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迷惘
养老院的迷惘
偶然在城里(文学城)看到了作者米立五年前在《读者》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附后),讲述他送父亲去养老院的故事。感同身受的老家伙看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
父亲1999年得了直肠癌,后来身体每况愈下。走之前的前一年,我抽出一个星期的时间专门回国,陪同老俩口乘坐长江三峡的豪华游轮从重庆到武汉,还特地订了一个四人的包间(因为他体外挂着一个粪袋,和其他人住会很不方便)。重庆是父亲上大学的地方,武汉则是父母解放初期工作的城市。在武汉转飞机的时候,我们三人去看望了住在武汉郊区一个养老院里的舅舅。那个养老院的条件很差,回来的路上,父亲当着我的面跟母亲说,“老朱啊,你将来可别送我到养老院,我不要去”。父亲虽然比母亲大四岁,但他们扔按照解放初参加“革命”时的习惯,相互称呼时都在各自的姓氏前面加上一个“老”字。记得母亲当时郑重的告诉父亲,“只要我在,我就绝不会把你送到那里”。母亲遵守了承诺,在父亲手术后存活的五年里,她一直不离不弃,精心照顾。有亲人的照料,肯定比去养老院好得多。父亲走在母亲前面,他是幸福的。
母亲今年93岁了。她没有送父亲去养老院,自己却不得不在5 – 6年前住进了养老院。他们那辈人本以为老来跟自己的儿子媳妇住天经地义,时不时还以羡慕的语气唠叨当年舅妈在家是如何伺候她的父母的,可无奈这世界变化太快,快到她难以接受。她第一次来美国时,有父亲做伴,和我们住了十多个月。我那时在外州工作,每个周末回来都尽量陪他们到处走走。他们玩的很开心,记得在大瀑布的游轮上,我亲耳听到在大瀑布噪杂的轰鸣声中,母亲兴奋地向父亲大声(父亲耳朵有点不好)喊,“老假(她给他起的外号),开洋荤了吧?”那时,在一旁陪伴的我感到欣慰极了。第二次来时,父亲已经走了。我,两个儿子和她共四人乘坐游轮去了夏威夷玩了十天,庆祝她的八十大寿。因为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一个人在家十分无聊。语言不通,无法与邻居交流;不会开车,哪里都去不了。我有意没有给她订回国的机票,想看她能否适应就在美国和我居住。显然她不习惯,那次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国了。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们越来越不放心她一个人住,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但我又分身无术,只能劝她考虑养老院。她开始大声跟我喊,坚决不去。但后来明白了 - 她只有这条路可走,才很不情愿地跟着我四处考察养老院。最后,觉得现在的这家条件还不错就定了下来。本来,我建议她去再往北几站路的条件更好的养老院,但她借口会和那些曾经的不是大款就是大官或是大教授的没有共同语言而予以拒绝。我估计她是怕自己的离退休金不够,增加我的负担吧。我和老婆当时都表示要帮她垫付50 - 80万人民币的定金,以减少每月的租金,但怎么说她都不肯。
摄于太阳城老年公寓 - 02/14/2022
这家养老院也还算可以:她自己住单间,设备齐全,省去与人合住的矛盾;院内有几栋大楼,人多热闹,去除她只身一人的孤独;饭菜丰富,丰俭由人,免去洗菜做饭的麻烦;设有报刊图书室,适合她每天读书看报的习惯;每层都有电梯,方便她上下楼。如果她仍独住原来的房子,上下三层楼梯就是大问题。更重要的是这里有24小时的服务,床头有紧急按钮,可以随时呼救,院内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医院。养老院的物质条件多少让我的愧疚得到了少许的平衡,尽管我知道她最大的缺失其实就是亲人的陪伴。为此,我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无论在哪里,无论怎么忙,每年春节都一定要回来陪她过年。每次都把她接出来到我自己在北京的家中小住,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因为她说,她不喜欢每天和养老院的那些暮气沉沉的人在一起。她九十大寿时,我还特地回到北京给她庆祝。
由于疫情,我已经有两年多不能回国看望母亲了。她经常说,活这么大岁数没什么意思,但话锋一转又说,我还不能走,我想再见你一面才走。说的电话这头的我泪水盈眶,那是一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母亲,仍然惦念孩子的真实情感。她每次都说,能听到我的声音就很高兴,希望我常来电话,但又不肯聊得太长,总说,“那就这样吧”。她怕我花费太多的国际长途话费(她不会用微信电话)。每次我打电话,她都会在日历上纪录下来日子,并盘算着下一次我什么时候会来电话。
米立的文章让我自责,感觉无地自容 – 在母亲生活快不能自理的时候,是我亲手将不情愿离家的她送进了养老院,孤苦伶仃。我恨自己的无奈,不能像米立那样待在老人家身边,站成一棵树。我知道这极大的伤到了母亲的心,尽管她说她能理解。但无论是否“总有些感恩有始无终”(米立文章名),我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满足母亲面见儿子的那个心愿。“子欲孝而亲不待”,现在我只有一个念想:只要祖国开放,我要第一时间飞回去,我要见最亲爱的母亲,我要再接她出来和我一起住。。。
二零二二年四月十五日
《读者》杂志2017年第6期 文/米立
总有些感恩有始无终
01
待在家里的那几天,父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却犯了愁:
一是连着几日,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养老院;二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父亲提这件事。
父亲似乎看出我的顾虑,一再追问,我被迫说出此番回来的目的。
我说:“爸,我在北京的工作很稳定,没法回来陪你,但是,我的收入又不高,不能把你接到北京照顾,所以,我想帮你找家养老院,你在那里生活,我也会放心一些。”
我极尽诚恳地说着这一切,但心里明白,只是借口而已。
父亲听完,神情黯淡下来。
虽然我知道他不会和我一起去北京,他肯定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可他如果真要待在家里,我难免又会心烦。
毕竟这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在他的生活快要不能自理的时候,我不允许自己不以为意。
没想到,父亲回过神来,笑着说:“我觉得咱们社区的那家就很好,我明个儿就搬过去。”
那家养老院,我考察过,环境太差,我于心不忍。
父亲固执地开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他一边收拾,一边喃喃自语:“去养老院好,去养老院好,去了,孩子也省心。”
看着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佝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发酸,潸然泪下。但是很快,我就抹去腮边的泪水,生活让我只能这样选择。
那个晚上,父亲的言语一直不多,他不停地摆弄家里的物件,翻翻这个,动动那个,一副极其舍不得又无奈的表情。我不忍看下去,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灯光告诉我,父亲也是一夜未眠。
夜晚那么漫长,父亲的叹息声时不时地穿过厚厚的门板,冲击着我的耳膜。
02
第二天一早,当我肿胀着双眼,出现在父亲面前时,他一脸快乐的表情,仿佛从来就没有伤感过,没有失落过。
早餐是父亲做的,煎蛋、豆浆,还有几个热乎乎的包子。
我一眼便认出那几个包子是原来上中学时,校门口那家的。我非常喜欢吃他们家的包子,后来上大学,偶尔回来,父亲一大早便骑上自行车,给我买回来。
现在,父亲老了,骑不动车子了,一定是早上赶了好远的路才买回来的。
父亲见我发愣,笑着说:“快吃,快吃,一会凉了,我早上晨练,专门用保温瓶给你带回来的。”
最后,我把早点一扫而光。收拾完毕后,父亲最后一次检查家里。
一路上,父亲一直走在前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到他的背影。
想起年少时,父亲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的情形:他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直到进了幼儿园,才极其不舍地把我交给老师。
初去的那几天,我总是哭闹,后来,父亲把我送到幼儿园,他一直站在幼儿园的栅栏门外,看我在院子里玩耍。隔着栅栏门,看到父亲,我再无惧怕,玩得很开心。
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感觉。每天放学,我都渴望父亲早些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而此刻,父亲就像一个孩子,我把他送进养老院,他是否也会不适应,是否也会想着有一天,我会出现在养老院门口,接他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
正是眼前这个人,给了我一个家,陪着我渐渐长大。
我从背后抱着父亲,开始觉得我是那样渺小、自私、卑鄙不堪。
以前,父亲有我有家,后来,我离他越来越远。现在,我竟然让他连个家都没有。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一直没有转过身,但我感觉到手背上有父亲掉落的泪。
我哽咽着说:“爸,咱不去了,咱回家吧。”他拼命地点头。
几天后,我带着父亲回了北京。
我可以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可是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的这个男人,我再也不想让他受半点委屈。
自此以后,我会一直在父亲身边,站成一棵树,开满一树感恩的花,花叶不败,感恩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