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十五章:也来说说辛丰年 (上)
《山居续忆》
第十五章
也来说说辛丰年
(上)
徐家祯
辛丰年先生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辛丰年去世了,享年 90 岁。当天下午,就有好友从 中国发 email 告诉了我。我连忙查互联网,果然!
一个月来,网上谈到辛丰年的文章和报导已经不少。我凑个热闹,也来 说说辛丰年。
在网上的报道中,大家都把辛丰年称作“古典音乐的启蒙人”和“音乐评论 人”。“古典音乐的启蒙人”,我对这个称呼没有异议;但是称辛丰年为“音乐评 论人”,我却觉得不够精确,因为他的绝大多文章只是谈音乐或者谈跟音乐有关 的一切而已,很少“评论”音乐作品本身。所以,我觉得更确当一些,应该把辛 丰年先生称为“音乐随笔作家”—— 而且,我可以大胆地说:辛丰年是中国至今 出现过的最杰出的“音乐随笔作家”! 要是有人问我:除了辛丰年,中国还有没有过优秀的音乐随笔作家?我 想,丰子恺先生应该可以算是最早的、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影响最大的一位了吧。 记得我大概十岁前后,接触到丰子恺的《孩子们的音乐》、《近世十大音乐家》 和《音乐入门》这类音乐启蒙读物,就开始对西方古典音乐发生了兴趣。所以, 丰先生应该算是我的音乐启蒙人。在二十世纪末,李欧梵、赵鑫珊、刘雪枫、 任海杰等人也写了很多音乐散文和随笔,其中不乏十分精彩的,但是从文章的 数量、质量和覆盖面来讲,上述几位作家与辛丰年一比,就只能说“小巫见大巫” 了!
我说辛丰年的音乐随笔中国一流,无人能比,决不是无端吹捧。我想, 他的音乐随笔至少有以下几个无人能及的特点。
辛丰年先生
首先是辛丰年先生文笔的精湛与隽永。根据辛先生的儿子严锋的叙述, 辛丰年的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但是,他出身于小军阀之家,从小家境不错, 有很好的家教,至少他父亲给他和其兄请了后来成为复旦大学名教授的王蘧常 先生来作私塾老师。辛丰年跟王先生读完《论语》、《孟子》,还在王先生启 发下阅读了大量中国古典小说;更重要的是,辛先生自此养成了博览群书的习 惯。也是据辛先生的儿子说:他父亲嗜书成癖,连吃饭都看书。辛先生能用如 此的基础和功底来写音乐随笔,当然他人就难以及其项背了。我在看辛丰年作 品时常常会发现极其老练的文句,非常精彩的论断,令人难忘的片段,引人发 噱的议论,所以,其他人的音乐随笔不能同辛丰年的音乐随笔相比的主要原因 正是由于辛丰年老练的文笔。我们看他的音乐随笔不只是当作普及古典音乐的通俗读物来看,而且也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看。或许我只要举他一些文章的题 目为例,大家就能看懂我意思了。在《辛丰年音乐随笔》一书中,我们只要看 看“不必望洋兴叹”、“文如其乐、乐如其心”、“零落成泥香如故”、“曲不在大, 有韵则灵”、“弦内之音弦外听”、“兼听则明,冷暖自知”,等等十分含蓄精炼、 发人省醒的题目就会有进一步去阅读文章内容的兴趣了。
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一篇博文,说,在网络时代,关于古典音乐的知识 处处皆是,很容易找到,所以,就不再必要有辛丰年这样的音乐文章了,因此 辛丰年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不知道这位网友是怎么样的背景,但是我猜他一定 是位不甚深谙世故、阅读经验不足的年轻人,看文章只会看内容,不懂看文采。 我却还是同意陈子善先生在《东方早报》上悼念辛先生文章最后的结语:
“辛丰年这个名字一定会留在中国当代音乐史和文化史中。”
辛丰年先生
辛丰年音乐随笔的另一个特点是内容丰富与广博,这当然与他博览群书 有关。辛丰年早年参军,后来一直在部队做文化工作,我想,这倒可能给他创 造了一个比他人更为有利的读书条件,因为在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文化艺术 总是最大的敏感点。在“文革”中有谁敢公开在大学办公室或教室里拿出一本讲 西方音乐或历史的书来阅读呢?在知识份子不多的部队,我猜,对文化艺术方面的事情一般人却不会那么感兴趣去注意了,所以,辛丰年即使在“革命年代”, 一定也还能安心读书,只要不把书中看到的东西在群众之中“散布”就好。
辛丰年一定还懂外文,至少懂得俄文和英文(据说还懂一点法文),而 且程度不浅,足以用来阅读和翻译。据他儿子严锋说,他家有两大本俄文的苏 联电影故事,他们父子俩还曾想合作翻译过。辛丰年自己也说,他曾借到过原 版牛津音乐辞典和几大册每册有 1000 页之多的英文本萧伯纳音乐评论集。因为 书是借来的,要还,所以他就边看边用中文写下书上他认为有趣的内容,做了 好几本笔记本的摘录。我能在他的音乐随笔中看出,这些摘录中的很多内容, 后来都被他写进这些随笔里去了(尤其在《乐迷闲话》一书中)。辛丰年的音 乐散文中,常常古今中外、旁征博引,给读者以最大的知识量,这,就来源于 他的大量阅读。
从这点来比之于以前或以后的音乐随笔作家,我们就能发现他人之不足, 比如,丰子恺的音乐文章主要介绍几位屈指可数的大音乐家而已,所谈的其他 音乐知识也显得比较通俗而浅近;赵鑫珊的音乐随笔集中于谈德奥音乐,他国 的就很少涉及;李欧梵和刘雪枫谈个人的听乐经历较多,没有系统地介绍西方 古典音乐知识;而任海杰,乐评写得较多,对音乐家和作品则写得较少。
在辛丰年的众多音乐著作中,我们只要选两部 —— 《乐迷闲话》和《不 必汪洋兴叹 —— 音乐欣赏曲目(一至十二)》,就能看出他随笔中的庞大容量 了。前者是一部独立的著作,不厚,至多十五万字,但从乐器的演变,到音乐 家的轶事,到音乐会的历史,直至音响器材发展的历史,应有尽有,简直就像 是一部小小的、通俗的、全面的音乐小辞典;而后者,只是十二篇小文章的合 体而已,放在《辛丰年音乐笔记》开卷第一篇,一共大约两、三万字,但是几 乎提到了从德国的巴哈和意大利的维瓦尔弟到二十世纪英法音乐家的所有重要 作品,简直可以把它看成为一部小小的、通俗的、全面的两百年欧洲音乐史。 我想,要是有人对西洋古典音乐一无所知而想要对其有个初步了解的话,那么, 我就会劝他去读读这两部著作,因为读过之后,我可以担保他一定会对古典音 乐有个初步而全面的了解了。
辛丰年音乐随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文中作者见解的明智 与正确。在辛丰年众多的音乐散文中,我觉得有三组文章是最为重要的。这三 组文章都可以在《辛丰年音乐笔记》一书中找到,所以,我也认为这本书是辛 丰年出版过的所有著作中份量最重的一部著作。这三组文章就是《不必望洋兴 叹》(这组文章共包括十二篇长文),《学会倾听》(一组六篇,以给想入门的音乐爱好者写的一组书信的形式写的随笔,每篇都有不同标题,但副题却是 相同的:《学会倾听》)以及《向太阳 —— 漫说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一组, 共四篇)。
辛丰年先生
在《不必望洋兴叹》中,辛丰年先生不但列举了上下二百年西方音乐中 的重要作曲家和作品,给想跨入音乐大门者一个指南,而且我觉得最重要的, 是他指出了入门的方法,那就是先从莫扎特、贝多芬入手,先从他们最容易接 受,也就是最重要的作品听起,然后再上溯海顿、巴哈,下探舒伯特、孟德尔 松、布拉姆斯、德伏夏克,甚至柴可夫斯基、德彪西和雷斯庇奇。
辛丰年还把音乐作品分作五类:“必听的”,“可听的”,“可听可不听的”, 还有“可不听的”以及“不可听的”。在文中,辛丰年不用“听”字,而用“读”字,因 为他把乐曲看作是书面的曲谱。而且这五类作品中,辛丰年实际上只谈了正面 的前三种;负面的最后两种,他只说以后很想也为读者列张表出来,但这个许 诺后来却从来没有兑现。
我觉得辛丰年以这样的方式来解析西方古典音乐中众多的作曲家和浩瀚 的音乐作品是十分明智的;而他那上溯下探的入门途径,也是我十分赞同的。 回想我自己,虽然我开始听音乐时辛丰年还没有开始著书,但是,我入音乐之 门的途径却也正是大同小异地走了这条路子,可见,虽说我不能肯定这是进入 音乐殿堂的唯一正确途径,但至少是在广大爱乐者中很有共性的一条康庄大道。 至于辛丰年把音乐作品分作五类的做法,则更能快刀斩乱麻式地在成千上万的音乐作品中选出“必听”和“可听”的两类作品来让入门者着手,于是,面对茫茫 的音乐大海,初学者真的可以不必望洋兴叹了!
《学会倾听》这六篇文章,虽然篇幅远远短过《不必望洋兴叹》,但对 初级音乐爱好者们的指导作用却并不比后者低。在这组文章中,辛丰年不但引 用了无数古今中外著作中对音乐艺术的看法,而且还结合诗歌和绘画来谈音乐 欣赏中的几个重要问题,比如,辛丰年谈到不能把听音乐当作“消遣”或“娱乐”, 而应该要“动感情”,所以要自觉养成“严肃倾听的习惯”;他也谈到要把音乐作 品分成“精读”和“泛读”两种,对于应该“精读”的音乐作品,则不但要反复聆听, 而且还要“横看成岭侧成峰”地听 —— 也就是要不断转换角度来听 —— 使得每 次聆听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辛先生还谈到听音乐时的“形象思维”问题:他认为 在听音乐时应该具有一种辩证统一的方法,亦即既要学会能在音乐中听出“形 象”,又不必用想当然的“形象”去猜、去套、去对号入座,尤其在听无标题的 “纯音乐”时;辛先生还认为,音乐不能用就事论事的方式去听,他主张要真正 理解音乐的内涵,就必须去读音乐史,去了解欧洲的文学和艺术,因为音乐只 是文化艺术中的一部分,与其他部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辛丰年还强调 不必对大师顶礼膜拜,更不必轻信他人的评论而人云亦云,他提创“对于理性问 题贵在独立思考,...... 尤其是以声传情的乐艺,更不能不着重自我体验,不妨 说‘眼见’(读别人赏析文章)‘为虚’,‘耳听’(自己倾听)才‘是实’。”
在《向太阳 —— 漫说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中,虽然辛丰年谈的是莫扎 特的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但是,在他一部部介绍这些钢琴协奏曲的创作背景 和创作过程时,实际上他也介绍了莫扎特的一生。我认为,莫扎特是古典音乐 史上除了巴赫和贝多芬之外最重要的作曲家,所以,要是了解了莫扎特,就等 于了解了半部欧洲古典音乐史。
要是有一位想要入门的音乐爱好者让我给他介绍一些入门著作的话,我 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推荐辛丰年先生的这三篇著作。反之,要是有哪位已经入门 的音乐爱好者说他还没有读过辛丰年先生的这三篇著作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 地劝他务须设法把这些文章找来读一读,因为我想,他一定会从中得到赏乐的 新启示。
最后,我觉得辛丰年音乐随笔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在谈音乐时谈自 己,谈自己的听乐经历,这样一来,这些音乐随笔的可读性就很强了。实际上, 这也是我对写音乐随笔的一贯主张。我觉得,少了作者个人的听乐感受和经历,音乐随笔就成了冷冰冰的音乐介绍或音乐指南,而不再是一篇有文学性的随笔 了,结果,文章也就会毫无个性可言。
我开始阅读辛丰年的音乐随笔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虽然我已记不清 他在哪一篇里说过这些事,但是,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辛先生随军南下占领苏 州时进入一个户主已经逃走的屋子,去听他家收藏唱片的事;也记得他听说德 彪西的弦乐四重奏是名曲,就从福建写信向上海五、六十年代专卖西洋音乐旧 唱片的永丰琴行去订了一套,收到之后一听,却觉得不知所云;我还记得辛丰 年多次提到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的高深难解,他在文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把 那首著名的第 29 钢琴奏鸣曲(作品 106 号)“槌子键琴奏鸣曲”称之为“天书”; 我也没有忘记他自己说到怎么学看乐谱、学弹钢琴的经过。......
写到这里,我想也必须说说辛丰年音乐随笔的不足之处。其实,辛丰年 先生音乐随笔的不足也正是他听乐经历的不足。他自己也说,他听的音乐都是 “罐头”音乐,也就是说,听的只是唱片和 CD 的录音,没有听过(或说“很少听 过”?)现场音乐会。我觉得,这是辛丰年听乐经历中最大的不足。听录音和听 现场,对于音乐作品的理解是有很大区别的,我自己就有很多这样的经历:有 时一部作品听了很多年,还没有什么感受,但听了一次现场演出,就感受很深 了。我想其他听过现场音乐会的朋友也一定会有类似的经历。就这个问题,我 与任海杰先生谈论过很多次。辛丰年早年在部队生活,晚年在远离大城市的南 通生活,都没有条件听到现场音乐会,所以,他有很多谈音乐会的文章,实际 上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我想,这应该是如此爱乐的辛丰年先生一生最大的遗 憾吧。
辛丰年听的音乐作品以热门作曲家的乐队作品为主,热门作曲家的室内 乐作品就听得很少;非热门作曲家,尤其是二十世纪作曲家的作品则听得更少, 这就局限了他谈音乐的范围。这个不足之处,当然,也是与辛丰年一生的生活 经历有关的。比如,在他的著作中,我见到他常谈贝多芬的交响曲、序曲、协 奏曲,奏鸣曲,却很少见他谈到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钢琴三重奏或者其他重 奏曲。其实,在贝多芬的全部作品中,重奏曲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尤其是 他的十六部弦乐四重奏,贯穿了贝多芬一生的创作过程,就像莫扎特的二十七 部钢琴协奏曲贯穿了莫扎特一生的创作过程一样。要是辛丰年熟悉这些弦乐四 重奏,那么,我们一定能读到像《向太阳》那么精彩的剖析贝多芬一生的一组 音乐随笔了!
古人说:“金无足金,人无完人”。作为一位有局限生活经历的音乐随笔 作家,辛丰年先生能写出如此众多深刻的音乐随笔来,启发、教育、激励了中 国整整一代音乐爱好者,那么,我们对他还能有更多的要求么?
从我本身来说,辛丰年不能算是我的音乐启蒙者,因为他在上世纪八十 年代中开始写音乐随笔时我不但已经不在中国,而且那时我已经听了三十年古 典音乐,对音乐的了解已经可算相当不浅了,但是,我还记得我在《读书》杂 志上首次读到辛丰年的大作时有多兴奋。那时《读书》杂志刚刚创刊不久,是 该杂志办得最有生气、最为兴旺的时期,不但名家竞相辈出、名文期期皆有, 连无名作者的佳作也时时可见。辛丰年就是那时最引读者注目的一位“无名”作 者。记得看到辛丰年文章后不久,我就在一期《读书》的“读者来信”栏中读到 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的一封信,称赞说辛丰年的音乐文章写得好,但不知 道他为何人。
辛丰年奇就奇在等他发表了无数音乐文章,已经小有名气时,大多数读 者还不知道辛丰年究竟姓甚名谁,是何许人也!
我是九十年代买到《辛丰年音乐笔记》时看到其子严锋写的〈辛丰年其 人〉一文才不但知道辛丰年原来姓严,而且也知道了辛丰年的一点身世的。但 是该文还有很多语焉不详之处,我不知道严锋是为他老太爷避讳还是可能因为 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连他也不知道。比如,辛丰年既然出身军阀,家里请得起 塾师,那么怎么抗战一开始就会失学呢?后来怎么会参军的呢?还有辛丰年的 学历既然只有初中二年级,那么他的英文和俄文是何时学的呢?更重要的是, 辛丰年怎么会喜欢上西洋古典音乐的呢?是家教?还是受了谁的影响?
但是,不管如何,从严锋的文中,我知道了辛丰年是位隐姓埋名、不求 闻达的高士。在严锋文中不是说有人为了想见辛丰年,跑到南通市文联去问, 却无人知道“辛丰年”是谁人吗?所以,虽然我也有很想结识这位高士,与他当 面谈谈音乐,告诉他我对他的大作看法的愿望,但是我想,可能见到他的机会 不大。
谁知天如人愿,心想事成,认识辛丰年的机会却自然而然地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