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28)
28、生于7月4日
六月底,纽约热起来了。海明威如果仍住在纽约,这个季节要去加勒比海钩鱼了,而菲茨杰拉德则要去长岛参加party。可是我们仍在阁楼上。我和大一商量,是否在附近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人各住一间。在埃姆赫尔斯特或法拉盛,这样的房子大约800元。大一没有异议。他知道他的鼾声已使我痛苦不堪,而阁楼上的蚊子又是防不胜防。在摄制组,我们要在下月中旬完成15个短片,最近特别忙,每天七八点钟到家,常常煮面条下速冻饺子。好在鹊来登酒店的午饭质量高,营养不成问题。大一呢,经常和狐朋狗友在外面喝酒,他需要的不是营养而是减肥。
这天晚上我和大一吃完速冻饺子,奚儿来电话了。
“龙哥,你看过阿汤哥的电影‘生于7月4日’吗?”
奚儿的兴奋劲儿又来了。
“好像看过,是讲‘越战’吧?”
“对!他是假的,我是真的。”
“怎么讲?”
“我生于7月4日呀!龙哥,还有三天,你给我过生日!”
新世纪的第一个美国国庆日。
“行——全美国都给你过生日!”
“我们去曼哈顿。”
“去哪儿都行。”
“那儿有帆船比赛、军舰巡游、花车游行、广场音乐会、焰火晚会,还有小布什总统在航空母舰上发表国庆祝辞。”
“生日祝辞。”
“叫大一哥一起去。”
“好,一起去。”
“我叫上琪琪。你们一早就过来哟!”
“好好好!”
7月4日不是星期天,却是法定假日。美国法定假日很多,除了国家规定的假日,还有各州规定的假日。而中国人开办的公司,往往不遵守规定,假日照样上班,每周也不按规定“双休”,只星期天休息。但是7月4日,没有人不放假。这几天纽约已有节日的气氛,很多地方挂起星条旗,埃姆赫尔斯特的街头广场摆上了盆花,整饬一新。
7月4日,我和大一一大早把车开出来,到布鲁克林接奚儿和琪琪。我带上前一天买的巧克力,大一则在路上买了一捧玫瑰花。大一按奚儿自报的门牌号码,很快找到那家诊所。远远看见奚儿站在马路边,穿着牛仔裙,头上戴一个花环,焦急的样子。这个近视眼,大一到她面前“吱”地一声刹车,她才看见。
“去呀!”
大一叫我下车。我下了车,奚儿叫大一也下车。大一摆摆手,他的意思是泊车太麻烦,他在车上等。于是我把玫瑰花交给奚儿,跟她走进诊所。第一间是个大屋,作接待的,第二间第三间是大夫的工作间,最里面是奚儿的房间,不到10平方米,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一部电脑,墙上挂着小歌星布兰尼的画片儿。奚儿的桌子上有两个玻璃花瓶,小花瓶里插了两朵康乃馨,大花瓶是空的。她把玫瑰花插进大花瓶。
“你不亲我一下吗?”
我在她探过来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她的不施脂粉的面颊是青春的气息。
“谢谢!晚上回来哟!我在旁边的餐馆订了餐。”
“到曼哈顿吃饭不好吗?我请客。”
“不嘛!你买生日蛋糕吧,那餐馆就有。”
从诊所出来,大一推开车门,奚儿钻到前排,我到后排。
“你家诊所不错嘛!”大一开动车说道。“奚儿,你小心点儿,打黑工别叫移民局抓了!”
“龙哥不也打黑工吗?访问学者签证,不许打工。”
“还说签证,你的签证也是假的!”
“谁说的?”
“你龙哥说的。”
“好啊,大一哥!我和龙哥打黑工,政府睁一眼闭一眼,你犯的事可没那么简单——你等着被起诉吧。”
“得,得,我说不过你——怎么就爱揭疮疤啊!”
“废话!是你先揭疮疤。”
“龙,听见吗?奚儿招了,签证真是假的。”
奚儿“叭”地在大一脑袋上拍一掌。
“哎哟哟,打你大一哥吗?”
“就打你!”
我在后排,看奚儿头上的花环,是用鲜花做成的,用忍冬草和白兰花编织而成,散发着清香。到了大军广场,琪琪等在马路边。琪琪上了车问大家好,说起在机场第一次见面,转眼五个月了。琪琪在一家韩国人开的服装公司搞电脑设计,设计师出样式,剪裁好。琪琪则请模特儿试穿,看哪儿不合适,在电脑上修改。
我们的Ford没到布鲁克林桥就塞车了。远看布鲁克林桥、威廉桥上彩旗飘扬,路边大人孩子都向桥上走,络绎不绝。孩子们拿着星条旗和气球,吹着小喇叭。等了20分钟,前面的车一动不动。大一急中生智,拐进一条小街,又转了十几分钟,泊下车。
“没办法,只好乘地铁了。”大一说道。
“不行不行!”奚儿是组织者,她要指挥。“安德烈·蒂亚斯的音乐会在新泽西,没车怎么去呀?”
“曼哈顿进不去,去什么新泽西!”
大家只好下车,跟着大一找地铁站。地铁站月台上全是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车。在纽约天天乘地铁,从没这么挤过!到了炮台公园,这里也是人山人海。在美国,人山人海的感觉今天是第一次。大一说纽约最热闹是新年的时代广场,在钟声敲响的时候,那几条街有200万人。
我们挤到海边,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面前是宽阔的哈得逊湾,伸向浩淼的大西洋。右手是哈得逊河,左手是东河。在哈得逊河一侧,几艘灰色的军舰排在水中。军舰最东面的一艘,泊在自由女神像前的,便是尼米兹号航空母舰了。东河一侧,是来自全世界的大型帆船。我们站在人堆里,奚儿的手搭在我的肩头,踮着脚看。琪琪个子矮,看不见,大一干脆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抱在身前。礼炮响起来,在罗德岛和斯坦登岛上空炸开一朵朵白烟。那边航空母舰上开始了仪式,我们看不见军舰上的水兵,也看不见小布什总统、切尼副总统和鲍威尔国务卿。
“上那儿看得清楚!”
奚儿指着我们身后世贸中心的双塔。我想起丰二小姐的办公室,即在80多层的高处,此时丰二小姐不会在医院,而会在她的窗前观赏节日盛典。
“世贸楼顶的餐厅,今天500美元一个座位。”琪琪说道。
礼炮之后是帆船巡游。今天有来自世界各国的250条大型帆船,斯坦登岛的码头聚集了许多帆船,远远的是密集的桅樯和耀眼的白帆。白帆慢慢地移动,附近的乐队奏起“星条旗永不落”。
抻着脖子久了,大家都累了。奚儿和琪琪撑起太阳傘,不再看了,大一干脆在小道的马路崖子坐下。
“看,这是啥纪念碑?”奚儿指着大一身后一座环型纪念碑说道。
“朝鲜战争纪念碑。”大一也不回头看,说道。
纪念碑上是黑色的浮雕,雕刻着一群美国大兵。他们的对面应是彭德怀将军统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金日成将军统率的“朝鲜人民军”——那场战争过去了50年,美国人在那里丢下五万具尸体。
“走吧!咱们先去集市,再到东河看帆船——这儿太远,看不清。”
还是要由大一指挥。于是我们从炮台公园出来,沿着海边大道向华尔街方向走。此时海边大道已成为热闹的集市,撑起红红绿绿的遮阳傘和大布蓬,望不到头。这里卖工艺品和各种小吃,小贩们吆喝声连成一片。意大利人戴着皮诺曹式的软帽,鼻子上扣一个红色塑料球,在平底锅上烤比萨饼;西班牙人戴着白色高筒帽,在油锅里炸金黄色的油炸鬼;中国人则是现包现下的北方水饺。波多黎各小贩吹着纸糊的“长舌妇”,发出“呜哇呜哇”的噪咶声。我买了几种小吃,用纸包着;大一买了几罐啤酒,几盒饮料,一大块烤肉;琪琪买一条丝巾,扎在脖子上;奚儿买一个世贸中心双塔图案的徽章别在胸前。
走过华尔街到了东河,奚儿饿了,到我手里抓菓子吃,她爱吃墨西哥风味的带辣味的菓子。走到东河的码头,这里又像炮台公园,黑鸦鸦全是人。我们挤上码头。码头的地面满铺着长条方木,就像一个大型露天舞台。一会儿,有帆船向码头驶来。这是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载着灿烂的阳光。船行渐近,看得见在主桅的横樯上挂了三排水手,每排20多人,摆着一致的飞翔姿态,并挥手向众人致敬。
“这是西班牙船。”大一说道。
“怎么知道?”奚儿抱着小学生的态度。
“你没看见半空的水手吗?第一排一身红,第二排一身黄,第三排一身红,那不是西班牙的国旗吗?”
帆船的甲板上有水手放飞气球,那气球也是红黄红的排列,在空中织成一面国旗,渐高渐远。码头上的人群鼓掌欢呼。我看看周围的游人,西班牙人居多,原来他们早早在这里等候自己国家的帆船。随着几声炮响,三桅帆船靠上码头。那些空中的水手抛出五色的纸屑,一刹时彩色的纸雨纷纷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翻飞,落在人们的头上,衣服上。乐声大作,穿着漂亮的西班牙皇家海军军装的军乐团奏响进行曲。码头上的欢呼达到疯狂,人们将手中的帽子、头巾、纸旗和鲜花抛向帆船。
帆船靠定码头,空中的水手纷纷爬下桅杆。此时走出两个小提琴手,两个电吉它手,加入铜管乐队的行列。接着一个相貌英俊的军官出场,雪白的军服,肩头是中校肩章,手持话筒。
“这是船长吧?大概要致辞了。”我说道。
谁知中校并不发话,而是扭几下屁股,露出雪白的牙齿,唱起西班牙小曲,轻松而豪放。观众又是一片欢呼。大一朝我哈哈大笑,奚儿也笑弯了腰。
“龙哥,你别出洋相了!”
中校的海水般的歌声使码头上数万人心旌摇荡。中校唱了四五首歌,换上来一个女兵,是个剃光头的妙龄女郎。她一手拿话筒,一手拿响板,边舞边唱,使观众的情绪再度疯狂,人们随着女兵的响板叫着,扭着。大一打开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扭。奚儿也扭了起来。
“奚儿,你不用去新泽西,今天曼哈顿岛上到处有歌舞。”大一边扭一边说道。
“我要听安德烈·莱亚斯么!”
奚儿说的意大利盲人歌唱家,最近十分走红。
“晚上在世贸广场有小伊格莱西亚斯呢。”琪琪说道。“说不定还能看见美女库尔尼科娃!”
看过西班牙人的表演,我们穿过华尔街,到纽约市政厅前的街心花园吃野餐。谁知这里人也不少,喷泉周围的长椅早已坐满人,我们只好坐在草地上。大一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切烤肉,用面包做成三明治。
“还是这个当饭,你们那些甜点心怎么吃得饱!”
“大一哥,你身上总带着凶器。”奚儿说道。
“这也算凶器吗?没有这刀怎么吃肉呀?”
于是奚儿把大一在芝加哥的故事讲给琪琪听,琪琪大乐,把嘴里的烤肉三明治喷在奚儿的裙子上。琪琪“sorry”之后说道:
“要说手枪,上礼拜我那个街区打死了人。一个30多岁的中国女人,开了一家照相器材店。大白天两个黑鬼到店里打刼,手里拿着刀——也许就是瑞士军刀吧——扎了女店主两刀,抢了钱就跑。女店主哪肯罢休,忍着痛,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手枪,追出店门,‘乓乓’两枪,打死一个,打伤一个。”
“我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那女子成了社区的巾帼英雄。”大一说道。
吃罢野餐,我们想去哈得逊河看军舰,忽然间那边百老汇大道传来鼓乐声,人们向那边拥去。于是我拉着奚儿,大一拉着琪琪,向那边赶去。原来是游行的队伍,各式花车,各种队形,琳琅满目,络绎不绝。奚儿拉着我向前跑,她要看站在花车上的“全美华裔小姐”。可是我们走散了,大一和琪琪不见了。我打大一的手机,却是打不通。我们在百老汇大道边找了40分钟,也没有见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