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槊赋诗
话说在赤壁之战中,刚出道的庞统给曹操诈献了连环计,——不过此连环不是王允给董卓与吕布布设的“风仪亭”中村村袅袅的那种。它是让曹操水军的船舰,或三十、或五十艘,互相之间用连环大钉套在一起,可以乘风破浪,一马平川,其阵势有点类似后来的郑和下西洋。曹操大喜过望。
其实,此时谁也难说得准到底谁将在这场规模巨大的水战中胜出。战争充满了偶然的因素,留名青史的战役很多都是由偶然性决定的。就像唐代杜牧说的:“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双方的胜算,基本上应该是持平的,而且单从实力与布局上看,曹操还占据着较大的优势。因此庞统的连环计也未必见得高明,只不过有个先入为主的“火攻”计划而已。我不明白曹操在连环舰队组成之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江南,却转而贻误了战机。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曹操在十一月十五日,在连环舰队上提前举行了联欢晚会。他踌躇满志,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流水汤汤。看着远处月光下迷蒙的江南,他豪情勃发。恰好此时有几只乌鸦望南边飞鸣而去。曹操问左右说:“此鸦缘何夜鸣?”左右回答说:“鸦见月明,疑是天晓,故离树而鸣也。”曹操听了,哈哈大笑。曹操在听了这话后为什么发笑呢?他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左右?曾经有很长时间我弄不清楚。我记得七十年代末的时候,那时还是默默无闻,但是后来却才华横溢的著名书法家朱以撒先生送了我父亲一幅字联:
“昏鸦三匝迷枯树,回雁兼程溯旧踪。”
笔法遒劲,颇有风骨,我父亲一直把它挂在办公室的墙上。那时我正在上初一,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这是叶帅写于1964年秋的一首著名的七律《望远》中的两句。叶帅的这首七律深得毛主席的好评,他把它改名《远望》,并将它推荐给左翼媒体《光明日报》副刊发表。叶帅七律的末两句是“景升父子皆豚犬,旋转还凭革命功。”意即盘踞荆州的刘表、刘琦、刘琮父子三人,都是“豚犬”,成不了大事,然后才有了曹操大军饮马长江,并且准备“百万雄师过大江”了。
这时,曹操已经喝大了,杜康的酒度在那时可能没有现在的醇酒那么高,但喝多了还是够呛,尤其对于好酒、但是酒量并不怎么样的曹操而言,更容易失态。于是曹操就让左右拿过一杆槊,抖擞起精神,站在船头上,然后以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横槊对左右(原文为“谓诸将曰”,不妥,我觉得似有对牛弹琴之嫌)说:“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
以我看来,曹操在《三国演义》中并没有过使槊的记录,他更可能是玩刀或玩剑出身的。从文学的角度看,一是横槊赋诗比较大气,二是因为之前江东的“群英会”已经安排过周瑜舞剑狂歌了,再来一场舞剑赋诗,加上孔明后来在南屏山舞剑做神怪呼风唤雨,那么赤壁大战就只剩下一种兵器了。所以作者就让曹操横槊了:“今对此景,甚有慷慨。吾当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赋的是一曲四言诗,叫《短歌行》。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编唱出这么一首辞曲俱佳、传诵千古的诗歌,相信连他的因作“七步诗”著名的儿子曹植都要望尘莫及了。姜毕竟是老的辣。
曹操的五言诗大多是写实的,这跟《古诗十九首》和与他同时代的五言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中的那些纤细,委婉,甚至颓废的情调是大不一样的,——尽管此时他已经喝大了,也正沉浸在对江南二乔美色的意淫中。曹操的五言诗风还影响了他的大儿子曹丕跟三儿子曹植,以及自命不凡的“建安七子”。文人的五言诗是到了建安年代才开始真正成熟的,而曹操无疑是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但是,没想到他就这么张口来一段四言歌,竟成了一曲千古绝唱,真让人高山仰止。《诗经》中的“风”“雅”除外,自屈原的《天问》以降,日渐式微的四言诗一般多以义理为主,像《短歌行》这样以抒情言志为主的名篇还不是多见,即便是同时代稽康的《幽愤诗》,也只是以叙事与言志为主。四言诗在其发韧之时(《诗经》)就已经相当成熟了,后世再想突破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以为,曹操的《短歌行》应该算是四言诗中的一个经典作品,其个性之鲜明无以复加,也奠定了后来文人创作四言诗的发展线路。像东晋陆机的《短歌行》几乎就是曹操的翻版,还有陆云,张华等人,其风格无疑也受到了曹操的影响。曹操另外的几篇四言诗也写得很出彩,比如《观沧海》,《龟虽寿》等,毛主席也引用过其中的章句。这是闲话。
我们再来看看这其中的四句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假如《三国演义》只是真实历史的一场附会,那么曹操可能就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别人替他设计好的陷井上引吭高歌,迎受左右的喝彩了。实际上,我觉得《三国演义》更接近于真正的历史,因为它闪耀着的人性的光芒,是对魏正统情有独钟的陈寿的《三国志》所折射不出来的。因此我们也就可以从我们的角度,来解构这首诗,以及曹操提前摆设的欢宴了。曹操或许只是在联欢晚会上借题发挥而已。因为以鸟做为一种抒情的意象,在当时的诗歌中极为普遍。像《孔雀东南飞》,稽康诗中的“鸳鸯于飞”,“斥鼹擅蒿林,仰笑神凤飞”等,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建安七子中孔融的“隼逝鹰扬,六翮将奋”,王粲的“翼翼于飞,载飞载东”等,其实都是赋比兴的手法。如果看得太认真了,也没多大意思。
不过,还就是有人不知趣。曹操歌罢,“众和之,共皆欢笑”,其乐融融。“忽座间一人进曰:‘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视之, 乃扬州刺史,沛国相人,姓刘,名馥,字元颖。馥起自合淝,创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学校,广屯田,兴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绩。当下操横槊问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操大怒曰:‘汝安敢败吾兴!’手起一槊,刺死刘馥,众皆惊骇。遂罢宴。
这刘馥合当该死,因为他不懂得诗的意象,更不懂得拍马屁。曹操这里将乌鸦入诗,可能用的是“兴”的手法,是触景生情,因物起兴,他哪儿省得去理会什么吉不吉的?而诗人又多是神经质的,人家大半天才琢磨出那么几句,不像写小说的动辄万言,你这不是端了人家的面子了吗?所以曹操一槊就将自作聪明的刘馥给捅死了。天才跟诗人一样一般都有点神经过敏,像曹操杀吕伯奢,祢衡,华佗,杨修等,都有这种倾向。因此谁要是天才,就一定要稍安毋躁。不然这世界就不和谐了。
话说回来,刘馥还是因为看错了人才说错了话。你看主席跟叶帅惺惺惜惺惺,那叫知音。文革一来,叶帅那诗的内容不就昭然若揭了?
2/25/06 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