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

房东

    荷兰有句谚语——四月的天气随心所欲。这几天上演的四月天让气象学家们兴奋不已，大呼这样的天气史上罕见：差不多三天的时间，每个二十四小时之内大风、冰雹、艳阳、大雨、飞雪、彩虹，名副其实地应有尽有！我在对老天爷心服口服的同时整理家中的书柜，有一本书中夹着一片纸，至上写着：“小仙阿姨，我这个礼拜出差！”随着这短短的几个字，一个微微发胖白皙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勾起我对一个人的回忆。

    离开北京之前有一段时间租了天坛附近的房子住，那时候的北京租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正式的房屋中介，也没有合法的房屋出租市场，但是衣食住行总是人间常事，断不能白天衣冠楚楚地在外企公司上班，晚上就在立交桥下露宿，所以各种暗地里的房屋租赁市场一直存在，应了有需求就有市场的规则，只是找到房子的过程比较传奇曲折，需要通过朋友托朋友，同事找亲戚，亲戚再托朋友，朋友又找同学等等不一而足的渠道才能获得信息，所以我就找到了这家有着三居室的住处。

    房东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阿姨，她搬去和儿子儿媳同住，为的是照顾小孙子上学，所以她的房子就闲了下来。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另外两间里，腾出朝南的一间屋子租给我，当然还有厨房和卫生间。

    我搬去的时候除了介绍人在场——我一个同事的朋友的亲戚，房主也在——就是我的房东阿姨。阿姨一看见我就喜欢，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最多问的就是：“哎呀姑娘，你也太瘦了！看这长胳膊长腿的，是不是胃不好？”仿佛胳膊和腿长是因为胃口不好的缘故。

    听我说了哪里都好，吃的也不少，就是不胖以后，她又说：“那还是工作累的，我看着心疼！”因为她听介绍人说了我经常出差。

    各项事务交接完毕，老人离开前又拉着我的手说：“我有时间就过来看你，给你包饺子！”说完阿姨就和介绍人一起离开了。我对阿姨的话并没有往心里去，因为这样的客气话是经常听到了，自然不必当真。

    过了大约两个多星期我下班回家，打开房门看见阿姨正在厨房里，一盖帘的饺子已经包好了，她正在收拾剩下的馅和面，看见我进来就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姑娘你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要把饺子给你冻在冰箱里呢！”

    那时候我的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要么就只吃酸奶和水果。阿姨一边煮饺子一边和我聊天，说谢谢我把厨房和卫生间都收拾的那么干净，其实她离开的时候也非常干净，我不过是在家的时候时常请人来打扫一下，一个不做饭的厨房是容易保持清洁的。

    她把饺子煮好了让我吃，我让她一起吃她就坐了下来，其实她没吃什么，不过是为了陪我，吃饭的时候她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

    阿姨是满族旗人，有一个非常可爱又特别的名字——小仙，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也是满族旗人。她说起丈夫的时候本来已经很温和的眼神变得更加充满柔情：“我们结婚的时候多气派啊，你看这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花手绢，很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有些毛边的照片，两个年轻人穿着盛装。

    她指着照片说：“这个是我，这个是我家老头！”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很拘谨，都没有笑，男孩子很高大，比照片上的女孩高出差不多一个头。

    “哎！虽然长了大个子，可是从小没干过那么重的活啊，所以早早的累死了！”阿姨接着说。

    ”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因为生我的时候是农历七月初七，所以我爷爷说我是仙！”阿姨说着小姑娘一样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们结婚以后，天天在一起玩，看电影、跳舞，我滑冰摔了一跤把孩子给掉了才知道怀孕了。孩子掉了一点也不难过，我们俩都高兴，有孩子就不能一起出去玩了。”说到这里老人又笑了，笑自己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我们俩什么都不会，就会玩，但是会包饺子，因为过年过节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包饺子，我从小就学会了！”老人包的饺子确实好，小巧玲珑地好看。

    “姑娘你看，我那时候也不胖，和你一样苗条，这照片上看不出来，因为这身衣服太肥大了。你看，我也是瓜子脸，现在胖的看不出了。”是的，他们穿的是满足的盛装，看上去非常厚重。老人用孩子一样期待的眼神看我，恐怕我不相信她的话，直到我点头称是，而且说她现在也很漂亮她才露出欢喜的笑容。

    我称赞小仙阿姨漂亮不是客套，她确实很美。不仅长相柔美，说话的声音更加温柔可爱，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她又伸出手来给我看：“姑娘你看！”她说话喜欢这样开头。

    “姑娘你看，我的手现在这么粗糙了，以前是十指纤纤如竹笋的！”我被她逗乐了，她竟然还用了这样的比喻。看我笑，她以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脸红了。我赶紧解释说我觉得她的比喻很恰当，很文艺，结果她又高兴地露出可爱的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

    从那以后，她不定时会来看我，总是在下午就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她的饺子已经包好了，随着季节的变化有韭菜、茴香等各种馅的，我已经不记得她来过多少次了。为了怕她空等我，我每次出差前都留下一个便签，这一张不知道怎么留在了这本书里。

    小仙阿姨的楼下住着另外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和他的先生，还有一个女儿，她说小仙阿姨是因为跟儿媳妇和不来所以常常到我这里来躲一躲，还说小仙阿姨是为了监视我才来的，她是怕我弄坏她的房子。有时候小仙阿姨刚走，她就来敲门，表情严肃地说：“我跟你说，你别看她对你这么热情，她可不是好惹的，你要惹了她，她泼着呢！她对你这样，是因为你给她钱！”我赶紧否认给了小仙阿姨钱，因为那时候出租房子似乎是一件不太和规矩的事情，所有的房东都会叮嘱说没有付钱，不过是帮朋友或者亲戚的忙。

    小区里的居委会大妈每次看见我都要追问我给小仙阿姨每个月多少钱，我每次都说没给钱，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一次我带了一位公司的外国同事来我的住处小坐，茶还没有沏好居委会大妈就来敲门了。她说来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我开了大门把她挡在门外，她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可惜我住的那间在门的后面，她终于没能看见。等到我们喝了茶去吃晚饭的时候大妈应该正在家了做饭，所以没能在路上等到我们。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她就在小区的路上拦住我，问昨天来的那个人是谁，什么时候走的，我装糊涂问她哪个人，她又不好说是那个外国人，只说以为看见我昨天带了一个人回来。我那时还年轻，觉得她讨厌，就故意气她，说我每天都带好几个人回来，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不知道居委会大妈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仙阿姨，但是她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出国前把房间里一些简单的家具留给了她，为了她再出租房子的时候方便， 她哭了，说以后不出租了。当然这样的话也不一定可信，人都得活着，活着就需要钱。小仙阿姨没有退休金，我的一点点租金对她来说是很好的生活补助，所以她后来一定会将房子再出租的。但是我离开的时候她心里留恋我，我也感激她让我有一个安稳的住所。

    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我很少想起小仙阿姨，今天偶然看见这张便条所以想起了她，心里依然很温暖。小仙阿姨也一定不会经常想起我，如果她偶然想起我的时候希望她也像我一样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