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一百六十二)母女
无言独上西楼(一百六十二)母女
邬玉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十七年没有跟母亲谭美琳亲近过了。自从1966年那个夏天,母亲不辞而别之后,邬玉就开始记恨她。加上在毛纺厂被人欺负,邬玉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于母亲的不负责任。美琳回国定居后,母女之间的关系一直淡淡的。美琳千方百计向女儿示好,怎奈邬玉就是假装看不到。
如今为了妹妹和外甥女,邬玉不得不做出让步,和母亲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每天晚上,她都在客厅里逗留到睡前的最后一刻。进了卧室后,她客气地跟母亲打个招呼,绕到床边,在自己的一侧躺下,把脊背交给母亲。
看到长女对自己如此陌生,谭美琳的心里十分酸楚。其实她独自一人在美国的那七年里,日子过的特别艰难。尽管有父母,哥哥,以及其他家人朋友相伴,但是她的内心是孤独,寂寞的。她时时为丈夫,女儿们担心。她每天都抽时间去图书馆看各种报刊,尽可能地了解中国大陆发生的一切。她在一所大学里找了一份教中文的工作。那是一个培养外交官的学校。她盼望着有朝一日,她教过的学生可以到北京去做外交官员。那些几乎与自己的至亲骨肉音信全无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终于等到尼克松总统访华,终于可以跟家人通信了,终于回到了北京,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亲人。但是邬玉的态度让她无所措手足。女儿的冷淡和怨气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眼泪,她的热情,她的拥抱没有激起邬玉一点点共鸣。
虽然当年是邬春疑建议并帮助她离开中国的,而且邬春疑当着一家人的面再三强调过这个事实,但是她不能将当年远走他乡的责任都推到丈夫身上。作为母亲,她毕竟在女儿们最需要她的时候临阵脱逃。如今女儿对她视而不见,她也不知如何解释,从何下手缓解。
邬玉也很纠结。她也不希望一家人就这样客客气气,像陌生人一样过日子。但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一天夜里,邬玉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自己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压在身下,无论她如何反抗,如何呼叫都无济于事。醒来她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心跳如擂鼓。随即,她感觉一股股凉风向自己吹来。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端坐在床上,手里的扇子正在给自己扇风。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玉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邬玉很不好意思地用身上的毛巾被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没有。您怎么还不睡觉啊?”
美琳叹了一口气:“哎,睡不着啊。”
邬玉心中盘算,母亲是不是离开父亲睡不好觉,又不知道如何启齿:“是不是我睡觉不老实,打扰到您了?要不然明天我跟爸爸换换,我睡客厅去吧。”
“No,no。不是的”美琳摇着手急切地向女儿解释着。“十几年前,有一次你发烧,妈妈也是这样看着你睡觉。那个时候觉得挺辛苦,但是离开你们以后,我常常想起离自己的女儿那么近是多么的幸福。燕子生了月月给我们大家带来了许多欢乐,也给我带来了跟女儿住在一起的机会。“
借着窗外路灯射进室内的微弱光线,邬玉看见母亲满脸的幸福和熠熠闪光的双眼。她的心被母亲的真情感动了。
美琳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里面是当年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当年,妈妈对不起你们,扔下你们两姐妹就跑了。但是我心里也非常苦。多亏这张寄给你外公外婆的全家合影支撑着我坚持下来,否则我几乎要疯掉了。“泪水顺着美琳的脸庞流了下来。
”这几天我都在夜里默默地看着你,看着我的宝贝女儿。燕子当年跟着爸爸去了干校,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小小的年纪就独自一人在北京生活,工作,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也许还受过不少委屈。我们做父母的真的是很惭愧。“
看着母亲那动情的面孔,真情的泪水,邬玉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的委屈,心中的苦闷像决了堤的河水,挡也挡不住。须臾,她拉着母亲的手:”妈妈,睡觉吧。您也不年轻了,应该好好休息。那个年代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您如果留下来,也许连命都保不住。我是心里别扭,搞不清应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
这一声再普通不过的”妈妈“,让谭美琳激动万分,泪流满面,这是她与邬玉重逢后女儿对她的第一次亲昵的称呼。她默默地躺在女儿的身边,不知不觉间二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安稳地睡着了。
次日,美琳在和丈夫散步的时候描述了自己和女儿之间的谈话。她还特别描述了邬玉做噩梦时身体的扭曲,面部表情的复杂:“我可怜的女儿一定是经历了什么特别刺激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尊重她,不要试图打探究竟。如果她愿意跟我们敞开心扉,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她选择保守自己的秘密,我们应该平静地接受。无论她今后是不是恋爱结婚,我们都应该顺其自然,不要过于关心她情感方面的事情。“
邬春疑同意妻子的看法。他不想深究那些年到底在邬玉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担心邬玉的前途。她不打算结婚是显而易见的。既然这样,她就需要一个比较靠的住的职业。像她现在这样做一名统计员大概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前途。
一个星期之后,邬春疑跟大女儿做了认真的谈话。他知道大女儿没上过高中,考大学大概比较困难。他希望能够帮助女儿争取进修财会,最好能够拿到会计证书。邬玉听取了父亲的建议,在毛纺厂的支持下考入了财会学校的中专班。一年半之后,邬玉拿到了会计证书。多年之后,当毛纺厂倒闭的时候,邬玉才体会到了父亲的先见之明。在其他同事靠着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度日的时候,她顺利地被私营企业聘为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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