勃的,满脸生动的笑容,而我的形象,就像是她身边的一条垂头丧气的宠物狗了。

回到公寓时,我看到宽子在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她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看电影了,晚上要迟些回来,让我们自己做晚饭吃。

这是我第一次获悉宽子已经有了男朋友了,而且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没有任何的迹象。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异样的感觉,就像是一口滚烫的热汤忽然哽在了胸口。男人们可能大都有这种心理:明明是一个跟你没有多少搭干的女人,你对她也没有真实的兴趣,然而当她有了自己的男性伴侣后,你却忽然间若有所失。这就像啃鸡肋一样。张榛在一边也看到条子了,她好像已经窥透了我的心思,就笑了一下说:“嘿,我说,这下子你没戏了吧?!心里是不是有点酸酸的?你以为谁都在等着你啊?!对女人就是要快刀斩乱麻。”

我用劲将纸条揉碎,嘟囔着说:“谁看上她了?!都快是半老的徐娘了,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就是隔夜的残羹冷炙了。不过,她还真是个好女人,谁娶了她都是福气,不像有的女的,光有一张嘴巴吃饭,损人。”

说着,我忍不住看了张榛一眼,心想:要是女人们都像她那种样子,那么这世界就会少了不少的家庭。张榛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现出不豫之色,但是很快她就将这种神色掩饰过去了。我知道这话说的有些刻薄了,就赶紧补充说:“当然,有个性的女人就像泡菜一样,时间越长,越有味道。比如像你。”张榛知道我是在哄弄她,不过还是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起来,说:“你们男人可都是天生的渣滓,一辈子都一样。”

晚上我想请张榛到中国城去吃饭,为她饯行。从我们居住的西洛杉矶桑塔.莫妮卡一带,到远在谷地里的中国人聚集区,如果碰上车流高峰期,开车得花半个小时以上。张榛谢绝了我的邀请,她说:“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国内什么好菜吃不到?!我还得留着点胃口回去消化呢。什么时候你回国,我请你吃饭。晚上你就随便下点面条吧,我不想折腾了,晚上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要做十四个小时的飞机呢。”

我在下面条的时候,张榛在一边整理着她刚刚买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她每次将一件东西收拾进箱子的时候,都要让我充当一下业余评论家。她买的衣服和化妆品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而我对这类东西的鉴赏能力又是相当的浅薄,我只能“好好好”地随口应付着她。最后张榛说道:“我买的这些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其实全都是回去后拿去送人的。其实这些玩艺儿现在在国内像样一些的商场里都有,价钱也贵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出来一年了,不给同事朋友们送点东西,面子上过不去。人情就是这个样子,累死了。说起来还是在美国这边过的单纯一点,没有那么多的人际关系。”

我说:“你在这边买到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在国内买的,多半会是假货吧?”

张榛说:“真假谁分辨得出来呢!现在在国内整容,还不像变脸一样?有几个美女是真面目!不过,国内现在仿造名牌的确很厉害,肉眼几乎是辨别不出来的,从这边带点真货回去,心里也踏实一些。国内什么东西现在假冒不出来的?处女膜可以修补,甚至包括欲死欲活的所谓爱情也是可以装扮出来的,可怕吧?”

我说爱情本来就是做作的,不像性生活那么真实。张榛笑着说:“你是不是想起你跟郑妮的那两个晚上的露水姻缘了?”

这个女人,好像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刚才一闪念间,的确是想到了郑妮。

张榛问我是哪一年出来的?我说是2002年,一直还没有回去过,因为换了专业,怕回去了再出来签证麻烦。张榛笑着说:“我说,你这就落伍了。现在国内变化是一天一个样,且不说是变好还是变坏。我建议你还是回去看看吧,看过之后,再多接触些人,你的思维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么单纯了。现在很多海龟回去後唉声叹气的,羡慕的目光少了,找不到优越感了,原因就是他们的思想已经对不上国内的潮流了。金钱在这年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地位突出。以你现在这种思维,回去后恐怕要找不到北了。人家把你卖了,说不定你还要帮人家数钱呢!”

我笑着说:“你就别损我们伟大祖国形象了好不好?!人家把我卖了,说明我还值得几个钱,还有点使用价值。”

正聊着,我突然间嗅到锅里的面条散发出一股呛鼻的焦味,慌忙揭起锅盖一看,那面条早已煮成了一锅面糊。我跟张榛说:“糟糕,这顿饭砸锅了。要不我们出去吃吧?”

张榛笑着说:“算了,你就再下一次面条吧。你想,婚姻都可以从头再来,何况下面条呢?!你就当再娶一个女人就是了。”

我想想,觉得她说的也是。于是就再下了一锅面条。我问张榛说,你会不会像下面条一样换男人呢?张榛想都没想就说:“如果面条糊了,当然要再下一锅了。我可不想将就着跟自己过不去。”她这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张榛是第二天中午乘坐上海东航客机离开洛杉矶的。那天晚上,我还是睡在沙发上的,我搂着被子,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大约一点多的时候,宽子回来了。我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宽子悄悄地经过我的声旁。忽然她顿住了,我听到了她的急促的呼吸声。我凭直觉知道,她正在观望着我的脸。于是我就装成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的样子,屏住呼吸,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我期望她会俯下脸来,偷偷亲一下我。然而宽子在我身前稍微停顿了一下,就轻轻地进了她的房间。在那么一刻,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快要破裂了。

星期一早上十点多,我送张榛到了LAX机场。我帮她弄好了行李,换了BoardingCard(登机牌)。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因为要赶回去上班,不能陪着张榛。我送张榛到了入口处,正要告别,张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实话,我心底里对她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张榛忽然跟我说:“哥儿们,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的嘴巴可能刁了点,其实你这人还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呆傻气。有空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推着随身的小箱子就进了候机室。我茫然地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喉头突然有点发干。

张榛终于走了,这个女人就像她送给我的“地狱之火”辣酱一样,表面上充满了渲染出来的辣味,但是在你还没有真正尝到辣酱的刺激味道时,她在本质上仍然是个谜。我想,郑妮也应该是这样的。在我眼里没有透明的女人。我在回去的车上,回想着张榛呆在我这里两天的情景,觉得自己在对待女人上,思维似乎是过于僵硬了。我为什么不能主动地表达我的想法呢?!不过话说回来,我想要表达的想法,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

于是我一赶到LIMB公司我的办公室,马上就给郑妮打了个电话。郑妮笑着说:“这时候想起来跟我打电话了?张榛刚走,你心里一定很失落吧?!她这人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

我笑着说,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她一走,我就像被遗弃在了异国他乡一样,举目无亲了。我问郑妮:“你怎么知道她刚刚走的?!”

郑妮笑着说:“她要是还没走,你会给我打电话吗?!你只有在空虚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的。怎么样,这次她在你那里,你一定很有收获吧?!”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都烦死了!她跟你毕竟是将近一年的同室,你是谁?她又是谁?我会去沾这种便宜吗?!你把我当作谁了。”

郑妮说:“你看你又想歪了,真是没正经。她都跟你说了什么?提到我了吗?”

我笑着说:“你真想听吗?”

郑妮说:“我不想听,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的。她这人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她现在只是让你闻到鱼饵的香味,还没到收钓的时候。她知道怎么样展现女人的魅力,要是她现在就让你吞钩了,她对你来说还会有吸引力吗?!”

我说:“什么钓鱼的,你别把人家想差了。不过她的确是那种敢说就敢做的女人。”

郑妮说:“她这人呀,喜欢由着性子做事,有的时候根本就不考虑到别人的处境和想法。”

我觉得郑妮这些话有点言过其实,据我这两天对张榛的了解,她似乎还不像是那种自私的女人,只是在性格方面直爽了些,棱角分明而已。郑妮说:“她跟你说了她要离婚的事了?”

我笑着说,张榛跟我说过这事了:“你对她吃得倒是挺透的,看来只有女人才能真正地了解女人。其实这年头离婚没什么稀奇的,不离婚才算怪呢!OK?”

郑妮接着说:“张榛她来美国做访问学者的时间是一年,其实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留在美国的。她之所以现在就赶回去,就是要跟她老公离婚的。她没跟你提起其它的什么事吧?比如她为什么要跟她老公离婚之类的?”

我想起了张榛说过的那句“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你想不感兴趣都不行”的话,心念一闪,想道:“张榛说的这句话,显然跟我有点关系,它是不是跟郑妮也有关系呢?!”

正愣怔着,郑妮在电话里说道:“你看像张榛这样的女人,能容得下她老公身边有其他的女人吗?!这回她终于抓到那个花花公子的把柄了。”


30


那天晚上,宽子带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回来。那是一个长相英俊的洋人,个头不算高,但是一看就是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那种性感的男人。他有着一头浓密的卷曲的黑头发,眼睛黑而且深,看上去像是欧洲地中海一带过来的移民,长的有点像那个混血的电影明星基诺.李维斯。宽子掩饰不住喜悦之色,跟我介绍说这个男人叫多明诺,也是C大的留学生。他们是不久前在Cafeteria快餐店吃午餐的时候认识的。

我想,现在不但吃饭讲究效率,浓缩时间,连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快餐化了,该省的步骤都省了。我估计他们两人认识还不到一个礼拜,但是已经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了。我想起自己跟郑妮的事,心里忍不住好笑,觉得大家都是彼此彼此。这个年代一切都讲求实效。

我跟多明诺握握手,算是认识了。看来日本女人还是很会找对象的,就像她们的衣饰之类大都是世界名牌一样,她们找外国男人时,也一定要找浪漫的美男子。单从外表上看,这个多明诺性感的气息,的确能让女人们怦然心动。女人们好色比起男人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宽子略带羞怯地跟我说声晚安,就带多明诺进了她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我心想,女人过了三十岁,身边又长期缺乏男人温存着,这干柴烈火的,都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那天晚上,多明诺就在宽子房间里留宿了。宽子的房间就像闹地震似的,墙壁被撞得嗵嗵直响,几个小时连绵不绝,吵得我彻夜难眠。多明诺不加抑制的呼喊声和宽子快乐细如蚕丝的呻吟喘息声,就像是一部协奏曲,在整个公寓里飘荡着,绵绵不绝。我觉得他们表达快感的呼声太上火了。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有点扛不住。这比看片A更加甲刺激。



日子过得很快。洛杉矶四季的天气变化不大,因此,秋天跟冬天之间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只有看到那些小巷道里的枫树变红了,又潇潇洒洒飘落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做为季节的冬天已经悄然来临了。但是,冬天来了,预料中的寒意并没有降临。在这里,时间成了一笔糊涂账。你只要拥有几套T衫跟一件薄棉布外套,你基本上就可以打发一年四季了。除非你特别刻意想用服装点缀冬天。

我照样是忙,由于经济衰退,人人岌岌可危,公司里的竞争非常激烈,你想偷懒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要想出人头地,只能比别人家付出更大的努力。我每天下班回到公寓,除了打打电话,无非就是上上网,嬉笑怒骂一番,扔扔板砖,捧一捧趣味相投的网友。我觉得网络就像京剧《三岔口》一样,是一种摸黑游戏,既惊险又好玩。不过时间长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耗在网上,就像在水里打了个水漂一样,于是就感到痛不欲生了。每次一下网,我便自怨自艾的,后悔自己的堕落,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这种欲罢不能的心态,只有在青春期刚开始手淫时才有过。然而第二天回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去摸鼠标,然后呲牙咧嘴地盯着屏幕,双手手指像螃蟹爬行一样动个不停,一弄又是几个小时。沉溺于网上,无疑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意淫。

后来我终于决定不上网了。戒网就跟戒烟戒酒一样,需要有很强的自制力。每天回来,吃完饭后,我就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观看荧屏上的壮汉们撞车,做爱,唠嗑,说些不荤不素的笑话,杀人放火等等,一边跟宽子聊一些很肤浅的东西方文化知识。困了时就到房间躺倒在床上,然后就睡着了。我老是睡得不安稳,一个晚上要醒过来好几次,据说这种现象是忧郁症的前兆。

但是选择电视做为打发时间的误乐方式,是很容易让人生厌的。我发现看电视比上网更枯燥无味。在网上你至少可以跟随便哪个人聊天,方式可以是谩骂,也可以是赞美,倘若遇到虚拟的知音,还可以进行感官网聊什么的。但是我看电视时,我的聊天对象却只有宽子一个,而且对话的方式只能是吹捧,不能谩骂。于是我只好又一头扎回到电脑前。宽子发现我不看电视了,有点不安,问说:“Mean,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我慌忙说不是,其实我是很高兴跟你聊天的,主要是因为最近我要为我们公司属下一家子公司设计一个货单程序,搪塞了过去。我在网上立马就找了几个欠扁的人,臭骂了一通,直把他们一个个骂得暴跳如雷。于是我筋骨大松,大大地出了一口闷气。睡起觉来,特别舒坦。

接着连宽子这个唯一的聊天对象我也保不住了。宽子自从带了那个多明诺来过我们公寓过夜之后,后来也就不加掩饰地时常带着这位美男子来我们的公寓了。多明诺似乎成了我们公寓的另一个主人,吃喝起来都是大手大脚的。凭我的感觉,他们之间性的色彩可能更甚于爱情关系。然而宽子似乎是真的堕入爱河了。她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吸收着男性身上的精气,把自己的情感全都寄托在那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身上了。肆无忌惮的多明诺,经常彻夜地睡在她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做爱时,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发抖,我更是心惊胆颤的。有时宽子的叫床声就像节奏感很强的劳动的号子,“杭育杭育”的,搅得我寤寐思服。我没有想到做爱能够做到这么热火朝天的快乐的地步。想想自己跟郑妮的那两个晚上,也没有达到如此如火如荼的程度,顶多不过算是鱼水之欢而已。于是觉得自己就像鲁迅《狂人日记》里那疯子说的:“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只好蹑手蹑脚地起来,喝上两杯凉水。我觉得缺乏爱情固然很痛苦,但是,像这种大刀阔斧的性诱惑,简直比用刀剜肉还要让人难受。


我在张榛回国后半个月的一天,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一是眼下的日子实在是无聊,二是怀着阴暗的心理,想摸一下她是不是真的离婚了。如果她果然离了婚,那么隔着大洋的我,也许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快感,尽管我并不会因此得到什么实惠。

张榛接到我的电话似乎很高兴,问我说有没有想她?她说她回到她原先在上海的医大后,如鱼得水,高级职称很快就有眉目了,接下来就是系主任的最佳预备人选了,当然,工资也无可争议地涨高了。这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像她这种八面玲珑、又是技术骨干的俊俏乖巧女人,在国内肯定是相当吃得开的。我还知道了张榛早在上大学时就已经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了,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但是她的这些成就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因为我根本无法和她分享那种软绵绵的喜悦之情,我的事业的意义只能在美国。张榛问我什么时候回国去走一趟?她说要请我到上海最好的餐馆为我接风,以感谢我对她的款待。我说我近期内估计回不去了,工作忙,签证麻烦,I-485刚刚递上去,绿卡还在排队,遥遥无期。张榛说:“你还是每天吃面条吗?我送给你的那两瓶‘地狱之火’辣酱吃了吗?”

我笑着说舍不得吃,要留着做个纪念,每次我看到辣酱上的骷髅头,就会想到她,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张榛要我要注意营养,不能老是以面条为主食。她的这话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她又问我常不常跟郑妮联系?我说她走后,我就跟郑妮打过一次电话:“有的时候沉默更有吸引力,隐藏有更多意味深长的内容。”

张榛笑着说:“她倒是隔三差五地给我打打电话的。郑妮跟我说了,她冬天的时候要到加州来。”

我有点意外,说:“她怎么没告诉我这事?她是来旅游还是来工作的?”

张榛说:“可能是过来找工作的吧。加州这边医生的工作好找。”

接下来,我跟张榛的聊天就全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套话了,就像吃清炖排骨汤一样,肉都吃干净了,剩下的全是清汤。我的心思不知不觉地又跑到了郑妮身上,我的脑子里满是我在伯明翰时我跟她呆在一起的三天的情景,特别是我们离别时说的那几句颇有重量的话。我随口问张榛现在在家里忙什么?张榛说:“还能忙什么?离婚呗。我家的那个操蛋腐败了,在外面又唬弄了一个活宝。我二话没说就提出离婚。现在正在财产的问题上扯皮呢。当时我在伯明翰做访问学者的时候,他到Michigan州Detroit的GM总部出差,顺道到伯明翰探亲,还是人模狗样的呢,说什么他这辈子就爱我一个,我永远都是他的最美丽、最疼爱的妻子。可他却做出了让我永远不能原谅他的丑事!”

我没细心去品味她说到的“丑事”的话,也没去琢磨她这话是不是她之前跟我提起过的“你不想感兴趣都不行”的事有关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的,好像她不是离婚的当事人似的,这叫潇洒,也符合她的个性。我笑着说:“就像《三国演义》开头说的那样,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都可以这样,何况婚姻?!”

不过我暗地里觉得,既然离婚都可以这么随便,那么结婚呢?!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光棍的日子过的还是合乎逻辑的,值得骄傲的,自己应该好好享受独身的快乐。张榛最后又问说:“喂,我说,你这些天有没有想过我?”

我想了一下,试图找个借口,但是最后我还是说了实话:“想了,是在宽子跟她的男朋友轰轰烈烈地做爱的时候,想到曾经睡在我的床上的你。我后悔自己那时太正儿八经了,没有尽到一个光棍的义务。”

张榛笑着说:“看起来这年头真的没有好男人了。你这话说起来有点不正经,不过我听上去还是满舒服的。有空多给我打打电话。我现在已经搬出去一个人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问她说:“你好像没跟我提起过你老公,——你前夫到过伯明翰的事。”

张榛说:“他是在你来到伯明翰之前两个月去过那里的。别提这个操蛋了,OK?”


不久,宽子跟多明诺的关系突然间出现了危机,不过,这也是我意料中的事。在爱情上,宽子其实是在从事一项保险系数很低的冒险。在我看来,多明诺除了相貌出众之外,没有任何的优势条件可言,这种男人是最可怕的,惹急了容易狗急跳墙。

一天晚上,宽子上课还没有回来,多明诺却拎着一打啤酒来了。他平时很少跟我说话,每次见面都只是点点头,问候一两句敷衍了事。今天他却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打开了话盒子。他说他很痛苦,因为宽子突然决定要跟他分手了。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随口问说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多明诺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这个女人。她的温柔的气质,让我倾倒。但是,她的心却像是一塘浑水,让我琢磨不透。我越是捉摸不定她的心理,我就越想跟她在一起。你们都是东方人,你更了解她,或许你能帮我的忙。”

我告诉他,中国人跟日本人在生活态度,文化等方面,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笼统。我凭感觉知道,我面前的这个银样蜡枪头的男人,真的快要崩溃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爱宽子有多深,而是他对宽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上真实的付出,而聪明细心的宽子很快就发现到了这一点。这是一个以女人为生的男人,他是个狩猎者,女人们是他的猎物,他想成为她们的主人。他可以不必为女人们付出真实的情感,但是他却希望捕获到女人们的真心以及其它的东西。这种龌龊的男人,使本来就不踏实的爱情规则变得极为混乱。而宽子需要的,则是真正的、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爱情。这种时候,就像开出空头支票的人被人家指认他的支票不能兑现一样,多明诺已经没有理由再在宽子面前混下去了。宽子付给他的,只是一具美丽的、鲜活的肉体,而不可能是自己的精魂。这对这位以玩弄女人感情为职业的花花公子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同时也想到,我从郑妮那里得到的,或许也就是肉体,而不是她的精魂。男女之间的肉身接触,跟灵魂的融会完全是两码事。

多明诺邀请我跟他一起分享那一打啤酒,但是我婉言谢绝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上网,可是我却心神不定的,凭着预感,我估计多明诺跟宽子之间,说不定要发生些什么不详的事。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宽子回来了。我听到她跟多明诺两人在客厅里就大声吵了起来,我没有想到一向文静的宽子,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多明诺就开始摔东西了,他砸碎了几个酒瓶子,估计他有些歇斯底里了。这无异于又是一次地震,不过这次地震不像他们做爱时那样,没有任何的快感,只有难堪和伤害。

我慌忙打开门,出去劝架。这时我看到,多明诺就像一条斗红了眼的公牛,恶狠狠地朝我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攥住我的衣领,高声叫道:“伙计,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她昨天还跟我说她离不开我,可是今天她却要让我滚蛋了!这狗娘养的是怎么回事?”

我把这个失去理智的、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推开,说:“伙计,你的确是该滚蛋了!不然我就要打911了!你没有理由这样对待一个善良的女人!”

多明诺看着我,冷笑着说:“我说伙计,你也喜欢这个女人?你知道她在床上时有多下贱吗?!”

我说:“下贱的人其实是你。因为她是把你当回事的,而你更像是一头狗娘养的禽兽。”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多明诺终于走了。宽子忍不住就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宽子说,多明诺每次跟她上床的时候,都要吸一下大麻,然后精神百倍,将她折腾得半死不活。刚开始几次她勉强还可以对付的过去,因为为了让他高兴,还要取悦他。但是到了后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扭曲变形了。宽子抹着眼睛说:“我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男人!我原来以为西方男人是很有情趣的。你看他的蓝宝石一样清亮的眼睛,哪里像是一个有着毒瘾的疯子?!”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单纯了,这跟她的年龄一点也不相符。我说:“宽子,也许是你不走运吧。我想,并不是所有的西方男人都像这个流氓一样。比如我的头Roberts,就很随和。”

宽子抹着眼泪说:“Mean,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笑着说:“该笑话的应该是那个没有人性的禽兽多明诺,因为,他的低级乐趣,只能靠大麻来维持!你该彻底把他给忘了,然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会充满情趣的。”

说完这话,我在心里问自己说,没有女人的日子是不是也会充满情趣呢?


31


前面我提到过,洛杉矶的冬天就跟秋天差不多,而秋天实际上又跟夏天差不多,除了内陆谷地那边除外。在内陆谷地那边,温度至少要比海边高上华氏十度。我时常遐想着美国东南部一带的天气,在那里,气候的变化是相当明显的,就像冬天一到,便落叶缤纷了。你甚至可以听到落叶从树上脱落的簌簌的声响。

而洛杉矶则没有这种让人心醉的情境。有一次在午餐时间,我跟Roberts一边啃着五颜六色的汉堡包,喝着饮料,一边闲聊,谈论着时下不景气的经济,还有股票的涨跌。我问他,洛杉矶的冬天到底什么时候降临,Roberts瞪大眼睛看着我,说:“Mean,你以为洛杉矶还有冬天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事。”

他随即笑了笑,补充了一句:“所以,上次你来Interview的时候,穿着一套很正式的Jacket,当时我就想:这一定是一个很有耐力的、认真的、注重传统的人。现在看起来,我的直觉是对的。”

我心里忍不住笑了。看来Roberts对我的印象,跟我真实的本人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寂寞的时候,我开始绵绵不绝地想念在东南部时候的生活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当人家都把目光投向远大的前景时,我却多愁善感地去回味我曾经拼命想要闪避的过去。我就像一只候鸟(Migrant),在夏天飞往高纬度的北方繁殖的时候,仍然忘不了低纬度的温热的南方。尤其是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望着天空中无穷无尽的阳光,想念着在东南部白雪纷飞的日子,心里十分的寂寥失落。

我的感伤情绪导致我跟徐强之间的友谊纽带更加紧扣,他差不多成了我对东南部的记忆的代理人或者影子。我不时地跟徐强打打电话,聊些无聊的话题,打听一些熟人的近况与趣事。我觉得以前我跟徐强既不是狐朋狗友,也算不上什么知交。是平淡而简单的日子,把我们俩扭在了一起。我相信,倘若哪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突然阔绰发达起来了,那么我们的友谊便会嘎然中止。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大多数的婚姻伙伴。

我觉得,朋友只有在面对面的时候才是最实在的,哪怕是吵架也好。而分隔两地的朋友,其实只是一种精神影像在互相牵扯着。他们的关系跟夫妻或者男女朋友之间不同的地方,在于后者还有一种肉体上的渴求。而远隔两地的朋友关系,则很有可能因为琐细的原因而中断。我跟国内众多的狐朋狗友的关系,就是因为没有相互利用的价值而纷纷中断了,他们一个个正在恶补着现代化与小资的课,在女人身上发泄激情,试图弥补青春的缺憾,寻找自我的价值。

不过我深信,当哪一天我回国去走过场探亲时,这些狐朋狗友又会像雨后的蚯蚓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跟我称兄道弟,互诉衷肠,炫耀着现代化给他们带来的种种意想不到的乐趣,然后大家觥筹交错,共谋一醉。

所以比过来比过去,我觉得最好是跟邻居、同室做朋友。比如我跟宽子现在的关系,就很实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有时我在听到她冲澡时哗哗的水声,也不免想入非非。俗话说爱情不如偷情,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想象是最好的意淫。我们之间好像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彼此相安无事。

后来我对跟徐强的那种无关痛痒的聊天方式也厌倦了,我的记忆能力毕竟有限,而且一旦记忆形成为完整的系统的景象时,它又成了一种劳神的杀伤力了,它将像梦魇一样在你的脑子里绞杀着,挥之不去,渐渐成了一些蛆虫。就像搔痒,倘若搔出了血痕,那就不是舒坦,而是痛苦了。

徐强的博士后生涯快要结束了,他正在为到底是去待遇丰厚的APCG等公司还是到名牌高校做Faculty的选择上,游移不定。他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当然,他还有第三种选择。徐强说,他现在正在考虑回国去发展,做个衣锦还乡的海龟。他说:“现在在美国不太好混了,经济的萧条是有目共睹的。国内现在发展很快,美国的优越感正在退化。如果国内给我的位置还过得去,收入不菲,能够在北京或者上海维持一户过得去的房产,跟一辆中档车子的开销,以及一个美貌可人的妻子,我就回去。当然这是最低的条件了,也比较实在。你知道,像我这样做肿瘤学科研究的高知,在国内还是很缺的,我不怕没有像样的饭碗。”

我没想到徐强忽然有了这种想法,就说:“哥们,你这个想法好是好。不过我觉得,现在海龟也不是很吃香了。我们都没有赶上趟,算是被边缘化了。你真要回去,最好是在拿到绿卡之后。因为有了绿卡,说明你还有个退路,大不了到时候混得不好了,再龟缩回美国,这样你跟国内的单位才有讨价还价的权利,有了Backup(后盾),说话也有硬度。没有绿卡,就像出嫁的媳妇娘家没人一样,婆家的人就不会尿你,人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买你的帐了,国内的那套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进退两难。你千万不能引刀自宫,这事你可得考虑好了。”

徐强笑着说:“我当然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三年前我刚取得博士学位的时候,就已经递了I-485申请表了。你小子最近看来长进了不少,还想到了这些事,我还以为你还躲藏在泡沫堆里胡思乱想呢。”

我谦虚地笑着说:“我还不是在这边混出来的。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近几年“海龟”现象跟当初汹涌澎湃的出国潮一样,形成了一股强劲的热风。我相信,没有几个海龟真的是怀着一腔热血,要回去报效祖国的。报效祖国这种口号,如今在国内估计连小学生都不会相信的。在经历过出国,磨砺拼杀,再回国的三个要命的阶段之后,即便是再麻木的书呆子,也已经具备了商业的头脑,或者说是对生存的换算方式,懂得优劣检汰。大家觊觎的,无非是国内如今日益发达的经济所带来的繁荣假象,他们想游刃其中,牟取暴利,乘坐卫星加入到国内富裕阶层的圈子,与利益的既得者,分享对广大廉价劳工的剥削。所谓殊途同归。人往高处走,原是无可厚非的。

而海龟中又以男性为主,因为他们很难抵御纸醉金迷生活的诱惑。我对徐强还算是了解的。徐强对女色的爱好,尤甚于我,他跟他前妻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花容日渐枯萎的前妻在床上的表现让他望而生厌,感情不和等等只不过只是借口。大多数的离婚个案无非都是因了金钱与姿色的缘故。而且,徐强还是个典型的肉食者,平时无肉不欢,蛋白质积淀高了,性欲也强,因此在床上对她的前妻的不满情绪是显而易见的。男人们一生的追求无非是名利两字,但是名利到手了之后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会去从事慈善事业,投资希望工程,大办福利院吗?我想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都是一头扎到女人堆里去做温柔乡梦,或者在酒桌上醉生梦死的。男人们算算也就这么点出息了。我想,倘若如今国内的生活仍然像多年前那么封闭,餐馆与野女人受到严格体制的管理,我估计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做海龟的。很多海龟其实都是眼红于国内丰富多彩、醉生梦死的生活的。当然了,这种欲望只能潜藏在心底,不足与外人道也。有的动机一露馅就变得龌龊了。

所以我料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徐强回国的第一个步骤,便是娶一个幼龄美女做老婆,过上老牛吃嫩草的日子。这一点对于无肉不欢的徐强来说,至为重要,他的欲望需要排泄。其二,以徐强目前的实力,他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衣锦还乡了,他很快就会出人头地,满足他的膨胀的虚荣心。其三,他将想方设法中饱私囊,以便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让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其四,大家知道,在美国混的中国人,总会碰到一个“Glassceiling”的问题的,但是你一旦回国,凭着你的努力,这个问题很可能便会迎刃而解,国内现在的科技格局,很容易让人浑水摸鱼的,凭着徐强的才干,我想他很快就会获得高就的机会的。

我想,这些可能便是徐强要大摇大摆地回国做海龟的理由了。当然,他完全可以将这些精打细算的底账,升华为报效祖国之类冠冕堂皇的美词。现在的中国,在我们这些浮生在海外的漂客眼里,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而是一块鸡肋。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是一盘散沙,而且沙子跟沙子之间,还怕互相沾染粘结呢。在国内是这样,在海外也是这样,将来到了外星球还会这样。

我曾经龌龊地思考过,当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中国人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可能还要争执不休,然后剩下的那个人,会笑眯眯地、心甘情愿地去给洋人打下手。


32


冬天终于到了。我们居住区的枫叶像火花一样洋洋洒洒,遍地纷红,让人心醉。

忽然有一天,郑妮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快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跟她联系了,主要是觉得拿起话筒没有什么事可聊的,因为我们之间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关系。男人跟女人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配合默契的,电话中的寒暄显得过于造作、别扭。

说起来,我跟郑妮在伯明翰的那两个晚上的性接触,说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契约关系,我们连真实的情人关系都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肉身的接触,倒越来越像是一种假象了。真实就是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此前此后都是虚拟的假象。我觉得郑妮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女人,你只要想想看她在感情上的自我封闭,就足够让你望而生畏了。

郑妮在电话里告诉我,两天之后,她将要来洛杉矶工作,她问我到时候有没有空到机场接她一下,因为她在LA举目无亲。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她丝毫没有跟我哪怕是隐晦地透露过她要到洛杉矶来工作的意向,看来在这方面她隐藏的够可以的。她说:“我已经在网上租了一套位于SantaMonica一带的公寓,两室一厅的,从12月1日开始住进去。我是30日到洛杉矶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在就近预订一家Motel?”

我还没缓过神来,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激动,也有些愤慨。听她这话,她好像在这之前跟我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而实际上我们之间什么致命的事都发生过了。现在我们之间曾经断掉了一些日子的纽带,突然间又接续上了,只不过看起来像是有点搭错扣眼了。我说:“你就不可以住到我的公寓来吗?不就一个晚上吗?咱们谁跟谁呀?!你在这之前对你的工作为什么跟我一声不吭?!是怕我胡搅蛮缠吗?!”

郑妮说:“庄鸣,我跟你讲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是个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不管是荒唐的还是美妙的,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这样做一定有我自己的理由。我这次到加州来并不是为了你,你也承受不了我的过去,你应该清楚这一点!我联系了全美的十几家医院,最后还是C大医院给我的待遇最好。所以上个月我就去Interview了。”

我于是想起了张榛说的话,就说:“张榛告诉我说,你读的是MD(医学博士),而不是护士?!你当初为什么要欺瞒我?!而且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我们又不是相亲。”

郑妮笑着说:“这个问题对来说你很重要吗?我不是给你开玩笑,而是给自己开了个玩笑。那段时间我的情绪特别不好,见谁都想恶作剧一把,也算你给碰上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跟你那个的。在你心目中,你觉得是医学博士重要还是我这个人更重要?!”

我依然憋着气:“当然是你重要了,你是谁呀?!不过我可不是个病人,我觉得你说的很多话都只是信口开河而已,让我莫衷一是。你别以为我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对你的了解,可能超出了你的想象程度。我当初没去读心理学,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郑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一会,她轻声地问说:“你还知道什么有关我的事?”

我说:“我现在还不想说。”其实除了她告诉我的那些事之外,我再也想不出来其它有关她的事了。我想,郑妮终于如愿以偿拿到MD学位了,今后她可以有滋有味地过日子了。然而不知怎么的,这个事实让我感觉到有点不舒服,也许她今后会变得更加的执拗任性,在情感方面更加的疯狂苛刻。她好像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略带野气的爽朗的女人了,她的即将到来的新形象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与心寒。

我问了郑妮她的航班,然后又问她张榛知不知道她要到加州来了?前些时张榛曾经跟我提起过郑妮想要到LA来找工作的事,我想核实一下她们之间是不是还保持着联系。

郑妮说:“可能吧,当初我只是跟她说了我的想法,不过她是个敏感的人。她把我的事全都告诉你了?这人!她没告诉你她已经离婚了吧?!”

我说张榛跟我说了:“他们终于离了。我听她的口气,好像是解脱了一样,一点都无所谓,潇洒的很。不过,这年头,离婚也就像走过场一样了。尤其像张榛这种人,她什么事玩不开呢?!像她原先的老公那种操蛋,有什么好留恋的?!离婚就像打麻将似的,胡了,再重新洗牌,从头开始玩。一辈子不离婚,那是做相公。”

郑妮冷笑了一声,语调刻薄地说:“如果她真的是无所谓的话就好了,女人在赌气的时候,都会装作很潇洒的。你没离过婚,你怎么知道她真实的心情?!她会跟你哭诉吗?!她当然需要在你面前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不明白郑妮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么愤慨的话,不过我觉得她的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对。男女关系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笔糊涂账。因为我以前对男女关系的关注说白了只是性接触,也就是一种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肉体体验,然而那种让人神经麻丝丝的缠绵,对于记忆来说就像是隔靴搔痒一般,毫无快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肉体接触无可避免地将成为某种形而上的关系,毫无实际的意义,它跟幻想其实是一样的空洞,就跟做了春梦后梦遗了一般。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才是坚不可摧的,它碾碎了所有的真实存在,然后将它们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剩下的只是空洞的记忆。

当我关掉手机的时候,我已经不企望从郑妮身上获取幻想中的那种朦朦胧胧的爱情了。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事情,不一定都能成为今后人生的奠基石。郑妮的内心世界如今对我来说,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郑妮跟张榛之间,我现在就像一块汉堡包中间的那块被挤压得扁扁的牛肉,还被涂上了一些调料,这一点真让人伤感。一个多愁善感的、只是为了女人活着的男人,似乎天生注定就是个身心不健全的残疾人。我可不想做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我有自己的事业,我必须去赚钱,然后扛着一麻袋的绿色货币,衣锦还乡,得到人们沉甸甸的目光的尊重。

但是,我的心里仍然有一丝悬念:郑妮她为什么非要来加州呢?以她的性格,似乎是东北部的人文氛围或者中部的宁谧环境更适合她。不过正像她所说的那样,“我这样做一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倒要看看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33


郑妮的航班是傍晚的时候到达的。从东部到西部,其实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但是算上时差,就变成五个多小时了。先从伯明翰飞到亚特兰大,再从亚特兰大飞到洛杉矶,绕了一圈。郑妮拖着两个大箱子,一个随身的小箱子,这大约也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她看上去有点疲惫,憔悴,眼睛大的有点离奇,四处溜着。我心里忍不住一酸,恨不得就上去把她拥到怀里。我没想到,自己到头来无可救药地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正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我冲她笑了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第一句话就是:“我说你怎么回事啊?你瘦了,也黑了,就像个印第安人似的。你不是跟我夸口说这边吃的好吗?!怎么就像个难民?!”我接过她的推车,她继续说道:“我刚才在飞机的窗口上看到西边海面上的落日了。那是一幅令人激动的景象。不过那落日使海平面变得越来越遥远了,我的感觉空空荡荡的,就像我这次到加州来一样,没有充实的自信,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我笑着说:“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况且你现在的情况比我刚来时要优越多了。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非常自信的女人。可惜你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浓烈的加州阳光。加州的阳光是很性感的,——这话张榛说过,她在海滩上感受到了这一点。”

郑妮笑着说:“怪不得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张榛在电话里也跟我这么说过吧。张榛这人,说起话来一点都没有遮拦,我不敢听的话她都敢说。”

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她做起事来也没有什么遮拦。”我想了想,怕郑妮误会,跟着就解释说:“比如她离婚的事,说离就离。她老公在签字的前一刻还说她是他永远的最美丽的妻子呢。现在男人的嘴巴是根本不能相信的,它们就像是水龙头一样,喷出来的,全都是水。”

郑妮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点错乱。她说:“其实,这种事是谁也说不清楚的。我见过张榛的前夫,他为人的确圆滑世故,嘴巴油,不过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招女人喜欢!不然的话,当初张榛会瞧上他吗?!”

我笑着说:“你说的人情味,指的是不是你哥哥在他手下当差的事啊?!”郑妮不说话了。可能是我的话触到了她的心事,她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一直来到了停车场,郑妮才突然说了一句:“庄鸣,你这人太刻薄了。你不懂得女人!”


当我把郑妮的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我车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郑妮这次到加州来,似乎就跟我几个月前投奔到这里时一样,已经是破釜沉舟了。她的两个箱子都非常的结实沉重。我的Trunk里只能装下一个大箱子和她随身的小箱子,另外一个大箱子,只好搁在了后车座上。

车子出了机场后,拐上了405Freeway,我笑着说:“郑妮,我没想到你会到加州来工作。我以为你毕业后会留在伯明翰的,因为你说过你喜欢过恬淡的日子。”

郑妮说:“在热闹的地方不是照样可以过恬淡的日子吗?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当初也没有明确说要留在伯明翰,虽然我喜欢那里的环境。不过加州这边的工作条件更有诱惑力,至少薪金要比东南部强,回国也方便。还有就是这里的天气好,我热爱阳光,这就足够了。”

我说:“可是这边的生活费用也比东南部贵多了。同样的公寓在东南部只要五百美元,到了这里至少就要一千五。但是这些对你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像你这样的MD毕业的医生,在这边年薪至少有十几万吧?”

郑妮说:“不谈这个了。”她看着我的车子,笑着说:“换了车子了?其实我觉得你以前的那辆车子还是蛮不错的。”

我也笑着说:“没有那辆破车子,我们这辈子也没有缘份相识了!看来你对它还是有感情的啊。”

郑妮笑着说:“它比你实在。”她怕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又说:“我喜欢实在的东西,而不是华而不实。”我想,郑妮的这句话,基本上道出了她的心声。

在送郑妮去她订下的Motel的路上,我问郑妮说:“你的家当是不是全在这两个箱子里了?看起来像是要倾家荡产的样子。”

郑妮说:“是的。我已经将在伯明翰的公寓退了,车子也变价卖给Dealer了。如果这边的医院不接受我,我就兜圈子换地方,大不了就算来一次环美旅行。你知道,我以前的日子过的太憋闷了。”说着,她有点忧伤地看着窗外,那神情让我看了,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

我笑着说:“这事有点离奇,看来你的观念的确是变了。当初我到加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笑话我不留后路了吗?!没想到现在你也收拾了家当做一担装了!我倒是挺怀念你的那辆车子的,恨不得再撞它一次呢。”

郑妮似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说:“你别幸灾乐祸的!那一次我是看你可怜,才放过了你,不然你死定了,光监狱就够你呆的了!”

我笑着说:“Geez,你看我的表情像幸灾乐祸的样子吗?!你应该说当初收留了我才对。当时你还怕刺激我,就隐瞒了你MD的真实身份。你这人,老是那么矜持。不过现在想一想,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善解人意的。就冲着这一点,我感激你。真的,郑妮。”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郑妮好像要发生什么事,至于是什么事,我却说不上来。我有一种骨鲠在喉的刺痛。

郑妮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笑着说:“算你还有点良心!说真的,我对自己的这次Interview还是相当自信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让你来接我了,免得到时候让你看我的笑话!”她在说到“笑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凄婉一笑,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她笑起来的时候,纯真得就像一个中学时邻座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女生。

我问说:“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在你的心目中,还是有点份量的?”

郑妮说:“你是谁呀?!”她顿了一下又说:“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也有点份量,啊?”

我想起刚才说起来的她哥哥工作的事,就正儿八经地问她说,张榛离婚后,不知道她哥哥今后在张榛老公的那个公司里该怎么混?郑妮说:“我想张榛老公还不至于是个小人吧。只要我哥自己争气一些,在什么地方不能混出个样子来?!再说了,这年头谁求谁到时候还不知道呢!”



到了我给郑妮预订的Motel,我喘着粗气帮她将两个沉重的箱子扛到她的住房。我又闻到了几个月前从东部过来时,沿途上住过的Motel中那种熟悉的封闭潮湿的味道,不觉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郑妮检视了一下房间,便给柜台打了个电话,抱怨说床单太脏了,浴室里四处都是污垢。柜台的小姐说马上就派人来清理。

等到郑妮将行李等安顿好之后,我就邀请她一起出去吃晚饭。郑妮说:“算了,今天我没有什么胃口,我还是到你的住处去吃碗热面条吧,顺便看看你现在住得怎么样了,有点长进了没有?”

郑妮的话让我受宠若惊,她住的Motel离我的公寓并不远,倘若晚上时候交通顺畅,十分钟就到了。在车上,我忽然闻到了郑妮嘴里吐出的淡淡的口臭,那是她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时,吐出来的浓重的气息,是那种香蕉过期了的味道。我没想到女人也会有口臭的。当初跟她接吻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品尝到她的这种味道呢?也许是太投入的缘故吧。看来女人也是人,男人们的恶俗,她们也都有。我想,她最近可能是熬夜熬得太厉害了,内火大了的缘故。她的口味一下子拉近了我跟她的距离。

我带郑妮来到我的公寓,那时宽子已经做好了两份面条,等着我回来。做为女人,在生活方面,宽子几乎无可挑剔。别开感情不谈,谁娶了她,得说是上辈子修的福分了。

宽子见到郑妮时,不觉愣了一下。她可能以为,上次驻扎在这里的张榛是我的女朋友,而我现在又把郑妮带回家,那么我更换女朋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这多少让她有点吃惊。但是宽子还是显得非常的热情,不该问的话她一句也不问。她跟郑妮打过招呼后,马上就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郑妮望着宽子的身影,呆了一会,说:“庄鸣,她怎么不是你的女朋友呢?!这么温柔体贴的女人跟你在一起,你居然不懂得出手,真是有眼无珠!”

这话算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了。其实我曾经多次地在床上幻想,如果宽子不是个日本女人,如果她不是那么急的就跟多明诺好上了,那么我这辈子就归她算了。国内对日本女人的印象,无非是AV片子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宽子对日常生活操作的细腻程度,是如今很多中国的熟女们所比不上的,比如张榛,还有眼前的郑妮,在过日子上都没法跟熟而精致的宽子比。张榛虽说在为人处世上有一副聪明的头脑,但是她在生活中缺乏的,正是聪明的女人所应有的细腻。我的一位朋友说过,智商太高的女人就像《倚天屠龙记》中的灭绝师太一样高傲冰冷,又缺乏情趣,让人望而生畏,娶不得的。这话让我微微而笑,而我觉得,宽子其实就像是张无忌身边的小昭,聪明能干而又善解人意,做为妻子,她无疑是理想的人选。

宽子很快又做好了一碗面条。吃饭的时候,郑妮不停地找话题跟宽子聊天,将我撂在了一边,插不上嘴。然后她们聊到了做面条的调料,郑妮突然转头问我:“庄鸣,上次张榛给你的那两瓶辣酱你吃完了吗?你不会一点都不给我留下吧?!”

我说没有,还没揭封呢。郑妮笑了一笑,说:“看来你还真的是迷恋上了那辣乎乎的骷髅头了!”

她这话让我有些不快,我知道她话里的骷髅头指的就是张榛。我叹了口气说:“也许吧。有点辣味的女人总是迷人的。可惜的是,我跟她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我到现在还没有去品尝那辣酱一样。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照样分道扬镳。”

郑妮听出了我的话外音,就不说话了。宽子吃完面条,收拾好碗筷就回房间去了。自从她跟多明诺闹了别扭之后,她现在连电视也不想看了,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呆着。估计如今她跟我一样,成了个十足的网虫。至于她上网的内容,则不得而知。我们两人在很多事情上都保留着必要的距离,这是一种默契。

郑妮跟我说:“你的Roommate烹饪技艺真是不错,她做的面条,比你我都强多了。”

我笑着说:“可惜你是个女的!”

郑妮打了我一下。我带她到了我的房间,她捡起我丢在地毯上的两双臭袜子,放在一边说:“你怎么还是这么邋遢?!真有喜欢你的女人也要被你给吓跑了。”

听了这话,我忽然发现,她原来是个精细的女人,这个细节让我发现到了她身上的女人味。那时,我突然产生了要拥抱一下她的念头。我从后面拢住了她的腰部,然后将手往下挪动,我觉得她的腹部似乎比以前鼓凸了很多,不过我却没有想得更多。郑妮喘着粗气把我的手使劲地往外推着说:“我们现在不能这样。我不想这样。”

于是我很快就放弃了进一步向她身体的纵深探进的努力。我悻悻然地收回了咸猪手。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契合的基础了。性并不是决定男女关系的最终筹码,它其实跟请客吃饭一样的简单明了,吃饱了,大家打个饱嗝就做鸟兽散。通过性去理解甚至控制一个女人,注定是行不通的。我是在缓缓地将手从郑妮的腰间抽走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是置身于新墨西哥州荒凉的沙丘中,冰冷而且惘然。


34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看郑妮有点疲倦了,就送她到了她住的Motel。在东部,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想她可能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和时间。在我要离开她的房间的时候,郑妮突然一把抱住了我,让我措不及防。此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眼前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还是刚才在我的公寓将我推搡开来的那个郑妮吗?

我感到有点意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点都没有跟她缠绵的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紧紧地搂住了她,我看到,郑妮的眼睛里正荡漾着令人心碎的泪光。那是任何一个男人见了之后都不会置之不理的泪眼,她似乎正在告诉我她所受的委屈。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半年多前从亚特兰大开往伯明翰的20号公路上,跟郑妮一起追尾飙车的情景。轻飘飘的回忆,让我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沉甸甸的亲切感。

这时,我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我用手摩挲着郑妮略显瘦削的脸盘说:“郑妮,你别哭!我们毕竟走到一起了!”

说完这话,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又掉了出来。在这个女人面前,我相信自己无可救药,我的心在颤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我相信只有真正的情人之间才会有的。其实,在我的心目中,郑妮更像是个未经太多世故的女孩,至少她在气质上,并没有沾染上经受爱情折磨过的女人身上那种剔刮不去的刻板而辛酸的味道。一个受过强烈感情刺激的女人,是不会像她这么脆弱、单纯的。这正是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可爱之处。

而我之所以差点掉了眼泪,是因为我觉得,我在伯明翰的那三天日子里,郑妮已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包括肉体跟精神上的,尽管我一直对这一点持着怀疑的态度。

我轻轻地擦着郑妮脸上的眼泪,但是郑妮似乎却更加伤心了。她垫起脚跟,试图跟我保持着同等的高度。我们开始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接吻,她的舌头就像我想象中的墨西哥骷髅辣酱一样,让人脑门发麻,却又沁人心脾。郑妮的动作非常的投入、热烈,这时我感觉到,郑妮其实还是真心喜欢我的!这让我欣喜万分。我的口水和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了下来。我们互相吮吸着对方带着咸味的泪水,这种接吻,比当初我进入郑妮的身体,还要刺激。那一刻我想到,真正的情爱,是肉体所不能包容和承载的。真正的情爱其实只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而不是肉欲。我想我以前对情爱的理解肯定是搞错了。

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当我在郑妮居住的Motel僵硬的床上,从郑妮身体中抽出余温尚存的命根子的时候,不觉有点惊喜。这一次跟上一次在伯明翰她的公寓里做爱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就像是将一部名著浏览了一遍,体会不到精妙之处。而这次却像是精读,开始品尝到了其中的美妙之处。因此我觉得我已经踏踏实实地占有了郑妮,而且,我把自己也交给她了。那种快感,不是纯粹的肉体接触所能达到的。因为,在刚才做爱的过程中,我曾经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连“心肝宝贝”都种平时不堪入耳、想起来身上都要起疙瘩的话都喊出来了。这真要命。

完事之后,我跟郑妮说:“在刚才的最后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念头。”

郑妮闭着眼睛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再为感情付出了吗?!你愿意为我牺牲一切吗?”

我想了想,笑着说:“如果我说愿意,你会相信吗?!虽然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去习惯某些谎言,但是我还不想制造谎言。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可能为你付出一切!”

郑妮笑了笑说:“因此你就不要再说出那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了。”她随即又问我说:“庄鸣,你知道什么是假肢吗?”

我说我知道,那是一种非常残酷的肉体的替代形式。郑妮说:“我想跟你说的是,如果说第一次爱情算是肢体健全的话,那么,第二次爱情就是在安装假肢了。一个人只能真正爱过一次。所以,我情愿我们俩维持着像现在这样的情人关系,而不必拘泥於婚姻之类让人伤神的话题。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段假肢,或者说是替代品。”

我有点生气地说:“郑妮,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只是为了要逃避我,或者逃避你真实的自己?但是逃避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的。如果你还把自己的情感看作是健全的,就不会有什么假肢的想法了。”

郑妮看着我说:“我如果告诉你实话,我相信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的!”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显得有点疲惫,又似乎带着某种无奈。我紧紧地搂着她说:“郑妮,你记住这句话:不管你将来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郑妮Motel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郑妮已经不在身边了。我一看时间,已经是八点半了。我匆匆忙忙地赶到公司,Roberts让他的秘书交给我一份材料,要我马上编出一套程序。我心神不定,几次借上卫生间的机会,给郑妮打手机,但是都没有她的回讯。

下午,Roberts检视了我编出来的程序,说:“Mean,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的程序里有两个误点。要我提醒你吗?你赶紧重新再设计一次,希望不要再出差错了!”

我一直加班到快晚上七点了,才把事情处理好。快下班的时候,我跟郑妮打了个电话,问她Interview的情况。她平静地告诉我说,她已经被口头上录用了,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似的,面试只是走走过场。那是一家C大的附属医院,条件,环境,待遇都很好,她一周只上三天的班。郑妮说:“中午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已经把行李搬到我新租的公寓了。那里环境不错,阳台外面有两颗大榕树。庄鸣,晚上我要请你吃饭。”

我笑着说:“是庆祝你找到了工作,还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郑妮说:“随便你怎么理解。昨晚上好像谁还跟我说了,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暖乎。我马上开车到郑妮的新公寓去接她。她换了一套衣服,牛仔裤,休闲衫,上身穿了一件米色的外套,那样子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的活泼。她笑着说:“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已经做好了让你敲竹杠的准备。”

我笑着说:“在饮食男女方面,我的想象能力都是相当有限的,都称得上是个Stoics了。再说了,敲你也没多大意思,敲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我想们还是吃面条吧,这样还有一点怀旧感。我知道中国城那边有一家很好的四川面条馆,面条口感很好,辣的到位,不过可能不对你的胃口。但是既然是你要请我,那么只好让你迁就一下了。”

从我们住的区到中国城,大约要25分钟。但是晚上的时候10号公路堵车太厉害,我们开了大约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那家面条馆。我们在等待面条的时候,我发现郑妮的眼神闪烁不定,就笑着说:“郑妮,这么说,我们从此之后就要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了。我想,有的东西你想逃避都逃不掉的。我现在越来越相信缘分了。”

郑妮笑着说:“你除了这种念头之外,就不会有什么新颖的想法吗?你干嘛不将事情往其它的方面想?比如说,我们可以终身做为好朋友,这样既没有感情上的负担和婚姻的约束,也不至于因为约定俗成的规矩闹不愉快,甚至导致最后翻脸。”

我说:“我基本上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男人,所以在男女关系上,只有踏踏实实的感情对我来说才具有安全感。即便是像你昨晚上说到的假肢,也比不能向前行进为好。据我所知,得意而忘形,是活着的一种很高的境界,可像我这种俗人做不到,至少在目前我还没有那么高雅的涵养。”

郑妮说:“看来你是真把自己当作一个情种了。我说,你何必沉溺于你自己假设的那种生活状态中呢?!其实生活是纷乱杂陈的,任何一种生活的形式都是合理的。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命中注定就应该规循着某种生存逻辑去走完他的一辈子。如果你用过去形成的圈圈套套去规限你的将来,那你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呢?!”

我不知道郑妮为什么突然对我耳提面命地教训了一通,但是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不像我一样对过去充满了迷恋。后来我才知道,郑妮其实也是一个对过去充满了痴恋的人,她的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在向我暗示,我们应该如何去摆脱过去,适应变幻莫测的将来。



郑妮很快就到C大医院上班了,她租住的公寓离C大不算远,开车只要十来分钟就到了。她先是坐了几天的巴士,后来因为烦要等车,于是就买了一辆新车,——她的那辆被我撞过的丰田车子,在她离开伯明翰时就脱手了。买车的时候,我建议她买美国车,最好也买我那样的DodgeCharger车子,但是她嫌美国车耗油,就买了一辆ToyotaCamry,还是她原先的车型,只是换成了银灰色。她解释说,本来她还想买红色的,但是洛杉矶阳光太强烈,红色的显得刺眼。从她买车这事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是个恋旧的人。

我们俩的联系既没有断掉,也没有更深的发展。只是有时偶尔在周末的时候,约好在哪家餐馆聚上一聚,一边吃茶,点菜,一边聊聊一周来的琐碎的事。每次我见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身形似乎越来越胖了,那时我根本就没有往其它方面去想,只以为她是心宽体胖了。

好在我们都已经过了万丈激情的年月了。只有那些闲散的人,才会终日卿卿我我,风花雪月的。偶尔我们俩都有那方面的兴致了,也会上床打打牙祭,不过那只是一种生理的需要,而不是做为真正情人的那种缠绵,这让我有点别扭。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了这种默契的关系。不过每次做爱时,郑妮都提出她要在我的上面,而不让我的身子挤压着她,好像她脆弱得就像是一个鸡蛋似的。

我在冬天的时候就已经向移民局递交了绿卡申请。到了春天,我的绿卡第一步很快就批下来了。于是我申请了Advanceparole,就是回国时可以免签证再进入美国的文件。我想在适当的时候,回国一趟。至于回国的目的,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是什么。我跟郑妮谈到了我的想法。郑妮说:“你现在想回去干什么呢?衣锦还乡?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比如相亲。现在在国外的很多光棍时兴回国娶年轻漂亮的女人,你也可以试试看。”

我笑着说:“你还真是说对了,我一是想回去看看混得越来越好的乡亲们,二是顺便再相一门亲事。如果在国内能够找到一个好老婆,也许回去后就不想再回到美国来了。徐强说了,如今国内很繁荣,大家都醉生梦死的。像我这样学MCS的回去,找家像样的公司,估计年薪二十来万国币应该没有问题吧。”

郑妮说:“你这辈子就想着娶个媳妇,然后再醉生梦死的?瞧你那出息,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过!”

我逗着她说:“难道留在美国就有出息了?你想,人生在世,不就吃喝玩乐吗?!不管怎么说,娶个媳妇总是合情合理的吧?我可不想打一辈子光棍,或者做个无关痛痒的情人。况且,我是家中的独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父母每次在越洋电话里,都恨不得拽住我的耳朵狠狠训我一通呢。”

郑妮笑着说:“原来你是独子啊。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在国内守着你父母,然后娶妻生子呢?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你昏头昏脑地跑到美国来,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说:“我如今也为这事纳闷呢。我想,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所以还是想回去看看,有个比较,好给自己一个比较真实的理由。”

郑妮说:“你这是随大流,所以现在大家都回去做海龟了,你也想回去了?”

我笑着说:“也许是吧。随大流总不会错吧?总比死心眼走到底要强。如果将来有一个理由让我在美国呆下来,那可能是因为……”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一下,盯着郑妮的眼睛。郑妮好像猜到了我要说什么,就将头歪到一边,盯着我说:“因为什么?”

我心里想说是因为爱情,可是出口时我却说了:“因为你。”

郑妮说:“说的好听。为什么就不能是因为另一个人呢?!就像我们的认识,也不过是偶然的缘故一样。你要回去就回去吧,这里没有人稀罕你!我有点不理解,假如中国不是你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你在那边拥有过亲人,同学,狐朋狗友,你现在还会那么在乎它吗?仅仅是因为物欲横流的诱惑?”

我说当然不会,但是事实上是,我的血脉已经与生俱来地跟它连在一块了,我无法摆脱它。郑妮说,说白了,你还是无法摆脱过去,所以你必须将自己的前途,跟一个虚幻的过去连在一起,这样你才能冠冕堂皇、人模狗样地活下去,不是吗?!

我想了想,不能不承认,郑妮的话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的将来,实际上很多时候是跟过去连在一起的,我们是为了过去活着。


35


有一个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徐强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徐强是个夜猫子,凌晨两三点睡觉是平常事。他告诉我他要到加州来了,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如果说郑妮来加州还有些偶然性因素的话,那么徐强的选择,似乎就像是蓄谋已久的了。

他说,上个月他到德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开学术年会,碰巧结识了C大也是从事他们专业的一位系主任,徐强告诉他自己博士后期满,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学校做Faculty。那位系主任的手里正好需要徐强这样专业的人材,他要徐强尽快把他的详细材料发给他。一个星期後徐强就收到了系主任的答复,他许诺给徐强AssistantProfessor(教授助理)的位置。这正是徐强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一块肥肉,晚上他刚刚给那系主任回了E-mail,马上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跟他分享他的喜悦之情。我看了一下时间,他那边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看来这次他真的是兴奋地过了头了,夜不成寐。

不过徐强这事对我来说应该算是个意外的惊喜。说是意外,是我刚听到徐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点不太相信。说是惊喜,是因为我现在在LA除了郑妮这么一个若即若离的朋友,还有宽子这么个室友之外,平时业余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单调,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现在徐强来了,我们俩终于又可以臭气相投了。我有气无力地向他表示了祝贺。徐强告诉我,在正式到C大之前,他想回国一趟,不然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时间了。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我在国内的朋友们都怂恿我回去看看,说那边的生活色彩丰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开心得很。以前我们出来是开洋荤,现在回去得恶补一下了!”

我有点心动了,说:“你先把家当搬过来吧,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一下。”

然而徐强根本就不给我留有商量的余地,他很快就在网上预订了两张回国的机票。他是个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对朋友也是如此,就像《儒林外史》中杨执中的蠢儿子跟隐居山中自命清高的土“士”权勿用说的那样,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OK?

朋友做到这种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另外我想,LA倒是徐强将来海龟的最理想的中转站。徐强是个精明的人,他完全知道加州做为通向国内的跳板的意义,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那位系主任朝他伸过来的橄榄枝。这样,我跟徐强的友谊,总算从东部迁移到了阳光灿烂的西部来了。我说过,我们是为了过去活着。


徐强是乘坐飞机过来的,他把他的旧车子也给卖了,随身就两个大箱子,他跟我一样,做事喜欢删繁就简。我发现他瘦了不少,满脸铁青色的胡茬,脸上戴着一副大墨镜,样子有点酷,像港台影片里的黑道人物。我们已经有六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徐强一看到我就说:“哥们,你都跟非洲裔的人差不多了,看来这里的阳光比传说中的还要灿烂。凭你老兄现在这付尊容,还有哪个女人会看得上你?!可惜啊可惜。”

我辩解说:“你不知道的,在这边,古铜色是性感的象征,加州这边讲究这个。而且,同志,你先不要高兴的太早,你知道,我在东部的时候多少也算是奶油小生呢,比你白净多了。”

徐强说:“你这话我表示怀疑,你以为我没见过古铜色啊?!都说一白遮百丑,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我笑着说:“你要是在这里晒上两个月,那么你的自我感觉就会像桑塔.莫尼卡海滩边上的艺术步行街一样了。”

徐强听到“艺术”一词,眼睛一亮说:“怎么说?”

我笑着说:“乱七八糟的!”

徐强揍了我一拳。那个晚上,我请徐强到中国城吃过晚饭后,为了省下不必要的开支,他就住在我跟宽子的公寓里。我们只能两人挤一张床了,这在美国算是忌讳。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宽子刚刚出浴。徐强悄悄地跟我说:“哥们,这日本娘们长的不错,只可惜是个日本人。我讨厌日本人。”

我说:“以前你开的不都是日本车吗?!日本女人比日本车看起来要顺眼多了。你不是最讲功利的吗?况且人家也没招你惹你呀,你讨厌人家干什么?!”

徐强说:“这是两码事。车子不过是代步工具,但是女人是一定要让你顺心的!你想你真要娶个日本婆娘,你敢带回国去吗?!大家虽然心里面羡慕死了你,但口头上还不把你给骂死了。我们中国人大多是这种德行。你混得没出息,人家瞧不起你,你混得有点出息了,人家又妒嫉你。我要是不像现在这样混出点样子,还真他妈的不敢回国。”

我想到徐强离过婚的事,也不跟他多争论了,在对待女人事情上,他就像是在鸡蛋里挑骨头,给新车挑毛病一样,精细得要命。所以我怀疑他在三、五年之内,是很难找到新欢的。我说:“你瞎操这心干嘛?人家又没说要嫁你,人家未必看你上眼呢。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徐强晚上睡觉的时候,打起呼噜来,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我实在受不了了,因为离我们回国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顾虑我的神经会被他折腾得崩溃了,第二天我就建议他是不是在回国前先把房子租好了。徐强指着我的脑门说,我知道你丫就这么点肚量,重色轻友。我还不想睡你那床呢,转个身都嫌烦,什么玩意儿!

徐强租房子的时候,我建议他先租一套独立的公寓,以便到时我搬过去跟他住在一起,房租两人分摊,这叫亲兄弟明算账。徐强皱着眉头说:“你我住在一起,亏你想得出来!到时谁做饭啊?你看你们公寓里的那个日本女人多好,你干嘛还要搬出去?!凑合着过吧。”他随即又嘟囔着说:“娶个好老婆,其实最受用的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状态。至于在床上,那还得是情人够劲。嘿嘿,跟你说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我说:“食与色是两码事。你当初不是说,你就是通过精湛的烹饪技艺,把你原先的老婆骗到手的吗?”

徐强叹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我老婆后来又被我赶跑了吗?!用做菜哄女人,只是权宜之计,就像钓鱼时放诱饵一样。时间一长就不管用了,菜总有吃腻的时候。女人也是。我算是看透了!真要为了一张嘴,娶个老婆还不如找个保姆。”

我想起了在伯明翰时给郑妮做生螃蟹取悦她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要不这样吧,我们订个君子协定,到时候单日你做饭,双日我做饭,周末咱们下馆子。”

徐强想了一会,终于同意了,但是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想沾我的便宜,一、三、五我做饭,我不是亏了一天了?不过,如果哪天我有了女朋友,你得马上给我搬出去,别让人家看着你不顺眼。”他顿了一会又说:“你跟那个郑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张榛说她也到洛杉矶来了。你要是再不给个明确的态度,你干脆把她的手机号告诉我就是了,让我来接管她。”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敢!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徐强要去的系许诺给他的年薪接近十万,另外还有一笔科研经费。他洋洋得意地跟我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如今我总算步入中产阶级的队伍了,而且还属于中上水准,该算是名利双收了吧。”

有一次,我在做面条的时候,忍不住拿出一瓶张榛送给我的墨西哥辣酱,问徐强说:“哥们,你猜猜看,这辣酱是谁送给我的?”

徐强拿过辣酱看了一会,说:“还有谁?张榛吧。”

我吃了一惊,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张榛告诉过你了?!”

徐强笑着说:“一看这骷髅头我就猜到了,她这人老喜欢这种古里古怪的玩意儿。你以为你的破事她还会瞒我吗?她差不多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你想想,女人的肚子里能藏得住什么话?!我知道,她是不吃辣的。她当时既然去了一趟新奥尔良,当然会带点小玩意回来送给郑妮的,不巧就给你小子给碰上了。不过你也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她真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的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她刚刚离过婚,她的前夫也不算是什么好鸟,在上海的高干子弟圈里面,谁不知道他是个风流成性的猎艳採花大盗?!张榛把辣酱送给你,算是给了你面子了。她这是在无意中撒情网,你一不小心就给套上了。告诉你,当初掉在她网中的男人可不在少数,可最后呢?还不都给她的老公给收拾了。你小子规矩点,可别往死路上走!”

我把“地狱之火”辣酱收了起来,心想:“毕竟还是同学知根知底,人家一下子就瞅出了个中端倪。”于是我吞吐着说:“你可别瞎扯,我对她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更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徐强笑着说:“瞧你这胆子。即便做出了出格的事又怎么啦?你这人,也就这么点能耐,前畏狼后畏虎,有贼心却没有贼胆。依着张榛的脾性,她倒未必能瞧得上你。说不定她还是要拉你做垫底呢。”

听了徐强的话,我心里倒真的有点怵了:说不定张榛本人就是一团“地狱之火”呢?!


36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天高云淡,郑妮开车送我跟徐强来到了LAX。

我所在的LIMB是外向型公司,近年来跟中国的贸易呈直线上升的趋势。因为“感恩节”将近,而公司里驻上海办事处那边恰好有一套新安装的程序需要检测,我就向Roberts要了这份不吃力又讨好的差事。Roberts听说我已经有五年时间没回国,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似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商贸经营行家的味道。当我向他表示感谢时,他却笑着跟我说:“你不要感激我,因为在‘感恩节’即将到来时候,如果我派遣其他的职员去中国,他们私下里肯定会抱怨我的。”

我想想也是。谁乐意在这样大节日的时候,万里迢迢地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找罪受呢?!

徐强已经有八年时间没有回国了,因此显得十分的激动,两个大箱子填压得满满的,都是要送给国内亲朋好友的礼物。这之前在张榛的争取下,上海的一家著名大学F大邀请他回去考察,往返机票以及住宿费全是F大给他提供的。因此他顺带也把我给捎上了。

在候机室里,徐强踌躇满志,顾盼生辉,一副衣锦还乡的风光样子。但是在上海东航柜台前排队换登机牌的时候,长长一大溜到美国来观光的国内的队伍,却没有一个人尿他,这让他多少有点失落。于是他跟我说:“哥们你看看,现在国内来的人都什么素质?说话的嗓门就跟吵架似的,一点修养都没有,还崛起呢!”

我笑着说:“你嫌人家嗓门大,那就别想着什么海龟了,不然到时候还不把你给吵死了。你就准备着入乡随俗吧。”郑妮笑着说:“那该叫做还乡随俗才对,说不定回去后你的嗓门比谁都要大呢。”

换好登机牌,郑妮笑着跟徐强说:“徐强,我想跟庄鸣单独呆一会儿。”徐强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去吧去吧,我看着行李。小两口要泣别了哈。不过时间不要太长,免得误了航班,亲热一下就算了,OK。”

郑妮带着我来到二楼候机室的咖啡厅,要了两杯热咖啡,她跟我说:“庄鸣,飞机快到点了,我也不想跟你绕弯子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怀孕了,已经有快七个月了。”

我正端起咖啡杯子,凑在因空气干燥而皲裂的嘴唇边,准备啜上一口。听了这话,我的手猛地一抖,咖啡洒到了我的大腿上。我估算了一下七个月前的事,大致是我住在她公寓那三天前的一个多月。我望着她的脸,一阵茫然,好一会之后我才说:“那肯定不是我弄的!我离开你那里才五个多月时间呢。你别搞错了!”

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郑妮却幽然一笑,然后非常肯定地说:“她当然不是你的,因为你在我公寓呆的那两天,正是我的安全期。如果要真是你干的那才好呢,我们也没必要跟打太极拳似的绕来绕去的!”

我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心里杂味纷呈:“我的天哪,难道就在我呆在你那里的前一个多月时间,你还跟另一个男人上过床?”

郑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呆住了,我没有想到,她居然是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看来她完全是把感情从性的关系中毫不含糊地给剔除了,因此才会在男女性事上这么的干净利落。我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意,觉得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远比原先自作多情时要轻得多。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问她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郑妮说是女的。我咽了一口唾沫,又问她,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我很想知道!这不只是出于好奇。”

郑妮盯着咖啡杯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除非你答应娶我,做孩子的父亲。”

这时,我的心里像被灌进了一口陈年发酵的醋,又呛又酸。虽然刚才我因为小孩不是我的而暗中舒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当时自我感觉良好,跟郑妮上床的时候,以为碰上了艳遇,而她却已经有其他的男人了。看来张榛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是对的:“她是个心眼很多的女人,胸有城府,可她的心眼未必都是像你一厢情愿地理解到好心眼。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只把你当作是临时恋人了!”

一想到这,我心里就有些灼痛,我受不了这种在我看来是受了她愚弄的窘迫状态。要我莫名其妙地去承担一个不属于我的儿子的父亲的责任,这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不了。我将咖啡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站起身就要离开。我不明白,为什么郑妮她在跟一个男人相好的时候,还要把我这个顺路的过客搭上?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这是我所不能原谅她的。没有人会接受这种事实的,尽管现在我跟她还没有任何正式的关系。我惹不起,还他妈的躲不起吗?

郑妮拉着我的手,企盼地看着我说:“庄鸣,你听我说,你别误解了……”

我说:“你现在说什么话我都不想听了。你走吧,别再跟我解释什么了。”

我怒气冲冲地来到徐强跟我们的行李件那里,跟他说:“哥们,咱们进去吧。”徐强问说,怎么这么快就哭过了?没哭够吧?我说:“别说了,咱们走吧,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徐强一脸的狐疑。我跟徐强拖着随身带的行李箱,进了登机室。我回头一看,郑妮还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她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十分的孤单落寞,就像突然被人抛弃在了荒野中一般,既无奈又无助。我的心里刺痛了一下,但是我想到她肚子里的小孩,我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我告诉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有恻隐之心。

到了登机厅里,我跟徐强说:“哥们,喝两杯吧?”

徐强答应了。我们在候机室的酒吧里要了两杯兑了冰块的鸡尾酒。徐强说:“刚才你们谈什么了?看你回来的时候,就像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似的。吵了?要不你就留下吧。我看郑妮挺伤感的,你可别重友轻色,到时候郑妮要找我来算帐的。”

我勉强笑笑说没什么,但是我的肚子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我想象着郑妮独自伤心地离开机场的样子,便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了厌烦。不过再想到她的鼓凸的肚子,我的精神又快要接近崩溃了。我问徐强说:“哥们,你结过婚,也离过婚,总算是走了一个回合,是个过来人。你相信女人吗?”

徐强说:“我这辈子想要做的事,就是要让女人们相信我。做个男人,这样才有味道。至于我相信不相信她们,那是无足轻重的。”

我低着头说:“你这次回去,想去看看张榛吗?”

徐强说:“当然了。她现在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如果她愿意,我想带她到美国来,这也是我这次旅程的一项计划。我有这种自信。”

我说:“这么说,你是想跟她结婚了?你不是想做海龟吗?你们干脆就在国内过算了。像你们俩的收入加起来,做个中产阶级绰绰有余了。”

徐强冷笑着说:“你还真相信什么海龟啊?这两年海龟差不多都是半瓶子醋了,就像我们当初来美国时,也是半瓶醋一样。哥们,我说你看着郑妮好,就跟她过算了,在美国,没有什么扛不起的。离过几次婚的女人照样走俏呢。”

我想,如果刚才郑妮只是告诉我她怀孕了,怀的是我的孩子,也许我的心理还会好受一些,大不了成个家就是了。可是她一出口就告诉我她怀的不是我的种,这就让我难受了。尽管在她来说,这是一种坦率的说法,把主动权交给了我,但是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很想把郑妮的事情说给徐强听,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我要是把这事跟他说了,我不但丢了面子,他肯定还要趁机损我半天了。徐强是个无孔不入的、严苛的世俗男女批评家。

在快要登机的时候,我忽然间看到郑妮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闯入戒备森严的登机室的。我一看到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身体感觉就像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软塌塌的要倒下去。徐强怪笑着对我说了声“够呛”,就先上飞机去了。郑妮突然紧紧地抱住我说:“庄鸣,你能不能答应我那事?即便将来在小孩出生一段时间以后,你提出离婚也行。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我脸上冷冰冰地,但是我又实在不忍心在这时候伤她的心,只好说:“我现在不能答应你,这事来的太仓促了。有什么话等我回国出差完回来后再说,不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吗?!OK?”

郑妮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她让我稍等一下,然后就火急燎燎地跑到一边的化妆品店,买了一些高档的香水什么的,回来塞给我说:“你把这些化妆品带给张榛,她喜欢这些玩意儿。见到她,就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我说:“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会见到她呢?!你为什么不叫徐强带给她呀?徐强这次回去还想娶她呢。”

郑妮说:“我觉得还是你带给她比较合适。因为她喜欢你!”她看我一脸不解的样子,又说:“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她对你也有好感。而且,我估计她早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早已经湿润了。可我弄不明白的是,郑妮所说的“我们之间”,到底是我跟她,还是别的谁跟她之间的事?


37


东航的波音737飞机慢慢地滑翔上了天空,我恍惚也觉得自己的身子空空荡荡地飘浮了起来。不过,此时我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因为刚才郑妮跟我说过的话,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成了一团阴影。尽管以前郑妮跟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这一次我却相信是千真万确的。她既然要求我做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孩的父亲,那么小孩显然不是我的,而她鼓凸的肚子,证明说那个小孩的确存在。让我困惑的是,她为什么不去找小孩的真正的父亲论理呢?或者干脆在胎儿未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去做流产,一了百了?

俯瞰着机场,我似乎感觉到郑妮也还站在那里,仰望着我们的飞机,正沿着太平洋海岸,迤逦着望西北方向飞去。

徐强似乎显得十分的亢奋,事实上,他在早上我们出发的时候,他就已经呈现出这种状态了。他仰靠在座椅后背上,在酒精的催化下,满脸得色,笑眯眯地盯着来来往往的空姐们看,就像一个丰收在望的地主,正兴致勃勃地在田埂上望着地里的长工们在操作庄稼。我望着他的表情,心想:也难怪,在美国这边难得见到几个像样的大陆来的女孩,有的话也是个个满脸冷落冰霜的,好像她们不是来自大陆,而是从西天瑶池王母娘娘身边下凡来似的,让人敬而远之。当飞机到了北太平洋的时候,徐强可能出现了审美疲劳,头一歪,睡着了,轻微地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飞机徐徐地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离开大陆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在美国英勇地抗战了八年的徐强,对大陆的品头论足也开始了。飞机还没有停稳,徐强就探头探脑地望着窗外说:“咦,这么大的机场,怎么才这么几架飞机?还没有‘加拿大航空公司’停在LA机场的飞机多呢。看来硬件上去了,软件还不行啊。”

在入关的时候,他又是东张西望的,脸上显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关口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脸上就像挂着一层寒霜,让人望而生畏,但是一见到老外,他们脸上又像朝霞一样灿烂了。咱们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这种德性是永远改不了的,好像身体内天生的就被安装上了某种特殊的零件,一见到洋人条件反射般地就会产生媚意,而一见到同胞,那热情的零件就失灵了,骤然冷却下来。徐强小声跟我说:“你瞧瞧那对男女的德行,就好像我们这些人都是从俘虏营放回来似的。”

终于到了出口处,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让徐强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我也看到那个人了,她就是徐强朝思暮想的张榛。她戴着墨镜,正夸张地向我们这边挥舞着手。我们收拾好了行李,朝张榛走去。张榛低头看了一下行李说:“就这么点破烂?跟逃难似的。”

徐强脸上登时就有了不豫之色,他没想到他跟张榛久别重逢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损他的。我对张榛的冷幽默倒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脾性,而且也不想在她面前炫耀什么。我说:“我本来只想带个小箱子的,后来考虑到也有快六年没回来了,只好带了点破烂回来给乡亲们分分。”我忽然又想到郑妮托我送给她的化妆品,就说:“当然,有些也不能说是破烂,比如送给女士的礼物。”

上了张榛的奥迪A4车,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张榛问我们:“先生们,是先送你们去旅馆,还是先去吃饭。”

我看着徐强,想听他的意见。徐强眨巴着眼睛说:“还是先去旅馆吧,把东西安顿下来后,再结结实实地去饱餐一顿,狠狠宰你一把。”我原先以为徐强会提出先去餐馆的,因为他一向是把吃看得比自己的专业还重的。

张榛说:“在美国呆了将近一年,我也学会了手头紧抠,数着钱过日子,刚回来时还真有些不适应。现在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了,有钱可不能替别人省着。我已经在徐家汇给你们预定了一套双人房间,虽然不是五星级,不过条件还可以,比老美的Motel强多了。”徐强说:“你要真是定了五星级的,恐怕我们还住不起。”张榛笑着说:“只怕F大也舍不得拿出那么多钱供你挥霍。你又不是诺贝尔奖获得者。”

那家旅馆的设备条件的确还算不错,说是四星级也过得去。我们把东西安顿好了,我先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俩聊的正欢着呢,张榛还在咯吱咯吱的笑。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舒服。我催徐强赶紧去洗一下,我的胃口已经失去了耐心。徐强说:“我们先去吃饭吧,我的肚子也已经见底了。我回来的时候再洗。委屈什么也不能委屈了肚子啊,OK?”

于是就去了淮海路边上一家叫“煮酒论英雄”的酒家。我看了牌招说:“这店名新鲜啊,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到哪里去找新鲜梅子来煮酒?估计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徐强说:“你看你什么脑袋?!如今只有挂狗头卖羊肉的,哪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你想,涮火锅不就是煮吗?冬天了,也该涮火锅了。再说了,煮酒又不是非得用梅子煮才好,像绍兴的黄酒热烫了,就很养胃。”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喉结像一条虫一样上下挪动着,我担心他的口水一不小心就会像香槟泡沫一样冒出来。

张榛笑着说:“徐强说的对,今天我们就涮火锅,涮他个热火朝天的,把冬天涮得跟洛杉矶的夏天一样。”

我听了张榛这话,暗地里多少有点失望:我万里迢迢地回国,本来是想做一回饕餮的,没想到张榛却请我们吃火锅。在LA中国城,什么样的火锅没有?!不过又想了一下,人家张榛又不欠你什么,只不过在你那里呆了两个晚上,你凭什么就要人家慷慨解囊了呢?!这样一想,心下便释然了。

进了包厢,刚刚坐下,老板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朝我跟徐强笑了笑说:“啊呀,幸会幸会!海外回来的华侨,派头就是不一样,二位晚上一定要尽兴,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娄某。”他这句话本来也就是客套话,但是徐强却有些迷乎了,他居然很矜持地朝老板点了点头,弄得我差点笑出声来。老板很快就不理我们了,他低声问张榛说:“张教授,这次来几斤?”

张榛微笑着说:“先来六斤吧,你别省着。”

我吓了一跳说:“张榛,你疯了?!六斤羊肉,张榛你顶多吃一斤,剩下的我们两人怎么吃得了?你真把我们当难民了。”

徐强笑着说:“还是老同学了解我啊,没关系,你们吃不了的,我全包了!”

看起来张榛是这家酒家的老顾客了,我猜测她在还没有跟她的那位纨绔子弟出身的前夫散伙前,一定没少跟他上这里来。我听刚才老板称呼张榛“教授”,留了点神,就问她说:“你回国后,你们系里给你升职了吗?”

张榛笑着说:“你以为便宜都让我一个人占呀?老板他只不过觉得叫副教授别扭,就把副字给省了。如今谁称呼人要是还带个‘副’字,铁定是个傻冒了。”

张榛要了一瓶高度的“五粮液”,看来她是想让我跟徐强一醉方休了。火锅没上来前,先上了三小碗鲍鱼羹。张榛一勺一勺慢慢地吃着,徐强却端起碗来,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全倒进了嘴里,那架势有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接着是三小碗莼菜炖鲈鱼羹,因为鲈鱼的刺已经被拿掉了,所以徐强又是一口气呼哧呼哧地把鱼羹喝光了,然后砸吧着嘴巴看着我和张榛吃。他问张榛说:“下面还有什么花样没有?尽管上来。”

张榛笑着说:“你不想吃正餐了?”

徐强说:“有这么好的小吃,那羊肉不吃也罢。”

火锅上来了,是个鸳鸯锅,张榛不吃辣,我跟徐强吃辣。然后小姐就上了六大盘切的薄薄的鲜肉来,徐强一看不是羊肉,还以为是鱼肉,就伸长脖子探望了一下,问是什么鱼?我一看就看出来了,那是蛇肉。蛇肉对我们福建人来说并不稀罕,福建人有吃蛇的嗜好。只不过我已经有六年没吃过蛇了,此时一见之下,双眼登时冒出绿光。我笑着说:“我一见到蛇,就像是见到了老乡似的亲切。”

徐强一听到是蛇肉,脸色就有点变了。张榛看他有点犹豫,就说:“哥们,你就把那个‘蛇’字给忘了,吃起来保你舍不得放下筷子。”

徐强先小心地尝了一块,接着马上就振作起来。蛇肉不禁涮,一大片的放进锅里,捞出来就只剩下小指头那么一丁点,难怪张榛要一口气点了六斤。我跟小姐要了一小碟椒盐,一碟芥末,本来我还想再要一碟蒜泥酱的,但是因为张榛在,就不好意思要了,怕到时那不雅的味道让她起腻。张榛笑着说:“‘闽’字门内一条虫,看来还是庄鸣会吃蛇啊。——对了,我送你的那两瓶辣酱你吃光了吗?”

我笑着说,我还舍不得开荤呢。

吃完火锅,上了三只大闸蟹。刚才的蛇肉,徐强一个人就吃去了一半。我基本上已经吃不下了,就慢慢地剥着蟹。张榛看着我说:“庄鸣,刚才你吃的少,我这只蟹你也给吃了吧。”我摇摇头说吃不下了,然后忽然发现张榛的神色有点不高兴,于是就笑着说:“徐强肚量大,能者多劳,还是拜托给他吧。”


38


我们将那瓶“五粮液”喝了个底朝天。从酒家出来,我跟徐强两人都有些醺醺然了。徐强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跟张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消化一下。”

我不知道这里的“我们”有没有包括我,于是就提出我先回旅馆去。张榛说:“那我送你们回旅馆吧?”我说不必了,我自己打的回去。其实我还是喜欢跟张榛呆在一起的,只不过是因为徐强也在,有点别扭,有些话也不便细说,因此干脆就想离开他们算了,免得跟自己过不去。

张榛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喝咖啡吧?这附近就有一家星巴克咖啡店。”

我觉得张榛似乎是在摆脱什么似的,但是好像又在留恋着什么,不然她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走人了。我说我的酒劲有点上头了,最好还是回旅馆去歇息。张榛跟徐强对望了一眼,他们好像都拿不定主意。我笑着说我自己打的回去。这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面前,我迫不及待地就钻了进去。司机问过我的去向后,就说:“兄弟刚从国外回来吧?”

我怔了一下说:“怪了,老大怎么看得出来的?”

司机笑着说:“从你穿的皮鞋看出来的。这年头在国内谁还穿这种三截头的老皮鞋呀,都老土了。”我不好意思地慌忙将两脚紧紧地收了收,我这棕色皮鞋是意大利的,平时上班也不大穿,本来回来还想摆乎一下的,没想到成老土了。看来国内的时尚真是日新月异啊。

司机又笑着问说:“刚才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朋友。司机说他经常在这里见到她:“有一次她坐我的车子,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喝高了,还是神经有点问题。下车的时候,她给了我两百块,说不用找了。因此我对她印象很深。她人倒是挺好的,只是我想,像她这样的女人,好像不太适合结婚吧,杀伤力太大了,谁能镇得住?!”

我没想到张榛还有这么一方面,就问司机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司机想了想说,好像也就是三个月前。我想那个时候张榛正在闹离婚,可能心里憋闷。我就随口“嗯”了一声。没想到司机谈兴正浓,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顾自点上了烟,接着说道:“刚才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大老爷们估计要倒霉了。”

我意识到他指的是徐强,就急着问说是怎么回事?司机冷笑一声说:“就在淮海路这一带,我就见过有三个跟那个女的贴近的男人,被人打得满地找牙。男人没出息的时候,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为了一个女人,把什么面子都给撂了。不过,你还好,你面善,不会被杀伤的。三十岁的女人就像狼一样,会吃人的,连骨头都给咽下去了。所以我现在最害怕三十来岁的女人上我的车,她们一上车,我就成了羊了。”

我感激地笑了笑,心想,女人其实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在经过一个小卖报亭时,我让司机把车子停一下,然后下去买了一张电话卡,插进我的手机。司机说:“兄弟在外面发了?”

我笑了说:“我发了我还穿三截头皮鞋?不过是胡乱混口饭吃而已。”

司机也笑着说:“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谁看不出来你那是正宗的意大利呢。上次我拉个老外,比你还土,一双耐克鞋就跟捡破烂捡到似的,不过人家礼貌还是很周全的。这人的素质,没法比啊。”说着,他没忘了补充问我一句:“我是不是有点崇洋媚外啊?”

我笑着说:“我们这些在海外混的才算是崇洋媚外呢!”

司机笑了起来说:“哥们有点意思哈。下次有事再坐我的车。”

车子到了旅馆,我给了司机一百块。司机一高兴,就拿出一张他的名刺递给我说,有事可以找他,包括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哥们,我姓吴,在徐汇这一带,没人敢尿我!”他说话的口气,就跟和杜月笙换过生死帖子似的。我说一定一定。下了车就把他给忘了。

到了旅馆房间,我忽然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还在牵挂着张榛和徐强在一起的事。我把电脑笔记本拿出来,插在上网的插座,上了网,却链接不上平时都在那里鬼混的一些海外网站。看国内的的网站,又似乎像是雾里看花,摸不着头脑。如今国内的网站岂止是百花齐放?简直就是荤素俱备的万花筒。

一个人的世界,就是地狱,在美国时我曾经惯于独处,心境平和,但是现在在灯红酒绿的包围中,我也不免心旌荡漾了。这时,我特别想找个人聊聊天。找谁呢?我拿出通讯录随便翻着。通讯录中国内朋友的很多名字,几乎都只是一个个符号了,很多人我都想不起来他们的长相是什么样子了,我想如果我贸然打电话给他们,肯定会把他们吓一跳的。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猜测可能是张榛或者徐强打进来的,因为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拿起话筒,话筒里却传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嗲嗲的声音:“你好先生,你想聊天吗?”我说:“我很想聊天,但是我不知道你是谁?”那女的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一个美丽的天使。我的温柔和性感将会改变你的生活。”

她的话让我不寒而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醒悟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半夜鸡叫,就赶紧将话筒按下了。

我想象着徐强跟张榛两人现在正在干什么,这个想象让我肚子里的酒精开始发霉,然后毫无来由地醋意横生。从走出浦东机场时候开始,我就开始偷偷地观察四周的女性,观察女性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业余爱好。我发现,似乎还没有哪一个女性能在外形与气质上压倒张榛。张榛身上那种狂野与优雅共存的气质,是别的女人模仿不来的。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结论,使我对张榛产生了一种无形的畏惧心理。如果仅从外貌上来说,我是喜欢张榛的,但是如果从心灵对流的角度来看,我的自卑心理也是显而易见,是她身上的那股狂野和优雅的气质压倒了我,我这人说白了也就是属于那种狂也狂不起来,雅也雅不起来的俗人。因此我只能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包括刚才在“煮酒论英雄”酒家时,她要把大闸蟹让给我吃的时候。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很多男人的爱情最后都化为乌有,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自己信心的不足。天下没有追不到手的女人,只有半途而废的男人。

这一点,我是在后来跟张榛进行肉体接触时才体验到的。后来张榛跟我说:“我们女人其实都很傻,傻到了就希望从你们臭气熏天的嘴巴里冒出几句让我们想听的话来,然后我们就缴械投降了。——可往往连这一点你们这些臭男人还做不到!”这话够让一个男人把肠子都给悔青了的。

我想试一下刚买的电话卡的效果,于是就无意识地胡乱拨了一个号码。拨通了,是个女人懒洋洋的、鼻音浓重的声音:“谁呀?这么缺德。”我一听,居然是郑妮的声音,就愣了一下,正想挂掉,郑妮却说了:“庄鸣,是你吗?你已经到上海了?你见到张榛了吗?我这里才早上六点呢,昨晚我值班了,刚刚回来睡下。亏你还记得我。”

我嗫嚅了一下说:“要不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你休息吧。”就把手机关了。我没想到我下意识里第一个想拨的号码,居然会是郑妮!那个差点呛了我一口的女人!

这时我肚子里的酒精翻腾地越来越厉害了。即便是五粮液,它在胃里鼓捣起来,也是翻江倒海的,我有些头晕目眩,便和衣而睡了。

徐强是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才回来的,他脸色铁青,呼呼地喘着气。这时我已经没有心情说话了,就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徐强显得有点焦躁,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变了,全都变了。我没想到这女人也会变!臭他妈的。”然后他就像梦游回来一样,四脚朝天睡着了。

徐强睡着了,我却睡不着,我听着他的呼噜声,细细揣摩着他刚才跟张榛在一起的情景。他说的“这女人也会变”,其实就是指张榛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和他一拍即合。我想,离过婚的女人,对于追逐的对象,已经不会抱着什么幻想了,除非是跟自己赌气。但是她们还得活下去,她们就像登山一样,拾级而上,绝不能半途而废。而离了婚之后的徐强的心态,则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哪个离过婚的女人,愿意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呢?!因此我从徐强波涛汹涌的呼噜声中,听出了他跟张榛的不和谐之处。

第二天,我到LIMB驻上海办事处去了一趟。这家办事处主要是为国内一些物业公司提供投资意向规划,还有从事Logo创意的设计等等,我来就是帮他们新编的一套技术程序做一下检测。检测这套程序并不难,我纠正了几个小错误,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把事情搞掂了。这样我这次回国的工作任务就算完成了。

第三天我就飞回了福州,回家探亲。

说实话,我害怕回家,父亲对我的光棍生涯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我这次就是硬着头皮回去的。我父亲见我还是一个人回来,不出我的预料,他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说都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大摇大摆地回来?!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把我带回来的一些西洋花旗参,深海鱼油什么的往地上掼,幸好被我妈给夺下了。我父亲虽然是个老革命,但又是个封建观念极强的人,整天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挂在嘴边,好像我生来就是一道传宗接代的火炬似的。我辩解说现在女人不太好找,不像当初你跟我妈谈恋爱,什么都没有,单纯的要命,只要思想一致,就一拍即合。我父亲说,所以我不是说了,一代不如一代呀,你还嘴硬,不就是找个女人吗?又不是买玉器、花瓶,挑三捡四的算怎么回事?!

我在家里的时候,我父亲再也没有跟我说上一句话。他对设想中来到我身边的那个女人等待的太久,太热切了,以至于开始失去了耐心,这让我感到很悲哀。因为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希望得到他的赞赏的,倘若他一语不置,那么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为人子,孝道大矣。

我在家里只呆了两天,就憋不住了,主要是我父亲的脸色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走的时候,多愁善感的母亲照例是哭哭啼啼的,我很想我的父亲能来送我,但是一直到我上了车子,我还没有见到我父亲的身影。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父亲可能就是生我没给他带回一个媳妇传宗接代的气吧?!

我忽然间又想到了郑妮,还有她肚子里的小孩,如果我答应了她的要求,那么我一下子就可以在我父亲面前挺起腰杆子了。可我真正得到的又是什么?想到这些,我泪眼模糊了。在这个世界上,谁是谁的儿子,是命中注定的。


39


我比预期提前三天到了上海,还是住在原来张榛给我们订的的那家旅馆,只是从三层换到了一层。因为刚下过雨,因此一层楼有点潮湿,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有点发霉的味道。

徐强在F大悠闲地“考察”了几天后,然后和他在上海一家商贸公司混饭吃的、白白胖胖的弟弟徐杰,一起飞回北京探亲去了。我们约好,在回美国的前一天见面,这时距离我们飞回美国,还有一个星期。在那几天时间里,我几乎是无所事事。每天起来后就到大街上买上一份报纸《新民晚报》,再拐到小餐馆吃一碗面条,然后游手好闲地顺着马路走上一段,就回到了旅馆。看到忙忙碌碌的人流,我很恐慌。大街上那些流动的人群,与我格格不入,我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四处横冲直撞的车子,以及各种刺耳的喧嚣声,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头晕耳鸣。我把在上海的一些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了,大家不是说忙,就是推称要去出差了,他们之所以不愿意来见我,估计是害怕要出一顿饭的埋单钱。我心下里暗笑:任谁到了上海,就像是被纳进了算盘里一样,都要变得抠门的。一个曾经视金钱如粪土的大老爷们,出手时也会变得捉襟见肘的。

所以我只能跑到Wal*-Mart去,买上一些生活用品,借此将剩下的几天时间打发掉。从我居住的房间仰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的一片高楼大厦巍然耸立着,天空显得十分的狭窄。如今在国内,拥挤跟繁荣几乎已经成了同义词了,人们为此津津乐道。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它们象征着一个地方的崛起。我虽然看不懂,但是可以理解。这就跟瘦子想要变胖,而胖子想要变瘦是一样的道理。

正在我不知道如何摆布时间的时候的,张榛打了我的手机。她说:“庄鸣,你回到上海了,怎么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在家成亲了呢。”

我笑着说:“我怕你把我给吃了。”

张榛说:“我还真是吃定你了。晚上你不要出去,我过去接你。”

傍晚的时候,张榛开着车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白色的翻领,外面是一袭驼色风衣,显得风姿绰约。她说:“想不想上我家去坐坐,看看我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不置可否,因为她的这句话在我听来有些暧昧,你可以理解成她要炫耀她的家产,显示她的生活风格,也可以理解成我们之间将要发生一些什么不可自拔的意外的事。我把郑妮送给张榛的化妆品带上了,上车的时候,我把盒子交给张榛,说是郑妮送的,同时把郑妮要我捎的那句话也说给了她:“郑妮说了,她对不起你!”

张榛接过盒子,看了一眼,就把它搁在一边,冷笑着说:“她倒是挺会讨我欢喜的,只可惜已经晚了!其实,我也没把那事太放在心上。”她一踩油门,车子就上路了。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又不好细问其中的关节,只是心里蹊跷。

张榛的别墅位于昆山南部,那里离上海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在路途上我问张榛,徐强回北京后跟她通过电话没有?张榛说:“你烦不烦呐?今天我们不谈他,OK?”

张榛的房子设计充满了古典的味道。完全是按照古代府第的那种三进式设计的。第一道门进去,是个大院子,院子的两边是厢房,四周种满了竹子,梅花。然后再进去是大厅,地上是大理石,墙壁是桃木镶就的,厅的两边也是厢房。后面是后院,两边是书房跟厨房,中间是个小花圃,种着梅花,竹子。整体看起来很有气派。我说这得有多少钱啊?张榛笑着说:“也就一两千万吧。”

我按照惯例,马上把这钱换算成美钞,于是一下子就气馁了。以我现在的年薪,至少得干上十几二十年才能盖上这么一幢房子,你看还说什么海龟?!

张榛看我有点垂头丧气的,就笑着说:“说实话,我这也是占了人家便宜的,我跟他好聚好散,大家今后谁也不欠谁的。不然像我这样在高校搞医学研究的,哪来的那么多钱?人生一世,不就图个享受吗?!我觉得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我听了,默然无语。

张榛带我来到厨房,那厨房宽敞地都可以开个中型的Party了。她“嘭”地一声开了一瓶红葡萄酒,倒了两杯,然后递了一杯给我说:“怎么样,想回来吗?一起过过小日子?”

我笑了笑说:“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种念头。姑奶奶,就凭你这套房子,我得混多少年啊?!你说,如果我一回来就住进你这房子,那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张榛说:“你是不是还在追念着郑妮?我觉得,她是个不值得你倾心相爱的女人,至于临时恋人什么的,那是另一回事,倒也无所谓。”我问说为什么?张榛说:“有些话我本来不能说的,不过迟早你都会知道的,说了也无所谓。她不是已经怀孕了?你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女儿吗?”

我没想到张榛也知道了郑妮怀孕的事,而且还知道她怀的是个女儿。我慌忙问说是谁的女儿?这一直是我关注的事,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终日都会疑神疑鬼的。张榛犹豫了一下,又说:“算了,我答应过人家不说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吧。只要你不上那个套就行。我担心的是你上了别人家的套。像你这样没什么主见的人,说不定上了人家的套,还自以为是在从事一项什么高尚的事业呢!”

张榛的话正触到了我跟郑妮之间关系的命门。我发现,理智的女人其实比浪漫的女人更有魅力。而张榛似乎在这两方面都如鱼得水。

那个晚上,我是在张榛的别墅里度过的,我们喝了三瓶葡萄酒。酒后的张榛特别像个女人,从做菜到床上,她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让我美不胜收。我差一点产生了要跟她结婚的妄念,可又觉得娶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似乎是很虚无缥缈的事。

我把张榛搂在怀里说:“张榛,去美国吧,我娶你。咱们一起过日子。”

张榛笑了起来说:“臭小子,就凭你,你娶得起我吗?!”

我说:“我知道我娶不起你,但是我喜欢你。我一直希望有个姐姐,你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张榛说:“你小子,你可别忘了今天晚上跟我说的这些话!”我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忘不了我对你说的话!”张榛于是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们又来了一次,很High,如鱼得水,酣畅淋漓。

完事后,张榛在我的身边蔫蔫地睡着了,她睡着的姿势,就像一个婴儿一样,悄无声息,偶尔砸吧一下嘴巴。我却睡不着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像样地谈过恋爱,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但是我现在不得不在郑妮和张榛这两个成熟的女人之间匍匐前进,这让我很痛苦。

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张榛还在睡梦中,我就悄然起来了,热了两杯牛奶,切了几片面包,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然后将张榛摇醒了。张榛起来一看,笑着说:“吆嗨,哥们,你还会这一套,没看得出来。我以为你只会下面条呢。”说着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几天我差不多都是在张榛的别墅里度过的。后来有一天,我从张榛的别墅出来,后面有两条剃着平头的汉子冷冷地盯上了我。我知道麻烦来了,赶紧跑到大街上招呼出租车,那两条汉子扑了上来,二话没说,就把我揍得鼻青脸肿的。我当然知道这事的幕后策划人是谁,这让我心中充满了愤怒。我只好回到原来的旅馆去住了。

两天后,徐强从北京过来了,他看到我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就惊讶地说:“哥们,你这是怎么回事?遇到劫匪了?我操,国内的治安真成问题。”

我当然不好意思跟他说我跟张榛的那档子事,我说是喝酒喝多了给摔的。徐强说现在国内乱得要命,满街都是骗子。北京那里连要饭的老太太都会几句英语呢,一缠上你,你就是有翅膀也走不了了。

那天晚上,张榛要给我们俩饯行。这次她约我们去一家川菜馆。我们从旅馆出来时,她看到我戴着一副墨镜,本来还想揶揄几句,忽然又见到我的眼睛就像熊猫一样,吃了一惊,然后就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刚刚挂通,她就冲着手机恶狠狠地、低沉结实地说了一句:“李震,我操你妈!”

从那一刻起,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个策划揍我的混蛋的名字:李震。


40


在餐桌上,张榛先要我点菜,我因为戴着墨镜看不清菜名,就把菜单推给了徐强。徐强点了两个菜,东坡肘子跟夫妻肺片,然后我随口点了一个泡菜,接下来全是张榛点的了。张榛说:“在上小学前,我一直随着父母在绵阳三线,可我老是沾不上辣味。一看到辣椒就害怕。”

我笑着说:“那你何苦来这川菜馆受罪呢?”

张榛笑了笑。我明白了,她知道我喜欢吃辣,是投我所好。我忍不住在桌子底下伸过手去,捏了一下她搁在大腿上的手,表示感激。

张榛又说了:“我上高一的时候,跟徐强編在一个班。那时徐强的个子还没有我高呢。可能是男孩子发育比较晚吧,就差没流鼻涕了。”

她望了一眼徐强,两人都笑了起来。徐强笑着说:“那时你留着短发,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子呢。唉,十几年的时光,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但是烦人的事却越来越多了。”

张榛又上了一瓶五粮液,说:“晚上我也陪你们喝两杯。”

那天晚上,我没敢多喝,倒是张榛跟徐强一边说着中学时的旧事,一边不停地碰杯,后来张榛就有些失态了。她醉眼朦胧地跟徐强说:“哥们,你把那天跟我说的话忘了吧。咱们虽然没有缘分,不过同学友谊就像皱纹一样,时间越久,越是不能磨灭的。”

徐强有点神思恍惚的样子,苦笑着说:“我不该那么自信的,都怪我。该罚一杯。”我在一边总算听出了一些缘由,难怪那天晚上徐强回来的时候在那里骂娘。可能是他对张榛的求爱失败了。的确,连我也看得出来,徐强不是张榛的最佳人选。

我们离开餐馆的时候,张榛已经醉得软塌塌的了,她又哭又笑的。我去结了账,然后跟徐强一起扶着她上了车。徐强想要把她送回F大的宿舍,我说算了,就在我们的旅馆再开一个房间吧。

于是徐强壮起胆,——他持的是美国驾照,不是国际驾照,小心翼翼地开着张榛的车,我跟张榛坐在后座上,她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上,满脸酡红,薄如刀片的眼神迷离恍惚。徐强不住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我们俩,呼吸显得有些不均匀。到了旅馆,我扶着张榛来到大厅,徐强去登记房间。服务员要看张榛的证件,我在她身上掏了半天,才找出来她的身份证。服务员问说她跟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不上来,徐强说是同学关系。我们把张榛扶到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我们对面。我跟徐强对望了一眼,说:“哥们,晚上谁来照顾她?”

徐强的脸色很难看,他说:“你小子别给我装了,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还看不出来吗?!明天我们八点就要出发,你不要睡过头了。”说着带上门就到对面房间去了。徐强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跟张榛的暧昧关系,此时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我又不好跟他解释什么,一是没必要,二是越解释越像是在“卖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横刀夺爱的。

我侍弄着张榛睡下,喂了她几口水。然后我就拿了张毯子在沙发上躺下了。过了一会,我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就去敲徐强的门。徐强没好气地说:“你不在那边陪着她,过来干什么?”

我说:“哥们你别误会。”

徐强冷笑着说:“你别给我装孙子了,我没误会你,我是误会她了。她怎么就看上你了你说?!嘿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第二天一大早张榛就醒来了,她叩门叫起了正在酣睡的我跟徐强,我们在大街上简单地用早点,就开车到了浦东机场。我跟徐强换过登机牌,要进候机室了,张榛笑着跟我说:“庄鸣,你可别忘了那天在我家你说过的话呀!”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那天晚上在她别墅里,我跟她说过的话:“我知道我这辈子娶不起你,但是我喜欢你。我一直希望有个姐姐,你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我笑着说:“我忘不了,姐。”说完这句话,我的鼻孔忽然就有点发酸了,我突然发现,张榛她也是挺可怜的。一个没有真实的感情做为支柱的女人,未免显得脆弱,没有男人疼爱的女人,算不上真正的女人。虽然我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但是心里还是很难受的。我在想,谁能真正像一柄伞骨一样,替她撑起这一辈子呢?

在知道了我跟张榛有一腿之后,徐强似乎跟我疏远了很多,在飞机上,他一直不主动跟我说话。我问他回北京的感受,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乱搭讪。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这次回国,本来就是想跟张榛搭上关系的,没想到他没搭上张榛,张榛却跟我好上了,这对于他来说,肯定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徐强说:“哥们,看不出来啊,什么好事都让你给摊上了。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笑着回应他说:“第一,我不傻。第二,我没福。”


到了洛杉矶,我拖着箱子回到公寓的时候,宽子正在做菜。她看到我突然出现在门口,哇了一声,显得十分的高兴。在上海瞎逛时,我给她买了一块淡蓝色的玉镯子,这时我赶紧拿出来,套在她圆润的手上。她喜欢的要命,连连地说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不好意思。然后她就去给我做了一道热乎乎的辣面条,并且拿出一盘日本酱黄瓜。我在吃面条的时候,宽子笑眯眯地坐在我的对面,叉着手。我想起了徐强,就问她说:“宽子,你觉得我的朋友徐怎么样?”

宽子说:“他很优秀。不过庄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接下来的话我就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我觉得自己是不太适合做男女中介人的。

晚上我跟郑妮打了个电话。郑妮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她说:“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我答应了。我出门的时候,宽子高举着套着我给她买的玉镯子的手,笑着朝我招摇了几下。那时我想,日本娘们其实也是挺可爱的。只是我父亲常跟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父亲是个满脑子封建余毒的革命者。

我开车来到郑妮的公寓,半个月不见,她的肚子越发凸出了,肚子中的小孩呼之欲出。她的脸上长着一些红色的小疙瘩,一双大眼火辣辣的,跟我第一次在伯明翰见到她的时候那副吹弹可破的娇嫩模样,几乎是天壤之别。郑妮笑笑说:“张榛刚才跟我通过电话了,她问说你回来后的状态怎么样?看起来她挺关心你的。你知道,当她真心去关心一个人的时候,那就说明她喜欢上那个人了。”

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我说我挺好的。郑妮说:“这我知道。下个月,我爸妈要过来探亲了,准确的说,他们是来侍弄我坐月子的。”我说:“到时候你想让我去接他们?”

郑妮说:“不是,我是想让你扮演一个角色,——我的未婚夫。你知道,我父母都是很传统的知识分子,他们要是知道了我未婚先孕,心理上肯定接受不了。所以我想让你到时候扮演我的未婚夫,帮我敷衍一下我的父母,就这么回事。”

我愣住了。这意味着,如果我答应了郑妮,我将要跟她的思想古板的父母在一起呆上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在他们的监督下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而且我还得分摊一部分琐碎的、带着呛鼻尿骚味的家务活。我呆呆地看了郑妮一会,说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郑妮说,我希望得到你肯定的答复。我说,但是你至少得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小孩的父亲到底是谁?我总不能做冤大头吧?!

郑妮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郑妮说:“你可能想象不到的,他叫李震。你应该听说过这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吧?!”

我想起那天被那两个剃着平头的彪悍打手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没想到她的女儿居然是这个王八蛋的!我冷笑着说:“你放心好了,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随即问郑妮:“我不明白,你居然会看上这种鸟人!你爱他?这太搞笑了。”

郑妮愤愤地说:“我恨不得宰了他!他把我给毁了!”我看她说这话时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在伯明翰的第二个晚上郑妮跟我说过的话:“性爱和婚姻真是可怕的事,谁都有可能落入这样的圈套,所以它的结局总是悲剧。”看来,那时她的话就是针对她跟李震的事有感而发的。我说,既然这样,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把胎儿做掉呢?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当自己吃了个哑巴亏就是了。

郑妮说:“我曾经跟我父母商量过,要将小孩做掉,可是他们死活不同意,——他们以为这小孩是我和我虚设的男朋友的产物。我哥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到现在还不想结婚,我家里对他没什么指望了,我妈又急着要抱孙儿,为这事她都给折腾地神经衰弱了。所以我不管我女儿是谁的,我都要坚持把她生下来,就算是为了我父母吧。”

我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说:“郑妮啊郑妮,当初你怎么会跟那个王八蛋上床了呢?!”

郑妮说:“他刚过来探亲那几天,给人的印象还不错,每天做饭什么的,再加上外表不俗,挺讨人喜欢。刚好后来那几天张榛到波士顿开会了,他嫌那边不好玩,就不想跟去。谁知道他怀着鬼心思呢!那几天他表现得特别乖巧,给我做好吃的,不住地用甜言蜜语引诱我,聊天的时候还装扮成一个像是对生活大彻大悟的人。你知道,女人是最吃这一套的。当时他还给我许诺说,他要在事业上帮我哥的忙。你不知道,我父母从小就特别宠我哥,由着他的性子,在他身上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可我哥是个没出息的人,又好高骛远,没什么真本事,却是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所以在公司里人员很差。我一直都在替他操心。那天晚上是‘复活节’,他吵了几个菜,我喝了不少的酒,晕晕乎乎,后来不能自持,终于被他得手了。其实说是他强奸了我也不过分。不过这事我一直瞒着张榛,自己做了蠢事只好自己吞下苦果。后来张榛回国后,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我跟他的事,然后就抓住这个把柄,跟他离婚了。张榛早就受不了他了。”

我叹了口气说:“现在你仓促要我代替那个王八蛋的角色,说实话,我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这算什么事?!你得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考虑。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刘燕怀孕了后看上我,就是因为我冒傻气的。”

说着我就要离开。郑妮忽然说道:“庄鸣,你忘了咱们在伯明翰度过的那两天时光吗?你知道吗,那两天是我到美国后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这是我的心里话,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事了。我谢谢你!”

我转过身来,看到郑妮泪流满面,她的黑黑的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相信她说的是肺腑之言,正像我自己也是那样认为的。我说:“好吧,你父母来的时候,我去接他们。为了你和你的女儿,我豁出去了。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不太会演戏。”

我掏出一个在上海时给她女儿买的白玉观音项链,递给了她。郑妮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紧紧抱住了我。

戳这里 Claim your page
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