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应该被解雇吗?
这个星期《纽约时报》的一则新闻“一石激起千层浪”。纽约大学解雇了有机化学教授梅特兰 琼斯(Maitland Jones),因为他教的350名学生中,有82名联名写信,抱怨他的课太难。据说那门课,许多学生不及格,或勉强通过,不少学生怕影响平均成绩,纷纷退课。
琼斯教授(网图)
这些学生还抱怨说琼斯教授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跟他们说话,同时也不为学生提供“额外加分”的机会。
这样的抱怨对我们这代学生,尤其是在中国受过教育的学生来说,显得荒谬。记得我读博的时候,有门必修课是统计学,一个学年上完。因那所大学一个学年有三个学期(Quarter System),所以必须修完统计学A、B、C。同学告诉我,能修完这门课的,只占学生的三分之一,害得我还没修课已经提心吊胆。
上课第一天,统计学教授倒是没有居高临下,而是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不少文科学生怕数字,但是只要你们学过代数和微积分,应该能把这门课拿下。”这时候,他又问:“在座的有没有人没学过代数?”我举起手,唯一的一个。他看了我一眼,又问:“有没有人没学过微积分?”这次不错,连我在内,有三个人举手。教授建议道:“这门课不适合你们,最好补一下代数和微积分,再来上课。”
接下来,他对全班同学说:“这门课有不少内容要学,所以我讲课的进度是这样的,只要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学生懂了,我就开始讲新内容。”
我刚念完小学,文革来了,后来在中学呆了一年半,每天学小红书,开批判会和斗争会,加上频繁的学工学农,什么知识都没学就“初中毕业”了。上高中的年龄,我在农村插队,对数理化是一窍不通。
然而,不是无知无畏吗?所以我就很“厚颜无知”地去央求教授,让我先把这门课注册上,假如实在跟不上,我一定退课(withdraw)。亏得教授大人开恩,我才混了进去。
每次上完课,都是一头雾水,英文单词可以背,可是那些概念搞不清。好在那本课本上有许多公式,管它三七二十一,每次做作业,看个大概,似懂非懂找个公式去套套,就这样依样画葫芦,居然混过了第一学期,得了读博时唯一的B+。
这个分数曾让我耿耿于怀了一阵,但是同学劝我,不要太死板了,这门课开始的时候有40多名学生,第一学期结束就只剩下了不到30,能硬着头皮留下来就不错了。在后来的两个学期,我靠着这种死办法,继续赖在班上,第二学期得了A-,第三学期终于拿到了A,那会儿,这门课只剩下了11名学生。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的同学假如退课了,亚裔同学往往找内因,责怪自己太笨,基础不好,老美同学常常找外因,推说其他课程或研究太忙。但是从未有人提议要去控告教授,即便有人提出来了,恐怕大家会以为他是神经病。
之所以插进这段往事,是因为统计学是读博的必修课,也是能否继续读博的“守门人”。这门课起到一定筛选的作用,对统计学一窍不通的,难以开展有深度的研究,可能不适合继续读博。因此,这是一门“赌注”很高的课。
纽约大学的有机化学课,对那些希望学医的学生,也是“赌注”极高的课,倘若通不过或成绩太差,可能失去进入医学院的机会。因此,有人认为,这是学生控告琼斯教授的一个原因。
琼斯教授据说专业知识丰富,他曾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过《有机化学》的大学教科书。2007年退休后,便在纽约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合同是一年一签的。琼斯教授已经84岁了,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喜欢教书,才会退休后又教了15年。
写信的学生并未要求解聘琼斯教授,但是纽约大学收到学生的抱怨信后,决定解聘琼斯教授,校方的解释是,琼斯教授的学生评语不好,部分学生抱怨他对学生居高临下,不屑一顾,评分缺乏透明度。
凡是当过大学老师的都知道,师生关系与世界上其他人际关系一样,老师给学生不及格,学生自然也不会给老师好评。倘若老师缺乏人际沟通的技巧,自然也会激化师生矛盾。
多位纽约大学的化学教授写信给校方,他们担心此案会影响教师的学术自由和经过多年验证的教学实践。
我在美国高校工作了近40年,觉得这件事的原因挺多,反映了社会变迁对高等教育的影响。还是从我自己的经历说起,1983年我受聘于美国一所大学的暑校,在此之前,我在上海一所大学执教六年。虽然暑校短短9周,却让我认识到,美国的师生关系是相当平等的,不像国内,学生必须听老师的。而且美国学生特别爱说话提问,从小习惯了跟老师平等对话,积极互动。因此,老师除了传授知识,应该具备跟学生沟通的能力。如果一味照本宣读,哪怕学识渊博,也不一定能让学生满意。
那个暑校还让我发现,美国教育走的是“平民路线”。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能进入大学的都可以算是“精英”,都是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中,侥幸冲过独木桥的寥寥几个。我在国内的学生虽然也有比较“木讷”、“迟钝”的,但能冲过独木桥的,至少有努力学习的良好习惯。
暑校学生,虽说多数是在校大学生,却也有一些在职人员、无业人员和退休人员,只要感兴趣,念完了高中,有能力支付学费,想来就来。也就是说,除了藤校名校,不少大学入学的门槛不高。这反映出美国高等教育资源丰富,“供求关系”相对宽松,教育机会一多,就不需要走独木桥了,条条大路通大学。
我是在研究生院任教,学生的教育背景上下差落很大,有藤校毕业的(如耶鲁、普林斯顿、布朗等),有社区大学后转公立大学毕业的,有小型私立大学毕业的,还有许多国际学生。
在中国教书的时候,由于“严师”是美德,我也努力逼着学生去追求完美,因此得到学生好评。这一套在美国根本行不通,因为这里的标准就是多元化的,学生不一定能做到我信奉的“最好”,即比较传统的精英式教育,但是可以做到他们能做到的最好,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更有意义。
猜想这位琼斯教授,毕竟是从普林斯顿退休的,一定是习惯了跟“精英学生“打交道,而纽约大学的学生或许无法达到琼斯教授心目中的精英标准。
这牵涉到一个大学教育理念的问题。有些大学特意设置了一些高难课程,以此来筛选、淘汰部分学生。我觉得有些自然科学专业,特别是人命关天的医学院,的确需要高标准。就像我去看病,事先会看看医生的教育背景和住院医生经历。假若医生来自一个不知何方的医学院(我们小镇会有些外国医学院毕业的来行医),自然就会打个问号。而一旦医生毕业于知名的医学院,便放心不少,因为潜意识里,还是信任这些医学院的高标准。
回过来说琼斯教授的有机化学课,这门课可以说是纽约大学维持高标准的守门人,学生的挑战反映了学生及学生家长日益增强的“权利感” (entitlement)。这种权力感跟大学近年来的商业化有关。
不少大学的主要经费来源是学费。前一二十年,当为数众多的婴儿潮子女X代(1965-1980)和千禧代(1981-1996)到了进入大学的年龄,各大学不愁生源,财源滚滚。可是近年来,不少大学面临招生不足的挑战。越来越多的大学为了生存,把学生视为“顾客”,并沿用了“顾客就是上帝”的商业行规,大学教育演变成了“客服”。在这样的氛围中,学生觉得只要自己付了学费,就应该获得学位。而如果一些“客服人员”不知好歹,给顾客低分,让他们难以毕业,那就去投诉客服。
当然从家长的角度来看,纽约大学一年的学费近5万5美元,四年下来是20多万,这对多数家庭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投资,谁愿意白白损失20万?当教育不再是单纯的学知识学技能,而成了一种投资,通不过琼斯教授课程的学生,心焦如焚、怨气十足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有些纽约大学的学生家长反对校方的决定,认为校方对学生过于宽容。有家长说:支付教育费用给知名大学时,我们期待优秀的教授在智力上挑战学生,让学生能超越自己的“舒适圈”(comfort zone),这样有利于他们成长。
琼斯教授可能没想到,他84岁上突然成了热点人物,纽约大学解聘他引发了人们对美国高等教育的思索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