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之后，南行的列车

南行的列车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川田野，独自一个人陷入了沉思。这次旅行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我只想一个人离开北京，去远方。所长没有问我去哪里，只是给了我几个外地朋友的联系方式。所有一切的发生并不意外，只是很想问一个为什么？南京，苏州，杭州，上海，一个人在小巷子徘徊，似乎外面的一切都不再与我有关。可是，我能永远离开尘世，在雷隐山隐居，每天欣赏雨中西湖柳堤？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从小接受党的教育。那时，没有精神污染，也没有环境污染。青山绿水，淳朴的乡亲。没有电，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子游戏。我相信共产主义，相信社会主义新明天。我感到困惑的是，都要实现共产主义了，为什么没有饭吃？我的结论是：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大家建设社会主义热情不高。我想等到我当了队长，我一定发动大家忆苦思甜斗私批修。小学二年级，开始写毛笔字以后，我就组织大家每周写大字报，批判修正主义，批判资本主义，批判阶级敌人。时至今天，看到还有人来我博客写批判文章，我觉得很奇怪。你难道还没有长大？

当我离开家乡去上学的时候，可以说对于社会没有概念。我的理想就是，读完大学，找个工作，帮爸爸妈妈把欠下的债务还清，过年的时候不再发愁。父母说，你要记住，没有邓小平你上不了大学。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父母嘱咐，学一门技术，不管谁掌权，你都有饭吃。乡下的人就这么朴实，我真的希望我们的政府能够善待他们。是他们在困难时期自己挨饿养活了全中国。你说是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中国当时并没有什么工业基础。国家发展的原始资本积累就是靠对农民的剥削。国家实行的强征强购政策，每年征收多少粮食什么价格，农民只有义务服从，而没有权力获得任何医疗退休和社会保障。那时，父母嘱咐我们在北京不要上街参加游行。我不知道的是，他们不行几十里路去县城游行抗议支持北京。慢慢，我明白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懂，才会为孩子担心。

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命运。很多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主导，而你永远无法逃脱。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的高考志愿没有被人改动，今天我会在哪里？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人来信给父亲说是他的学生。妈妈问父亲，你记得这个学生？父亲说，好像有这个人。可是，就因为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改变了。

那天，因为在同学群发生争执，有一位同学愤怒的发问：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理念吗？不记得我们说过“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力”？或许，方励之多多少少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那时，科大最早推出了选课制，学生可以罢免老师，提倡开放学术和思想自由。也许因为远离北京，那时科大教职员工中，网络了一批被批判和下放劳动的牛鬼蛇神。不过，大学时期，我依然是坚定的信仰共产党相信社会主义。对于看到的各种社会问题，我觉得只是党的领导人偏离了社会主义目标。社会主义理论是正确的，但是在执行中犯了错误。跟当今不同的是，当初每个人争论的只是信仰和理论，而各自的价值观还没有成型。所以，虽然争论很激烈，但是都很理性，没有仇恨没有不能包容。争论结束了，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打牌。有时候，争论告一段落，大家角色反转，站在自己驳斥的对立一方的立场，再继续讨论。

一个人的改变，是社会经历和由此带来的反思。当时，老岳父总是提醒，你们年轻人不要受西方影响。其实回想起来，他们在别人眼里也是一样，属于“受外国势力影响的力量”？他们早年投身革命，奠定了中国工业和科学技术发展的基础，可是仅仅因为“留学苏联”就成了被怀疑对象，被批斗，被下放劳动，家破人亡？其实，对我影响最大的不是什么西方民主，而是中国历史。在北京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琉璃厂。准确说，是琉璃厂的古书店。有时候，整个周末就泡在书店。虽然，阅读并没有特定目的，但是会不知不觉影响一个人。第一，阅读让一个人懂得我们的历史文化并非是跟学校灌输的一样。第二，从历史你会看到当代社会的影子。历史让你明白，所谓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其实还是依靠现在技术和治理手段的封建社会。我也很怀念北京的书摊，中关村，人大，小西天。在这些书摊你可以看到来自香港和台湾的作品，让你有机会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很多历史事件和人物。比如说，你看了党对王明的评价，再看看王明本人对党的评价，你思考的东西就会不一样了。

在火车上，我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谁是中国未来的脊梁”？这场运动让我看到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缺陷，看到所谓工人阶级的蜕变，看到了政治的黑暗。我忽然明白，那些我们平常看不到的，那些正在窗外辛勤耕种劳动的普通人，才是中国的未来。我不再试图说服和反对，我在想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需要的人做一些事情。毕竟，这些受到牵连的学生，面临的最大实际问题就是找到工作。

回到北京，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第一次我有了去意。也许，我应该去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毕竟弟弟也都毕业了，我没有了太多的牵挂。

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没有喜悦，只是几多惆怅。窗外灰茫茫的天空，就像是看不清的未来之路。虽然这是自己选择的路，这里留下了太多的不舍。临行前，父母特意赶来送行，嘱咐我不要担心他们，说家里的房子我给你留着。我上高中就离开了家，12岁就开始独自一人进山采药，父母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也许，我们都知道，这次不一样？

北京，难以忘却的思念和记忆。我曾经想过，要骑着自行车走遍北京的大街小巷。香山红叶，桂花陈酒，圆明遗址，长城春秋，碧野朱桥，人事已非。

当年，这张照片感动了中国，也震撼了世界。其实，当你跪下的时候，民主已死。民主是一个人的权力和自尊，岂是可以跪求而来？而当学生需要跪下的时候，这个国家和民族已死。国家已经不再是冷漠而是残酷无情。民族不再有希望，因为现在竟然到了需要孩子为自己请命。

这不是一场民主运动，不是政治运动，或许只是一场盲动，没有人知道要什么做什么，只是，每个人都觉得要去喊口号。如果中国人真的觉醒了，中国的今天就不是这样。我知道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很遗憾的是，这确实是现实。李文亮去世以后多少人愤怒？然后呢? 回去接着装睡。

不要责怪学生，不要骂王丹柴玲或者什么人。他们都还是孩子。你在哪个年龄又做了什么？中国的事情是每个中国人的责任，不该他们为每个人牺牲。责怪别人很容易，但是问问自己可以做什么不是更应该？中国的悲哀就在这里。

我其实很想忘记，也不想再想起。只是，还是无法忘记，还是会想起。六四之后，南行的列车，我在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