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21)
21、丰二小姐的请帖
说起来阿慧和唐大一应是老朋友,这当然是因为我的关系。我在大学二年级开始带阿慧出去玩,大一的美术学院,是我的首选地。那一年阿慧16岁,到今天已是18年——所以阿慧和大一是18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三人到中国美术馆看过一次画展,是毕加索作品第一次在中国展出。看过展览大一说,阿慧对造型和色彩很有鉴别力,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我不知道对于美术的欣赏力也有天生的成分,后来的事情证明了大一的结论。看过画展以后,有一次我带阿慧到大一的宿舍玩,大一拿出五张钢笔速写,分别是五位名画家的作品,画的都是女人脸,叫阿慧挑出最好的一张。阿慧挑出一张。大一说,挑对了,这张是毕加索。大一又拿出五张炭笔速写,画的是女人体,阿慧挑出一张。大一说,也挑对了,这张是马蒂斯。我是猜不中的。大一服了,说她是天才,把16岁的她说的得意洋洋。那时候大一是美术学院的学生,留着长头发,不会抽烟喝酒,在阿慧面前是个憨态可掬的大哥哥,一副慈悲心肠,事到临头便是侠肝义胆,无所畏惧。一年以后我得到阿慧,那一次也有大一的掺和:那间房子就是大一的房子,那张床就是大一的床。大一在东大桥有一室一厅的公寓,我们到他那里过新年,三个人做饭吃,吃完饭他溜了,留我和阿慧在那里,我们第一次上床,第一次过夜。那一年阿慧17岁。
这天晚上,三名芝加哥警察光临埃姆赫尔斯特玫瑰街。警察的皮鞋踏上阁楼,使我想起法拉盛Beech街的那一夜。那一次我们是原告,这一次成了被告。警察出示搜查证,在阁楼中搜查。三名警察中有一名是华裔,由他来向我询问,查验我的护照和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卡。我的身份卡使他们的态度比刚进门时客气了许多。他们翻了一个小时,带走一些东西,大一的笔记本、账单、通讯录之类。他们也询问了科斯塔太太。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中午阿慧打来电话,她已将30万元打到芝加哥警察局。三天以后,大一回到纽约。我到拉瓜迪亚机场接他,这个倒霉鬼架子没倒,只是脸色不好,衬衣脏兮兮的,西装袖子划了一道口子。我问他是否挨打,他说犯小事会挨拳脚,案子大了警察不敢打。我告诉他,科斯塔太太吓坏了,从来没有警察进过家门,你们这样的房客,她不敢留了。大一说,他会向科斯塔太太解释。
过了两天“程司令”回到纽约,晚上在埃姆赫尔斯特“老正兴”上海菜馆为大一接风,来了七八个人。所谓“程司令”是一个叫程阿大的上海人。程阿大60岁上下,文化大革命是上海乃至全国的名人,王洪文的二把手,“上海工人自卫队”的“司令”,官至“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文革后他作为“三种人”(从50年代起,中国人数百种政治标签之一种)被关了几年,80年代中期到美国,做了十几年古董生意。其余的狐朋狗友,有做古董生意,也有做别的事情。总之大一为人仗义,在生意圈子和朋友圈子里有人缘。程司令喝绍兴酒,一头白发,文质彬彬,全无当年“造反司令”的影子。于是众人跟着喝绍兴酒。“程司令”几杯酒下肚打开话匣子:
“幸亏是中国人,唐大一,你要是阿拉伯人,事情就麻烦了!要么判几年,要么收掉绿卡,撵出美国。几年前世贸中心爆炸案,阿拉伯人干的。唐大一,你玩手枪简直是笑话!你玩手枪不灵啊!当年我当司令的辰光,有一枝勃朗宁,挂在身上。我指挥‘工总司’攻打柴油机厂,那是文革时代上海滩最大的武斗!‘一月风暴’嘛!械斗,十几万人的大械斗。我们演的是傀儡戏,牵线木偶,上面说了算。没有张春桥点头,我怎么敢打柴油机厂?柴油机厂在黄浦江边,东海舰队的军舰把江面封锁了,他们插翅难逃,只好乖乖就擒。那里都是阶级兄弟嘛!血统产业工人嘛!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闹剧,就像一家人家,搞家庭暴力嘛!这样的人家,日子怎么过得好呢?”
司令倒是有自我批判精神。
几天以后程阿大牵头凑了30万,叫大一把阿慧的钱还了。至于案子,程阿大也在想办法,通过律师和找警察局的关系免于起诉。不管结局如何,大一的愚蠢是记录在案的,以后再犯就没救了。
至于我和阿慧之间,这次不无尴尬的见面,双方打了个平手:我带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女孩,她则同一个风度翩翩的洋人共进午餐。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同伴。阿慧听完我的话,记下芝加哥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和我的手机号码,便和洋人走了。第二天她把事情办妥了。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丰二小姐的请帖,订于周五晚上七时在华尔道夫饭店举行丰白荷女士的生日晚宴,敬请光临。是丰二小姐为姑妈做寿,居然请我参加,言而有信也。丰二小姐不叫施金祥通知我,也不叫人送请帖,而是通过邮局寄到摄制组,是正式的邀请。华尔道夫饭店在曼哈顿上东区中央公园南门,我们拍摄纽约的街景,曾到它的门前。那是一幢19世纪的老房子,最著名的老饭店,访问纽约的各国大人物在那里下榻,包括邓小平先生江泽民先生朱镕基先生胡锦涛先生。
晚上回到埃姆赫尔斯特,我拿出请帖给大一看,叫他周五和我一起去赴宴,请帖上有“限二人”字样。
大一连连摆手说道:
“这是叫你带夫人或女友,我怎么去得?第一是阿慧,我早说过,阿慧是非同寻常的女人,她拿30万救我,至今连她的影子也没见,想谢她也不成!施恩而不图报,何等的大度!她是化外之人,你我则是芸芸众生。所以你想得到这样的女人绝非易事!如果请不动阿慧,你可以带奚儿,年轻的奚儿同样光彩!听说英文练得不错了,她可做你的翻译,和洋人打交道。即使两位小姐都请不到,我也不能去。我是交保候审的嫌犯,怎么能出席如此场面呢?”
我何尝不想请阿慧?正如大一的话,八成是要碰钉子的。可是没等我找阿慧,她的电话来了。我正在办公室剪片子,阿慧说,她有事找我商量,下班到埃姆赫尔斯特见面。我心中一喜,便给大一打电话,告诉他阿慧要来。大一说好好好,来了我请客,就到东云阁吃饭,那儿的粤菜不错。大一叫我通知阿慧,下班不用回家,六点半到东云阁聚头。
下班以后我从鹊来登酒店走过去,走到东云阁。东云阁门口的停车场满满的,大一的Ford和阿慧的Volvo都在,他们先到了。过去同阿慧约会,她三次有两次迟到,从来没有提前过。今天怎么回事儿?我走进餐厅,大一和阿慧坐在那边,一边说笑一边喝啤酒,桌上有几碟小菜。大一正在兴头上,多少日子他没有这么高兴过。阿慧捂着嘴笑,看见我,用手指指椅子,接着笑。我坐下说道:
“这是怎么了?笑成这样儿。”
大一说道:
“快坐下快坐下!阿慧问我怎么在机场被逮住的,在号子里蹲了三天,怎么过来的,这不正在交代吗?”
阿慧笑道:
“警察说他的箱子里有枪,他说那……那不是枪,是……是酒瓶子!哈哈哈哈……”
阿慧穿一件古铜色裙子,夏天穿深色衣服,别有一格。不在于她穿什么衣服,只要一看见她,我的心里总会“格登”一声。
阿慧看我瞅她的衣服,便收住笑,说道:
“这裙子在上海买的,不错吧?十天前我去北京、上海,上海的变化太大了,五年不去,认不得了!新建的上海大剧院真漂亮!百老汇大街几十家剧院,没有一家赶得上上海大剧院!我看了上海芭蕾舞团的‘葛倍利亚’,还不错。苏州河变清了,这要花很多钱呀……”
正说着,来了一个小个子,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满脸堆笑地走到餐桌前。阿慧一下跳起来:
“啊呀呀,贵人来了!”
大一也站起来:
“这位就是……”
“是欧伟仁大律师!”
“久仰久仰!”
于是阿慧把大一和我介绍给大律师。欧律师50岁左右,在华人中名气很大,我早有所闻。就是丰二小姐的美东集团,也是请欧律师做法律顾问。看来大一早知今天有欧律师吃饭,菜呢,挑最好的点,清蒸龙蜊,虾子大乌参,一只深海龙虾,一人一盎鲍翅。
“白酒洋酒统统戒了,今后只喝啤酒!大律师,你要来一点洋酒吗?”大一问道。
“不用不用,我是滴酒不沾的。”
瘦小的大律师一看就是有洁僻而十分自爱的人,而对于大一的诅咒发誓,我和阿慧都不会当真。阿慧喜欢这里的菜,吃的津津有味,嘴里却说:
“大一,今天请大律师来,你们认识了,有什么问题,以后通通可以向大律师求教!房子问题啦,未婚同居的财产问题啦,持枪上飞机的刑事问题啦,哈哈哈哈,通通可以求教!”
“阿慧,我不就是这点丑事吗?”
“在大律师面前,你还怕丑?你这菜点得不错,以后请我吃饭,不用这么讲究,太破费了!”
大一说道:
“阿慧,再讲究的饭也请得起!告诉你,我已时来运转!”
“有好消息吗?”
“当然有!别以为我去芝加哥触个大霉头,其实也有好事,老子的话,‘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我去那里原是为了招贴画——阿慧,去年我从俄克拉荷马买来120张老招贴画,要卖它,当然是卖给老东家。所以我到联航总部,去了才知道,我的招贴画,联航一张也没有!开价一千块一张,还价只给二百。我说一分不能少!等了几天,副总栽出面,价钱提到三百。我说不行。副总裁又说,一千块一张买30张。我说不行,Bye-bye,拍拍屁股去了机场。”
“你不是拍拍屁股去机场,”我说道。“你是生意没谈成,自己去喝闷酒,喝了酒去机场,撞到警察的枪口上。”
“龙说得对!”阿慧应道。
“你们冤枉我,那天根本没喝酒!手枪是从纽约带去的,不是喝了酒放进箱子的!”
“不喝酒会带枪闯安检吗?”我说道。
“大一,你也太黑了!” 阿慧说道。“五块钱的东西卖三百!百分之六千的利润,你还不干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阿慧你懂不懂?这叫古董生意!今年是联航成立70周年,这批货能不要吗?我这一走是欲摛故纵。”
“竹篮打水一场空。”阿慧说道。
“No,今天早上,联航的副总栽亲自打电话,说一千一张全部买下。哈哈,这不时来运转了吗?阿慧,钱一到手,我还要重谢呢!”
“好呀,总共卖多少钱?”
“12万嘛!可以解燃眉之急。”
“罚金够不够不好说呢!”我说道。
“不管不管,我又不是劫机犯!阿慧,今天我请客,感谢你,龙也有事找你。”
“什么事儿呀?”
“龙有个重要的party,请你和他一起去。”
我没说起这事儿,大一先说了。于是我拿出丰二小姐的请帖。阿慧看了看请帖说道:
“丰二小姐的party当然有意思,可是我不能去。”
“你去!”我说道。
“哈哈,你不知道,丰二小姐和阿慧结了仇了!”欧伟仁说道,原来他是知情人!
“得罪了丰二小姐?”
“我也不知道呀!女人之间的事,我总是弄不清。哎,该说说我的事儿了。”
接着阿慧说起她的事:她在组织一个展览,把中国国家图书馆的馆藏文物运到纽约,在纽约的社区图书馆巡回展出,有《金刚经》、《四库全书》的残页,还有一些珍本、善本、地图等等,共计38件。为此,她已两次去北京,和国家图书馆签了协议。(我刚到纽约的时候,阿慧在台北,从台北到北京,从北京到夏威夷。后来我到林肯街找她,她又去了北京)原订本月月底,展品运到纽约。可是阿慧在北京的代理人突然生病,做大手术,要马上在北京聘请一个兼职代理人,即纽约华星文化中心的代表。这个人要同国家图书馆一同办理展品的保险、托运事宜,支付相应费用,组织图书馆五人展览团,并陪同他们访问美国。阿慧要我向她推荐一个人,大学文科学历,女性,30岁左右,英语好,办事能力强。最重要的一条是为人可靠,虽说往来的账目不多,也不能出差错呀!先定一年合同,待遇是每月1500美元,还有一次公费旅行。
“这样的好事,我去干吧。” 大一说道。
“华星要出多少钱?”我又问道。
“嗨,龙,你是杞人忧天啊!”大一的话匣子打开了。“阿慧办的是名利双收的事儿。你想想,纽约有80多个图书馆,这些图书馆有的是钱!纽约的公共图书馆,总馆在曼哈顿五大道,龙,你不是去过吗?其它的都叫社区图书馆。小小的法拉盛图书馆90年代新建,一年开销3000万,比北京图书馆还多!阿慧找十个八个社区图书馆,巡回展览一圈,钱不就来了吗?这些展品来自遥远的古代,神秘的中国,他们怎么能不愿意?除了开销,还有大大的赚头。说不定这会儿钱已经揣到阿慧腰包里了!”
阿慧瞪起眼睛瞋道:
“好呀,唐大一!你请我吃饭,不来谢我,反而骂我。你再遇到麻烦,就是中情局把你抓起来,也没人管你!”
“得,得,我赔罪!你是大恩人,大善人,我开个玩笑,哪儿敢骂你呀!”
“阿慧,这个人有了。”我说道。“我的责任编辑,名叫邬娜。她是我的北大校友,31岁。”
“英语呢?”
“她虽做文学编辑,却是毕业于北大西语系,阿慧,她是你爸爸的学生呀!学的就是英语。”
“怎么这么巧!那就定了。龙,你今天晚上联系好,我明天等你的话。”
吃过饭阿慧上了她的车。欧伟仁开来一辆“宝马”车,也上了车。我和大一站在东云阁门口,看着阿慧的车一溜烟跑了。大一说道:
“看看,你想请阿慧,没那么容易!还是跟我走吧。”
“去哪儿?”
“不远,新竹酒吧。”
他想去找阿芳。
“回家吧,你不能有点钱就去耍呀!再说要和邬娜联系,这是重要事情。”
大一只好开车回玫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