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6)
6、纽约万花筒
在苏荷看见Jane,回去告诉大一,结果呢,害他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
第二天大一叫我和他去苏荷,找Jane出没的街区。大一开车,到了曼哈顿下城,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圈。我真的糊涂了,找不到那地方。我是不大会迷路的人,可是昨天见到Jane后,打听几个路人才找到地铁站。后来总算找到那地方,大一叫我指给他看,Jane是在哪儿出现,在哪儿爬上蒂姆沙的汽车。说来也巧,肥胖的policewoman还在巡街,屁股上的手枪一走一巅。大一说政府有规定,每个政府部门都要吸收一定比例的黑人,有的到百分之十几,这是“民族政策”!大一下车,叫我坐在车上。有人坐在车上可以不付停车费。他在这一带前后左右转悠,回到车上喘着气。
“Jane肯定在这一带!她画廊熟,在这儿有一打以上的情人!我原以为她逃去西部,没想到还在纽约。她肯定没看见你吗?她欠蒂姆沙钱,这回拿房子还了。妈的,她肯定住这儿!在这儿傍个画廊老板什么的,这个骚逼!还了钱也不敢得罪蒂姆沙,蒂姆沙什么时候想玩她,她不得乖乖把自己送过去?”
“都是猜测。”
“猜测?一点没错!她现在出来,一枪毙了她!”
“你又带枪了?”
“我是气话。枪不打女人,蒂姆沙出来我饶不了他。”
我们转到天黑,吃个汉堡包回到法拉盛。以后一连四五天,大一每天去苏荷转到天黑,连Jane的影儿也没看到。
“大一,算了吧!”
“算了?”
“你找到又能怎样?”
“我要她还我钱!”
“你说她欠你,你的凭据在哪儿?这是法制社会,这道理还不懂吗?”
我要准备上班,先买两件衣服——带来的衣服和箱子一起丢了,包括仅有的两套西装。手上的钱买不了西装,好在美国人乱穿衣,中国人的公司更不讲究。挣了钱再买西装吧,现在只能买便宜的休闲装。天气渐渐热了,街上的美国佬早早穿上T恤衫,法拉盛街头中国生产的T恤只卖一块钱。
这天晚上奚儿打来电话。我告诉她我要上班,在一家电视公司写脚本。她马上猜到了,“是祖慧给你找的工作”。她又说我再搬家离她更近。我说往哪儿搬?她说搬到祖慧那儿呀!我说眼下还不可能。她说再努力呀!她说等我发工资请她到大西洋城玩一趟。我说行行行。也每周只一天假,只好去大西洋城。
跑大老远和施老板见面,而我上班的地方就在法拉盛。我按约定的时间到了,是鹊来登酒店侧面的一幢小楼,“东方电视制作中心”,门口挂个铜牌。施老板等我,房间里还有两位,一位女士比我年轻,一位先生比我年长。
“这是二田,摄像师,北影来的;这是雪,剪缉师,中央台经济部的。”
制作中心只有他们两人。二田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在北影做了十年,拍过司琴高娃的“骆驼祥子”,不过是副摄影;胖乎乎的雪是人大新闻系毕业的,在中央台当剪缉,给敬一丹做节目。一周前这里有个导演,来自珠江电影厂,拍过几部叫得上名字的电影。他做了三个月不干了。他是导演兼编剧,现在我顶他,成了编剧兼导演。我哪儿做过导演啊?编剧也没做过。现在不干不行,好在施老板并不问我做没做过。我小时候认为作家和导演是我最希望的职业,如今兼而得之。说是“制作中心”,只有三个人一个房间,20个平方,东西堆得满满的:四张办公桌,两台编缉机,两台电脑,两台监视器;一个大书架放摄像带和各种资料,一个墙角堆摄像器材。
“龙,你先看看资料吧。我们拍了三个题材:一个是街头艺人,一个是古董店,一个是朱丽亚音乐学院。拍的都是素材,每一集50分钟,剪成15分钟,足够了。还有一些不完整的素材,你看看。龙,你先写一集出来,叫雪剪好,我看看。”
施金祥交待之后下楼去了,于是雪给我放素材。雪很热情,一边放一边解释,这样放了三四盘带子。
“素材很不错。”我说。
“是呀,我也觉得不错。”雪说。“可是怎么也剪不好。”
“我试试吧。”
“我觉得你行。”
雪在给我打气,还是真觉得我行?雪长得不漂亮,脸是圆圆的,像个皮球。二田坐在一边看书,一声不吭。
第一天把素材看完,我觉得最好拍的是“街头艺人”,就先写这一集;第二天我躲在阁楼里写脚本;第三天我把稿子拿给雪。
“我就说你行嘛!”雪的称赞让我很得意。“第一,你知道这些素材怎么用,哪些镜头好,哪些不好;第二,你的文字很漂亮。”
雪花了一天时间把“纽约的街头艺人”剪出来。说是一天,第二天早上我到办公室,看到她一夜没睡,坐在编辑机前24个小时。她的脸色难看,可是兴奋。我和二田看片子。很好,真的很好。雪自己做解说,没想到她的声音这样好。第一次的成功使小小的摄制组来了干劲,第二篇我选“朱丽亚音乐学院”,起了一个稿子——“朱丽亚音乐学院的中国孩子”。这一集的素材中有好几个女孩,而15分钟的短片只能有一个主角。我们选了拉大提琴的晨。晨没弹钢琴的女孩漂亮,但是性感。还有几个镜头,是著名的小提琴家帕尔曼指点晨,他坐在轮椅上,指挥十几个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孩子。这些镜头很重要。我又用一天写好脚本,雪花两天时间剪完这一集:“朱丽亚音乐学院的中国孩子”。
做好两个短片,雪打电话向施老板报告,施老板要立即过来看片子。不大工夫,施金祥的大嗓门便从楼梯间传来。
“哎呀呀!哎呀呀!阿美,你看你看!你把指甲油沾到我袖子上!”
“是女人的口红吧!”
他在和女人打情骂俏吗?果然,施老板身后即是叫“阿美”的女人。
“阿美,今天好漂亮呀!”
雪先问候阿美,是女人之间的问候。
“雪姐,你也好漂亮!”
阿美比雪小几岁,有二十七八,瓜条脸,大白天上了浓妆,黄头发遮住半边脸,穿一件露腰的短衫,肚脐眼儿上是一个金灿灿的扣儿。她说台湾国语。施金祥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快到六月天,他披一件黑色风衣,一米九十的大个子,脸色发青,像电影里打了败仗的将军。
“阿美,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龙,我们新来的编剧!这是阿美,桃源美容院的老板娘!”
“谁是老板娘!”
“对对,不是老板娘,是老板!”
桃源美容院就在鹊来登酒店的地下商城里,那里的所有店铺都是施金祥的地盘:有的店铺自己经营,有的店铺出租。
施金祥大大咧咧地坐下。
“雪呀,片子不是做完了吗?放给咱们看看好吗?”施金祥对女人说话是特别缠绵的腔调。“阿美,我今天请你来看看,叫你提提意见。”
“我不懂哟!”
“你不懂才叫你看嘛!我就是要听听外行的意见嘛!龙,你觉得这片子怎么样?”
“不知道行不行,但是有一点,好看。”我说道。
“好看?好看就行嘛!好看就是最高标准。雪,我说的对不对?”
“当然对。”雪说。
“对在哪儿?”
“老板的话就是最高标准。”
雪先放“纽约的街头艺人”。开头是一组眼花缭乱剪切,纽约的街景,各种肤色的艺人,各式杂耍般的动作,伴有轻快铿锵的街舞音乐。
“有趣,有趣!阿美,好不好听?”
“我都想跳舞了!”
阿美说着站起来扭一扭,眉开眼笑。阿美是率性的女人,并不令人讨厌。施金祥哈哈一笑。
“你也想去街头卖艺吗?”
“也许呢。施老板把我撵出鹊来登,我不要去街头卖艺吗?”
“我要撵你走?谁说的?”
“丰二小姐说的。”
施金祥偏过头,一脸狐疑,仍是轻柔的语调:
“丰二小姐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呀?”
“前几天丰二小姐大驾光临,你不在。她说:我的商场里还有美容院?我怎么不知道呀?”
丰二小姐是鹊来登酒店的老板,也是施金祥的老板。
“咳,她是隨口说的话!阿美,我没说过撵你走吧?这事我说了算!有我在,你放心好了。雪,怎么停了?快放呀!”
雪接着放片子。十几分钟放完了,施金祥大快朵颐。
“再来再来,下一集!”
雪接着放“朱丽亚音乐学院的中国孩子”。一开头是几百人的排练场,奏的是“天方夜谭”,气势恢宏。这个大乐队的指挥是黄头发的白人孩子,首席小提琴是韩国孩子,首席大提琴是中国孩子。
看完片子施金祥在大腿上一拍。
“行了!这个片子上中央电视台也没问题。哥们,国宾楼,我请客!”
国宾楼是法拉盛最大的中餐馆。施金祥的“哥们”是对我说的,也是对阿美说的。
“我请客吧?施老板,我欠你一顿呢!”阿美说。
“你要请客?好呀!你请客我点阳澄湖大闸蟹!”
“随你啦!”
“笑话笑话,我施金祥大小也算个老板,怎么叫女人请客呢?阿美,你真的要请?那好,咱们下回的!今天呀,我请了两个朋友,再加咱们这一拨,凑个热闹。那两位这会儿该到国宾楼了。”施金祥看着腕子上的劳力士手表说。
雪忽然站起来说道:
“原来施老板是叫咱们站脚助威的!”
雪是爱说话的女人,憋了好半天,总算吐出一句。这一句把施金祥说的直瞪眼,又张了张嘴,不道知说什么好。
“施老板,走呀!”
阿美娇滴滴的一句话,算是把施金祥从半空中接下地,旋即挽住了施金祥的手臂。于是几个人下楼上了施金祥的大吉普,转过唐人街,开到国宾楼。国宾楼是法拉盛最大的馆子,有几十张大园桌,八成的桌面坐了客人,闹闹嚷嚷——中国人的餐馆总是一片喧哗。施金祥披着风衣,煽起一阵风。领班小姐认得他,搭讪着领我们走到后面的单间。门一开,里面的嗓门比施金祥还大:
“施老板呀,我们恭候多时了!”
屋内已有三四个男人,粗声大气地说话。可是我进了门便呆住了——那个矮个子男人不是蒂姆沙吗?他穿一件马来式的短袖花衬衫,手上一根大雪茄。旁边的三位比他高大,恭敬地围在一旁。施金祥和那几个人握手,说道:
“这是我的朋友阿光!这些是阿光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阿光,我今天把我的摄制组全带来了!”
“请坐,请坐!”
施金祥把蒂姆沙称作“阿光”。蒂姆沙瞄了我一眼,像是没有认出我。一个月前在绿杨村酒家有一面之识,那天他专注在唐大一和Jane身上。他毕竟是黑道上的人,使我紧张。施金祥把我们向对方一一介绍,我是“知名作家”,有畅销小说问世,说起来是响当当的。
“雪小姐我见过。施老板你看我的手下,都是灰头土脸的。”蒂姆沙说的挻文气,他的口音是马来和菲律宾一带华人说的国语,比广东人的国语好懂。
“哪里哪里,强将手下无弱兵!”
“这位漂亮小姐,也是你摄制组的吗?”蒂姆沙注意上阿美。
“她不是。她是我的相好,铁哥们!”施金祥说着给阿美一个眼色,阿美扭扭身子笑一笑。
蒂姆沙手下的人拿出一个木匣子,原来是上等雪茄。蒂姆沙说道:
“来一支,一人来一支!”
施金祥拿一支,给二田一支。我是不抽烟的,雪就更不会了。施金祥点上雪茄说道:
“阿光,好久没和你吃饭了,上一次是过春节吧?今天咱们好好聚聚!服务生,点菜!”
“菜已经安排好,施老板,我们今天喝茅台怎么样?”
“好呀!我们阿美就喜欢茅台酒。阿美,你今天陪阿光大哥好好喝几杯!”
“我不喜欢什么茅台酒,我喜欢的是金门高粱酒!再说我也喝不多。阿光大哥,你不能信施老板的话,他是最爱信口胡诌的!”
上菜上茅台酒。施金祥端起酒杯说道:
“龙,二田,雪,今天请你们来会会阿光老板,是要你们为阿光老板拍个片子。是不是广告片?介绍阿光老板的买卖?”
“不是不是!是我女儿办婚礼,拍一段录像片子。”蒂姆沙说道。“请各位帮忙,来,干杯!”
“好,干杯!我有一流的摄影师,一流的编导,给你好好拍一拍。”
“阿光老板,您才多大,就要嫁女儿了?”雪是口无遮拦的。
“哎,是我的乾女儿!乾女儿也要好好办的。”蒂姆沙用高脚杯喝茅台酒,一口喝掉大半杯。
我心想坏了,这个蒂姆沙做人口生意,他要把Jane卖掉?我一直以为Jane是好人,是受害者,如今真是掉进了深渊。
“您的婚礼啥时候办呀?”雪问道。
“不是我的婚礼,是我乾女儿的婚礼!下个月,下个月办!我的乾女儿是那个红头发的波多黎小妞儿,施老板你见过嘛!”
原来不是Jane。Jane正如大一说的,和蒂姆沙是一丘之貉。
“施老板,听说你也有喜事——你是刚搬了家呀!”蒂姆沙说道。“听说在长岛买的房子啊!”
了不得!纽约人能在长岛买房子的,不足百分之一。
“哪里是买房子!是人家的房子,借给我住的。我施金祥一无所有,哪里能和阿光老板比呀!”
“总归是乔迁之喜!施老板,我送你几件东西,几件摆设。我搞来一批古董,很有意思!我明天叫人送过去。送你一个石雕维纳斯好吗?这么高,像大都会博物馆的一样,保你满意!施老板,干,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