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5)
15、炭烧咖啡
找一间咖啡馆,坐下和你好好聊聊,谈谈你的作品,谈谈别的。咖啡馆临近曼哈顿23街和百老汇街的交叉路口。“斜街”都叫百老汇,纽约的百老汇街有几十条,曼哈顿只有这一条,全世界最著名的一条。招牌写“炭烧coffee”,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你说“炭烧”不是中文是日文,表明是日本人的咖啡馆。你不曾到过美国,你的英文是极好的。你的日文比英文更好。你的中文当然比日文更好。你是语言大师。选一间日本咖啡馆,因为日本情结始终伴着你。你忘不了日本的青春岁月,忘不了日本女孩的温存。这一间可以吗?你抬头看看门上的招牌,说,“炭烧”即现场焙制研磨之意,100年前咖啡传到日本时的制作工艺,远胜过今天的咖啡。一间小小咖啡馆,不在大路口,而在小街上。小街上更有情趣。三张小桌,一个炭烧器。墙上挂粉面玩偶,戏装面具。店家老妪70多岁。你说,论年龄老妪小你30岁,当年也曾“墟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曾“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押酒唤客尝”。老妪看见穿灰布长衫的客人觉得奇怪。她年轻时见过穿长衫的中国人,她年轻时中国人既不穿西装也不穿毛式中山装。你和老妪用日文聊。老妪是北九州人,老家在别府,那里是亚热带气候,风光秀丽。她烧好咖啡端上桌,跟一碟小点心。咖啡是浓黑的一小杯,确实香。你的装束很好,很有文人气。你同鲁迅先生一样,总穿长衫,而你的朋友沫若君喜欢西装。当年在上海马浪路上贤坊初识王映霞,你穿灰布长衫,潇洒而有风度。你们到南京路的新雅酒楼吃午饭。你对她一见钟情。你认为她对你同样一见钟情。你在当天的日记中写“(她)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你不用得意!那时映霞18岁,涉世未深的小女子,刚出校门的女学生。你风度翩翩,穿着你前妻寄给你的“灰布面羊皮袍子”,头上戴“五四著名作家”的光环。你勾引这小女子并最终得手。不是吗?你是风月老手,演才子佳人的老戏,后花园私定终身,如此而已。你在咖啡里加糖加奶,用小匙搅拌。你那时代的人喝咖啡都要加糖加奶,而现代人喜欢清咖啡,唯有苦味。你说不谈这些,不谈映霞,还是谈正题吧,坐在这里晃若隔世。不对了,我说,你已是隔世之人,从时间隧道回到今世,只有短暂的一刻。“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这是你的诗。我自然不是你的故人,而人生如梦,斗转星移,转眼“回首三生”。今天回到人世,你身为伟大人物,方才有如此机会。你可以用这一刻享受声色犬马,享受现代文明,耳目之悦,口舌之福,肌肤之欲。乱花渐欲迷人眼。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会如此这般地浪掷光阴吗?你忘记了你的责任吗?你忘记了读者对你的企盼吗?所以我要找一间咖啡馆,请你坐下,请你用这一刻来讲述你的艺术,你的创作,解答世人的疑惑。
——正题是什么?
——你的长篇小说。
——长篇?没有。
——你写过。
——没有人读过。
——有人读过其中几章。
——那是伪造的。
——风格是你的。
——伪造的。
——风格不能伪造,造不出来。
——可以模仿。
——模仿总有破绽。
——写的什么?
——“我”和两个女人。
——是我吗?
——是你。还有映霞,是书中的R女。
——另一个女人是谁?
——是N女,像你生活中的李小姐。
——李莜瑛?
——她住在“我”的书房里。
——在新加坡?
——她毕业于上海。
——上海暨南大学。
——那是战争期间,她为英国情报机关工作。
——她做宣传,其实与情报无关。
——她讲流利的英语。
——她英语棒极了!
——你写的“她”和真实的“她”一模一样?
——“她”并不是她。
——“她”是最时髦最新潮的女性。这样的女人,当年叫什么?
——时尚女性。
——你喜欢时尚女性。
——喜欢美和新意。
——还有性。对女人,你总是占风气之先。
——哈,很有艳福喽!
——你当然有艳福。
——红袖添香夜读书,读书人的艳福。
——你知道映霞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那是虚荣有害无益。
——虚荣心每人都有,未必坏。
——为映霞我舍弃一切,金钱、地位、家庭、名誉,虚荣安在哉?
——李莜瑛也是美女,满足了你的虚荣心。
——她不曾嫁我。
——她在你家住了大半年,那是映霞刚刚离去。
——她住在书房里。
——她和你同居。
——她住在书房里。
——她为你生过孩子。
——我不知道孩子。
——一个男孩。
——我没见过。
——你留有子女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
——算了算了,这些陈年旧账,恩怨情仇,记不得了。老板娘,添咖啡来!
进来两个女人,穿休闲装,一个蓝色,一个白色。她们是美艳的白种女人。一个黑发,一个金发,眉眼生春,转盼流光。她们到来之前,这里有的是异国情调和陈腐之气。她们改变了小屋的气氛。她们是今天的时尚女性。自天国返回人间,你对异性是何种感觉?你在早期作品中是那样敏感脆弱,见到漂亮女生不能自制。你在“沉沦”里偷看女人洗澡,那女人问了一句“是谁呀”,你便脸色变灰,跑回自己的房间,却怀疑浴女追到门外,吓的用被子包住头。你这不中用的书生!你是何等可笑之人!你今天看到洋妞,会不会脸色变灰,“眼睛同火也似的红起来”?会不会“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也许你早已漠然,你到了天国不再写作,情欲没有了,创作欲也没有了。你今天回到这世间,坐在纽约的咖啡馆里,和照片上的你没什么两样。你在“银灰色的死”中写你自己:“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屋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是一个清瘦的人。”你在“南迁”中描写你自己:“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你写年轻的你,而现在的你看不出年龄,像30几岁,又像40几岁,或许停在你49岁遇害时。你仍是清瘦的,忧郁的。但是我发现了新的你,你的新作。不,不是新作,是不为世人知的旧作。这应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一大发现。如能找到全稿,是文学的幸事,读者的幸事。
——我的作品这样重要?
——是的。
——我在天国里听到我的朋友沫若君说,他的全部作品应一把火烧掉,我便吓的不省人事。
——在那里省不省人事已无所谓。
——还是省人事的好,可以遥看人世的沧桑。沬若君后半生荣华富贵,却是失去了自我。
——还是谈你自己吧,达夫。
——是采访吗?你是记者?
——不,是作家,也搞评论。
——说到哪儿了?
——说到时尚女性。20年代,映霞是时尚女性,你丢掉发妻,娶了映霞。40年代,李莜瑛是时尚女性,你又丢掉映霞。
——胡说,是映霞抛弃我!龙,你这小子!还写我的传记,你不是糟蹋我吗?
——不管怎么说,你和映霞在新加坡离异,你那时有了李小姐。
——不,不对!映霞走了以后,我才认识李小姐!
——小说不是这样写的。
——莫把小说和真实生活混为一谈,小说是虚构的。
——你的小说都是写实的。
——写实主义和虚构不矛盾。
——你的小说都是写自己。
——我只会写自己,别人未必。
——你说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
——那是我引用别人的话。
——你承认这部书是你写的?
——我不承认。
——你刚才已经承认。
——你在用圈套吗?我很容易中人圈套。
——你有迂括之处。
——在新加坡我会写长篇?那时已身心俱疲,江郎才尽。
——可是李小姐出现了。
——萍水相逢。
——女性是你创作的原动力。你的创造力再一次爆发。
——你总把我说的不堪。
——你有艺术家形象。
——艺术家的不堪。
——不是“不堪”,是艺术规律。西方艺术家都承认这一点,毕加索、米罗、德彪西、乔伊斯、海明威。达夫先生,你不承认吗?
——明白。我想起一个伟大的医生。
——你是说弗洛依德?
——还有一个日本作家。
——你想说厨川白村。
——王国维译过弗氏的书。
——你的小说想学厨川。
——刚学写小说的人都要模仿,不学甲乙,就学丙丁。
——还是说长篇吧。
——我没写过长篇。
——这一篇是你所为。
——你读的何样文稿?
——手抄本,用钢笔写就。
——我从不用钢笔。
——是22岁女人的字。我有复印件。
——什么“复印件”?
——就同相片一样。你看是否李小姐的笔迹?
——过了一个甲子,我记不得了。
——你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