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的马赛克:姑娘 小伙 女政委
近四十年了,一直在美国教育界工作。有一阵,我主管海外留学,送政府雇员去世界各地学习法语、俄语、华语、日语、韩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波斯语等十多个语言。
那时候,外交部发出了旅行警示,政府雇员必须避开俄国。美俄关系紧张是一方面,但不能去俄国的主要原因是那里的治安太差了。俄国人够狠,喝酒打架,家常便饭,地铁上都有人公开打劫。再看看他们,美女抱着狗熊野狼合影,老头老太冰天雪地冬泳,总统赤膊骑马。美使馆就担心大大咧咧的美国人,喝醉了酒,吃错了药,不知好歹跟当地人争执、殴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太麻烦了。一听去留学的多半是年轻人,一口拒绝,没工夫伺候你们。
退而求之,前苏联有十几个盟国,没准能在哪个俄罗斯族裔比较集中的国家建立个留学点,比方说,乌克兰、白俄罗斯、拉脱维亚?为此,请了几位俄裔教授来出谋划策。
几位教授,听罢我的设想,一脸不屑:白俄罗斯?乌克兰?怎么能跟伟大的俄罗斯相比?
俄罗斯人,心里也真是够堵的。做了七十多年的老大,辛辛苦苦七拼八凑起来的联盟,说散就散,众叛亲离,往日的小弟,毅然决然地“亲西远俄”。尤其是地处波罗的海的那几个国家,饱尝了俄化的血腥残害,对俄罗斯最为仇视,一独立就废除了俄语,学校一律改用自己的民族语言,绝不让俄罗斯影响下一代。因此,去这几国学俄语,并不理想。
权衡了各种情况后,把目标锁定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毕竟那两国人和俄罗斯人同宗同源,都是斯拉夫人。向几位教授打听,乌克兰哪些大学语言教学比较出色,哪些大学接受海外学生。这才发现,他们对前盟国一无所知,讲不出个所以然。俄罗斯人唯我独尊,看不起盟国的心态,也可见一斑。
几经周折,好不容易跟白俄罗斯的美使馆接上关系,却被一棒子打了回来,此地政局不稳,千万别送学生过来。
偌大的苏联帝国,只给我们留下了乌克兰。几个回合之后,终于跟基辅的塔拉斯×舍甫琴科国立大学和基辅国立语言大学联系上了。说实话,我对这两所大学抱的希望不大,它们的封闭状态,从网站就可见一斑。网站用的是乌克兰语,密密麻麻的杂色文字,缺乏设计元素。网站也有英文版,却异常简短,堆砌着空洞的自我吹嘘,英文的质量也亟待提高,用词生僻,句法别扭。
2009年初秋,我和俄语翻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乌克兰的首都基辅。
基辅的乌克兰大酒店
下榻的乌克兰大酒店在市中心。酒店建于1960年代初期,一度是基辅的最高建筑。进了门,恍惚超越时空,一脚踏回到苏联时代,就像是007碟战片中的某些场景。大堂高大宽敞,却令人压抑,宝蓝色的地毯,深绿色的墙,狭长的窗子直顶天花板,挂着拖到地面的紫红色窗帘。大堂的服务员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手脚也不太麻利,遇到问题,你推我让,处处是大锅饭留下的痕迹。
客房面积很大,却是同样不调和的色彩,家具陈旧,我放下行李,赶紧跑了出去。
出得门来,空阔明亮,宽阔的大街上车辆不多,风格不一的建筑,破旧不堪的和装修一新的,错合并立。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独立广场,广场里三三五五聚集着不少年轻人。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下午,却有许多闲散的年轻人,不去上班,不去上学,带给我的,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基辅独立广场
我在黑龙江插队的后两年,秋收完了,就跟同伴启程回家。在上海,十足的一群“盲流”,没户口,没工作,没希望,街口路边,三五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打发黯淡的青春年华。
广场上的年轻人,神态像极了当年的我们,心神不安,东张西望;服饰比当年的我们花哨了许多,大红色的运动服混搭着奶黄色的高跟鞋,黑色的西装裤搭配着贴满亮片的运动鞋……格格不入的刺眼组合,映出内心的惶然和骚动。
离开广场,漫步在小山坡上的街心花园,阳光透过枝叶照射下来,秋叶覆盖的土地斑驳陆离,老人牵着狗,缓缓走过。蓝天白云下,几簇教堂圆顶,金碧辉煌。这是一个富有层次,画面万千的城市。
基辅圣索非亚教堂
接下来的两天,去访问了两所国立大学。果不其然,大学都停留在过去的某个年代。语言大学的领导绷着脸,带着一串高矮不一的随从,示意我们坐下。一听是短期培训,不定期派学生过来,酷似苏军女政委的彪悍院长大幅度摇头。我解释说学生是短期进修俄语,不是来念学位,所以语言预科班,插班、培训、旁听,各种形式都可以商量,女院长不为动,连声“捏捏”(捏=No)。女政委从头至尾板着脸,苦大仇深,内心坚不可摧。
国立大学,领导换成了魁梧的男性,跟班更多。那年,乌克兰独立快二十年了,观念僵硬,处事死板,虽然只隔了几尺宽的会议桌在交谈,感觉却像是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我们得到的回答,自然也是“捏”。
走过了几十个国家,有些国家的人,气定神闲,一举一动充满了自信、宽容、坦然。基辅人,则带点儿紧张、神经质、不安。或许是因为这个国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挣扎着,努力走出俄罗斯的阴影,重新做地道的乌克兰人。
基辅八成以上的人口是乌克兰族,有自己的语言乌克兰语,然而几十年来,俄语成了“国语”。独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说乌克兰语,大学教材和授课语言也从俄语改成了乌克兰语。尽管在基辅办留学点,并不完美,但这里的人,只要愿意,俄语都说得溜溜的。关键是,除了乌克兰,我别无选择。
有幸的是,终于找到了一所灵活经营,服务周到的私立语言学校,开办者是两个年轻人,安德鲁和萨夏。安德鲁是乌克兰族,戴着黑框的长方型眼镜,矮矮的个头,西装革履,铁打的“亲西远俄”派,开口闭口谴责俄国对乌克兰的欺凌压迫,义愤填膺。萨夏是俄罗斯族,身材高大,休闲打扮,礼貌寡言,具体事务安排得周到细致。他俩合作默契,把俄语项目办得风生水起,授课、辅导、寄宿家庭、学习参观、机场接送等,一条龙服务。美使馆官员和我们用了他们的服务后,为他俩带去了海外资金,在经济萧条的乌克兰,他们不断招兵买马,扩大校舍,成了乌克兰先富起来的人。
离开基辅回国,机舱门口的空姐问我:要英文报纸吗?我顺手拿了一份,一边读一边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一份薄薄的乌克兰官方英文小报,八开四版,对外宣传性质的。一篇文章占了一版,评论住在乌克兰的外国人为何容易心情忧郁,引起忧郁的重要原因是乌克兰的姑娘太美了。
论题有意思,该文作者认为,美丽本身容易引发忧伤,有人自惭形秽,遥不可及的目标让他们伤感;有人追到了美丽的姑娘,可是恋爱的过程充满了大起大伏的情感波动,低潮时免不了郁闷;有的已有妻室,见到了如此美丽的姑娘,心动加速,道德和情感的矛盾,易使人伤神;还有些失恋的,那可是自杀的心都有啊……这篇文章写得一本正经,毫无诙谐的语气。
换个角度想,乌克兰有希望,如果这样的文章能上官方小报,说话应该比较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