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一)
淞沪会战85周年祭
下面这张照片摄于1937年的七月,那年我的母亲还不到十六岁,小姨出生才几个月。母亲神态安逸,小姨努力向前,似乎在期待着未来。她们不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母亲一家祥和安宁的生活不久将在日寇的炮火中化为灰烬。
1937年的母亲和小姨
我第一次听说淞沪会战,是通过《沙家浜》里沙奶奶的一段唱词”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国土遭沦亡,尸骨成堆鲜血淌,满目焦土,遍地火光......”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来了亲戚,常围坐在母亲房间的小方桌旁喝茶聊天,我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不声不响地听。他们谈着谈着,就会讲到“逃难”,逃难的故事非常吓人,总是跟轰炸、逃命、受伤、死人、着火、精疲力尽、饥饿等各种恐怖的场面和令人痛苦的感觉有关。推算起来,逃难的时候,母亲才十五六岁,而我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上下了,可见逃难是母亲那辈人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后来每当他们刚提起逃难,我就悄悄溜出去,这样的故事实在不忍听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我痛恨战争。
上海爆发过两次中日对战,日军都是在长江口的吴淞登陆,所以被称为“淞沪”战争。第一次发生在1932年1月28日,即“一二八淞沪抗战“。那天半夜,日本海军陆战队分三路突袭上海闸北,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日军狂轰滥炸中国军队的阵地、民宅和商铺,发动了四次总攻,均被中国军队击退。这次战争日军投入了7万7千兵力,死伤近万人。之后,战场转到上海宝山区的浏河镇,中日两军陷入了僵持的局面。同年3月3日,日军发表停战声明,5月5日中日签署了《上海停战协定》。
第二次淞沪战争发生在1937年,被称为”淞沪会战“。1937年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闸北,蒋介石代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淞沪会战打响了,这标志自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中日两国进入全面战争。
日军集中了近30万的兵力,陆海空三军联合攻打上海,中国军队投入了70万兵力,由于装备悬殊巨大,中国军队在日军的猛烈炮火下牺牲惨重。中国军队以步枪轻机枪对抗日军的军舰大炮,以250架飞机对战日军3000多架飞机,最终中国空军全军覆没。冯玉祥曾说过,“我们的部队每天一个师一个师投入战场,有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一半。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一般,填进去就熔化了。”
这是一场中国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壮烈悲剧。20多万将士用自己的生命,一寸山河一寸血,在上海顽强抵抗日本侵略者。史料上说,不少部队的官兵来自一个省,一个县,一个村,一个家族,青壮男儿的全体牺牲给村落、家族、家庭带来的是何等的灾难和悲怆!
上海沦陷之后,国民政府11月13日,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日军原计划一个月内灭亡中国,没料到淞沪会战持续了三个月之久。虽然中国军队最后不得不撤离上海,但是淞沪会战粉碎了日军长驱直入内地的计划。
上海历史上如此重要的一场战争,我在学校却从未听说过,在学过的历史教科书上也不存在。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一场蒋委员长指挥的战役?或是因为1932年的第一次淞沪战争中日打了个平手,而1937年日军胜利了?总之,我小时候所知道的抗日战争,不外乎平型关大捷,还有抗战电影里的地道战和地雷战,中华儿女举着大刀长枪把鬼子砍得落花流水。
三十多年前,我的二舅给远在美国的我,寄来了厚厚的一封信。拆开信封,看到了他的回忆录《火线余生》,记述了1937年淞沪会战的时候,我母亲一家从家乡罗店镇逃难到上海的经历。罗店镇现属上海市宝山区,离上海市中心30多公里。二舅在信中说,作为抗战的目击者和受害者,他决定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为的是让后代永远记住并了解那一段历史。
根据他的文章和我母亲留下的笔记,我将讲述85年前我母亲一家在日军的炮火下,逃往上海的经过。
一. 战火将即离家园
母亲的老家在上海宝山区罗店镇,据传,元代有一个叫罗升的人在此开店,故取名罗店。罗店是上海北部的水陆交通枢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罗店当时是上海北郊最大、最富庶、最发达、最繁荣的集镇,民间有“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的说法。罗店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练祁河绵延数里,穿镇而过,注入长江。河两侧,房屋鳞次栉比,街巷纵横交叉,战前的罗店镇有三湾、九街、十八弄,各行各业的商店、作坊六百多家,形成美丽繁荣的江南集镇。母亲家是罗店镇上的老住户,住在北街,经营一家门面相当大的百年老店,店铺和宅院占据了半条北街。
据二舅回忆,1937年他在读小学,7月传来了芦沟桥七七事变的消息。8月9日,发生了日本军曹在上海虹桥机场寻衅,被机场哨兵击毙的事件。上海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人心惶惶。街坊邻居相互打听消息、商量对策,寻找逃难的方向。镇上不少商铺的店员,倘若家在农村或外地,纷纷告假回家。镇上的居民,在上海有亲戚的,都往租界里跑。多数人家到四乡寻找亲戚家暂时“避避风头”。人们手提、背扛、肩挑、船载、独轮车推,把一切可以利用的运输能力都调动起来,运走细软和生活必需品。
母亲家也开始忙起来,收拾衣物细软,打包装箱,并托人把大舅(母亲家族的长子长孙)送到上海。8月12日,叔公(外公的弟弟)问朋友借了一辆汽车,匆匆从上海开到罗店,动员外公带着全家去他家躲避一时,叔公在上海经商,家住公共租界曹家渡附近。
外公患有肺结核,怕拖家带口的,给叔公造成过重的负担,执意不肯同行。叔公几经劝说无效,只好带着他尚留在罗店的两位家人和外公家的一些物品,当天开车返回上海。谁能料到,这次见面竟是外公兄弟俩最后的诀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