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48)-- 礼物
第四十八章
1979年,70年代的最后一年,社会和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年前粮食和猪肉是凭票购买的,忽然之间放开供应了。华国锋提出的建设数十个现代化工业项目的计划掀起了经济建设的高潮。中国恢复了联合国的席位,并先后与日本、美国建交。政治空气变得轻松了,所有的机关工厂学校取消了无尽无休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批判,人们的脸上有了更多的笑容。邓小平从复出到掌握实际权力,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告改革开放时代到来了。
这一年陆远征的父母的“右派”问题的得到改正,从铁宁回到北京,借住在和平里的一处公寓。这房子是陆刚毅的朋友唐邈的儿子的,闲置不用。他们将在一年以后搬进团结湖的新居,那里正在盖新房子。陆刚毅夫妇和所有被打成“右派”的人一样,希望补发22年来因降级而减发的工资,这一笔钱算下来超过五万元,对当时任何一个中国家庭,都是不小的数字。但是他们一无所获,贫穷的被长年的政治斗争困扰的政府确实拿不出这一笔钱。文革中间扣发的工资可以补发,右派的工资不补发,就是这么不讲理。对陆刚毅的安排是不错的,官升一级,任国务院外文局顾问,虽然没有任何权力,级别却是副部级。乔南回到新华社,担任《开放》杂志的主编。陆远途在陆家迁回北京的前一年考上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她23岁,在同学中算年龄小的。
这一年陆远征常回北京,冷轧机的改造项目使他常跑北京钢铁设计院。他可以帮助父母打理很多事情,他也常见到玉翎。玉翎比远途早一年考上大学,也就是在恢复高考第一年的1977年。她考上北京外语学院英语系。她在踏进大学校门的时候是这样对陆远征说的:
“远征,我要好好念书了,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再说,你的儿子降生了,一切都改变了。”
首先是柳荫街的变化,十几年前挤进78号院子的五户人家全部迁出,除了垮院和藏书楼,所有房子还给段干家,社会科学院(段干钺的人事关系从北京大学调到社会科学院)派人修葺一番,使小院焕然一新。墙壁和顶棚重新粉刷,地板和门窗重新油漆,一口八尺的青石刻蝙蝠寿字纹金鱼大缸,也从街道纸箱厂的院子搬回了原处。十年前中苏边界起衅林彪发布战备第一号命令时候,柳荫街街道纸箱厂把这只大鱼缸搬去当防火水缸了。
这一天陆远征揿过门铃后,玉翎亲自为他开门,而不是通常那样由女佣小芊开门。沈南溪坐在堂屋里,她的身边坐了一个眉清目秀鼻子上长了几粒雀斑的小伙子。陆远征没有缓过神,玉翎扬手说道:
“远征,这是我的男朋友范仲辉,是你清华的校友,在念大四呢。”
远征不知所措,冯仲辉站起身和他握手。一个文弱书生,远征觉得一拳头可以把他打到桌子底下。
这天,沈南溪留客人吃饭,陆远征范仲辉相邻而坐。席上依旧是段干钺老先生天南地北神侃一通,而老爷子偏偏爱和远征对话,向远征提问,或者回答远征的疑问,似乎只有远征能够听懂他的话。此时远征没有好心情,他只能送给玉翎恨恨的目光。范仲辉像只呆鸟,插不上一句话。玉翎自然是无所谓的样子,跟着老爷子说笑,甚至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但是陆远征还是把玉翎约了出来,他们在西单见面。他请玉翎到玉华台吃饭,这家扬州馆子文革前在西交民巷,淮扬汤包和核桃酪是远征小时候最爱吃的,当然,玉翎也爱吃。
“你是故意要叫我看看这小子?”
“是啊,我多大了?我26岁了。你想叫我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她的话恨死人。
“范仲辉,他是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也算清华学生?”陆远征极为不屑。“他们是保送上清华的,有不少红二代,特权。”
“范仲辉不是红二代,他是黑四代,哈哈!”
陆远征糊涂了。
“远征,你还记得冯海礁吗?范仲辉是冯海礁的妈妈给我介绍的,是老太太的外孙子。老太太80岁,两个月前领着范仲辉上我们家来了。范仲辉是冯海礁姐姐的儿子,也就是冯国璋的重外孙,这不是黑四代又是什么?人挺好的。”
陆远征没有见过冯海礁,在他第一次走进柳荫街78号院的时候,冯海礁已经投中南海了,他的凄婉动人的故事是那个悲惨时代的写照。冯海礁的母亲是从小看玉翎长大的,在这条柳荫街上,有谁不知道段干家的小姑娘呢?一件姻事就这样敲定了,多么简单啊,陆远征多少年的努力化作东流水了。
“不行,这不行!”
玉翎用她的纤手抓起一只汤包放进自己的碟子,用她的贝齿咬开一个小口,畅快地吸吮包子的汤汁。
“你吃呀!”她面前的他只是盯住自己。“你为什么不吃呀?行不行还不知道呢,这件事儿八字没有一撇呢。”
“我不答应!我有权利,我现在有权利。”
“啊,是这样吗?你离婚了?远征,你一点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几年前和你说了:如果是你自己过不下去了,你可以离婚;如果是为了我,你就不能离婚,因为我不会嫁给你的。”
远征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进行了。
“你和符珊是怎么弄僵的?”
“我把你的相册放在抽屉的夹层里,包括你结婚时候寄来的照片,被她发现了。她是很要尊严的,而且她想做的事,别人管不了。这样闹了两年,满城风雨。离婚的时候,她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姑姑,就和我去办了手续。她是办事果断的人。”
他看着她,想着下面的话该不该说,什么时候说好。
“玉翎,明天晚上到和平里来吧,我的父母明天一早去南京,远途放假了,和他们一起去。”
陆远征是说他的父母。
“我不去。”
“不行,一定要来!爸爸的好朋友唐邈现在是南京的市委书记,唐叔叔邀请的,要去一个星期吧。”
“哦,唐叔叔!是不是大跃进时候在安徽当地委书记?无为县90万人口饿死30万,我家小芊也是无为的,她家饿死五口人。”
吃过饭远征把玉翎送到地铁站。
“你明天一定要来哟!”
段干家的小女佣是无为县人,北京有很多安徽女佣,大多是无为县的。母亲也说要找一个无为县的女佣呢。一提无为县的人,陆远征便心生怜悯。
第二天,远征在5路汽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等到玉翎。他回到空落落的房间,无比懊丧。他的离婚在蓝钢甚至在蓝屿市掀起了轩然大波,远征虽然只是冷轧厂的技术科长,但是他清华出身引人注目,而符珊的姑父是蓝屿市市长赵文虎呀!如果不是符珊直来直去的性格,离婚也是办不成的,因为乔南也不会同意儿子离婚。结果,双方都没有和自己的父母打招呼就去办了离婚。事后,首先是赵文虎怒火冲天,打电话给蓝钢总经理,叫他立即把陆远征撤职,下放车间劳动。赵文虎又打电话到黑山,向他的老战友陆刚毅兴师问罪。在70年代,离婚实在是一桩丧失道德良心的大错,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因此段干玉翎的名字在蓝屿市也被许多人知晓,这个传说中的“绝代佳人”是著名历史学家段干钺的女儿。这么大的一件事,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三年工夫方才搞定的事儿,在玉翎这儿不过是小事一桩,并不能丝毫地打动她。她还是不理你,还是要和那个不精不傻的“黑四代”拍拖!
晚上远征打电话到柳荫街。听到沈南溪的声音,他只好把电话挂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玉翎自己来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楼前的长椅上,等待陆远征从黑色总院下班回来。陆远征大吃一惊。
玉翎从椅子上跳起来,手上拎了一大堆东西。
“这是什么呀?”
“送给你的礼物!还有晚饭。”
陆远征接过东西拉着玉翎上楼。
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陆远征为了迎接玉翎收拾得十分干净。玉翎看到明亮的木地板就甩掉鞋子光着脚蹦到远征的身上:
“这房子不错嘛!吻我,吻我,好开心啊!”
随后她像灵猫般从远征的身上跳下,打开她的水桶包拿出她买的东西。她给远征买了好多东西:皮带、领带、皮鞋、牛仔裤和英国贝蕾帽。
陆远征眼花瞭乱:
“你这是做什么呀!哪来这么多钱!”
“自己攒的。都是友谊商店的,洋货。国内的人还不懂牛仔裤呢。远征你看,我给自己买了一条丝袜!”玉翎说着打开丝袜的包装。“这是透明连裆长丝袜,小羽说,不穿底裤只穿丝袜特别性感,咱们今天试试!”
小羽是她的嫂子,陆远征在陇西见过她。
“来,把相机拿出来!”
玉翎三下两下脱光衣服穿上丝袜。远征没有去拿相机.他的小莱卡太陈旧了,该换相机了,到了彩色胶片时代了。
“你想拍裸照吗?”
她在地板上摆了个姿势,笑着,做着鬼脸儿。她的上半身赤裸着,下半身穿着灰色的透明丝袜。真的很性感。窗口的斜阳照射在她的脸上、肩膀上、乳房上,明暗的反差把她变成一尊雕像。她的肩膀真美。他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维纳斯最性感之处是她的肩膀。她是说那尊断臂的雕像。
“去拿相机呀!”
陆远征站住不动,用食指划在脸上羞她。玉翎跑上来把远征推倒在沙发上。她不再是雕像而是任意的耍闹。她今天就要尽性地闹一闹。她骑到他的脖子上,举起双手叫道:
“武汉杂技团!武汉杂技团!远征,站起来!站起来!空中飞人表演开始啦……”
这丫头咋地啦?今天完全不像个淑女,就是疯。她把买来的稻香村赤豆年糕搓成个大鼻子贴在远征脸上,把赤豆抹在远征的眉毛上。她唱《哈巴涅拉》:
爱情像一只小鸟,
在天空自由飞翔。
假如你不爱我,
我倒要爱你;
假如我爱你,
你就要当心!
闹了一阵玉翎说饿了要吃饭,远征把她买来的菜热一下。
“玉翎,我想起一件事:当年冯海礁有一把意大利名琴,叫什么名字的?”
“安德里亚阿玛蒂。这把琴还在!冯海礁死了以后,这把琴被‘样板团’弄去了,也就是中央芭蕾舞团。文革后居然返还给冯家,真是奇了怪了!也是海礁的姐姐厉害,咬住芭团不放,不依不饶,这才弄回来。远征,你知道这把琴在谁手里?在我手里啊!那天伯母的一个朋友把郑小瑛盛中国领到家里来了,盛中国拉了几个曲子,说这把琴太棒了!”
原来冯海礁的妈妈到段干家提亲,不但带去她的外孙子范仲辉,还带去了阿玛蒂——好气派的彩礼啊!
“不是彩礼!老太太说了,冯海礁临死前留下话:等段干家小姑娘长大了,这把琴送给她。我已经长大了啊!”
陆远征没有见过冯海礁,可是在梦里见过他。梦中的他像30代的艺术家,像徐志摩、邵洵美、徐悲鸿、林风眠。邵洵美的诗是这样写的:“我是只小羊,你是片牧场。我吃了你睡了你,我又将我交给了你。”啊,冯海礁就是玉翎的守护神!每当玉翎危难之时,冯海礁就会出现。他立于银杏树下,西装笔挺,双目炯炯,手持长剑大喝一声:何来歹人,看剑!
这一夜玉翎尽其所能陪伴远征。早上,远征为她做了火腿蛋。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看来你要嫁给范仲辉了,贵重的礼也收了。”
“但是我不想在北京生活,我想出国。这个国家我呆腻了。我要说:最令人伤痛的是内心深处的黑暗。你懂吗?”
“那你嫁个美国人吧。”
他们在门口告别。
“晚上回来。”远征说。
“不,我的债还完了。”
玉翎从她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交还给远征。这是十年前远征在毕业之前写给玉翎的20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