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是明智的“维持会长”
有一阵,我主管海外留学,法语、俄语、华语、韩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波斯语等十多个语种,每天跟不同国家,不同职业,不同文化和语言背景的人打交道。
一天,跟三位阿拉伯学院的院长开会,他们分别来自伊拉克、黎巴嫩和叙利亚。阿拉伯人热情散漫,特别能说,他们扎堆的地方,猛一看,跟我们中国的村落,和街头聚集跳广场舞的地方差不多,哇啦哇啦的。不同的是,老爷们老娘们各一圈,不越界。阿拉伯世界盛行口语文化,可能是因为他们的书面语太正规,有点像文言文,跟口语隔开十万八千里,导致许多人能不写就不写。阿拉伯世界方言又多,因此这国那国之间,偏见误解不少。
三位院长,个个能说会道,口若悬河,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逻辑。为此,我事先做了准备,把要讨论的问题打印出来,从一到十。刚把提纲发给他们,三人一齐开口,一个对第三点发表意见,一个评论第五点,还有一个一下子跳到了第八点。更离谱的是,他们根本不听其他人在说什么,三人各说各的,因为没有人附和,火气慢慢上来了,最后互相大吼大叫,叫得自己怒气冲天。我再三提醒他们一个一个来,但实在拼不过他们的大嗓门,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好在我已经跟他们个别交换过意见,本希望三个学院联盟,把教学大纲设计得更棒,看来只能让他们继续走不结盟路线了。
我疲惫不堪地来到老板的办公室,向他汇报情况。
刚进门,老板就起身跟我握手,问我要不要来杯绿茶。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袋泡茶。还关切地问我:你还好吗?
于是,我开始抱怨那些不可理喻、没有逻辑的阿拉伯人,他认真地听着,时而对我说:我知道。我理解。
接下来给我来了一段他父亲的故事。老板的父亲是土耳其外交官,曾经被派往中东列国,担任过土耳其驻伊拉克、伊朗的大使;母亲是瑞士人。老板从小被送到欧洲的寄宿学校,除了土耳其语,还精通英、法、德、波斯语。要不是他提起自己的背景,大家都以为他是美国人。
老板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我父亲每次调任,发现又被派往阿拉伯国家,都要沮丧一阵。请不要误解我,这不是说阿拉伯人不好,而是他们的文化传统跟土耳其不同。他们喜爱说话,可是抓不住重点,说得太多,又不能兑现,在那些国家,没有效率可言。当然,让我父亲最不高兴的是,阿拉伯国家缺水,多年以前,洗澡都不那么方便……
听着他的故事,我早把三名阿拉伯院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起身告别,老板一再叮嘱:有需要我帮忙的,马上来找我。
在我负责的留学项目中,最头疼的是波斯语。美国跟伊朗断交这么些年了,去哪儿学波斯语?还是找波斯语教授咨询一下吧。
人未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了过来,伊朗也缺水吗?我暗暗想到。两位教授西装革履,礼貌周到,弓着腰跟我寒暄,只是这种寒暄,明显只是出于礼仪。等说到正题,他俩互相谦让,彼此恭维了一阵,第一位终于开口,说了伊朗文化的悠远绵长。第二位说得扭曲迂回,德黑兰的繁华,伊朗的诗歌,伊朗的大学之母——德黑兰大学。二位言下之意,要学波斯语,一定得去伊朗。岂不是废话吗?于是,我问他们,哪些国家哪些地区伊朗移民比较集中。听说美国洛杉矶的Westwood,有一条伊朗街。那么,伊朗的邻国土耳其和其它中亚西亚国家,有没有伊朗人社区呢?二位答非所问,模凌两可,可能是不了解情况,也可能因为这是他们的交流方式,喜爱把简单的事情,迂回化,高深化,复杂化,他们的思维就像是波斯地毯密集复杂的花纹,曲里拐弯,让外人难以理解。
事后,两位发来Email,称与我会面让他们受宠若惊,他们谦卑地向我表示谢意和歉意。又是没有实际内容、带点虚情假意的客套礼仪。
汇报工作时,老板不断点头:非常理解你的困难。伊朗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告别时,老板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相对而言,俄国人有逻辑,基础教育水准高,绷着脸,严肃、深刻。可惜,去俄国要办的手续太多,治安也不太好,我们只能去前苏联的盟国,比如乌克兰、白俄罗斯、拉脱维亚等,这令俄国教授大为不满,他们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告诉我,这些国家永远无法与伟大的俄罗斯相比。他们说的可能有理,但是实际情况是,我还是得想法把俄语点办在俄国以外的国家。俄国人厉害,战斗民族,跟他们说话,他们的回答不是“打打”就是“捏捏”(打=yes,捏=no)。
韩国人,近年来长得越来越像了,女老师,五十岁以下的,几乎都身经数刀,来开个会,都不忘人手一个名牌包。他们开会基本不提问题,一味记笔记。会后,私下向我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一位打扮精致举止粗率的老师,冲到我面前两尺不到,瞪着我,口气生硬:我带学生去首尔,为什么非从旧金山起飞?
我解释:为了节省留学经费。旧金山离学校两小时车程,学校会为师生派大巴,比这么多人坐飞机去旧金山,便宜了90%以上。
那让大巴到我家来接我。
不行,大巴不是出租车。学生都是开车到学校搭乘大巴,学校可以免费泊车。
我以为说得很清楚了,可是韩国人里一根筋的比例相当大。
过了两天,接到电话:如果我把车停在学校,你能保证安全吗?
如果你不愿长期停车,可以打的到学校。
又过了一天,如果可以打的到学校,为什么不可以打的到旧金山机场?
你去算算距离和开支。
仍不放弃:我家住在学校去机场的途中,为什么不能让大巴来接我。
只能重复:大巴不是出租车。
韩国人擅长“牛皮糖战术”。“识相”是什么?不存在他们的文化里。不管你怎么解释,他们坚持己见,典型的 tunnel vision(管子视角)。要对付他们,就要让自己成为更有韧劲的牛皮糖。
我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老板听。他说:她这么说吗?是这样吗?让人不能相信。
韩国老师的纠缠不休,终于让我不耐烦了,我告诉她:如果从你家到学校这么小的事都解决不了,那么去国外难免会遇到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我们需要考虑是不是该派一个更有处事能力的人去出差。
韩国人去韩国出差应该算是肥差,这名老师当天下午就出现在我老板的办公室。
第二天遇到老板,他笑嘻嘻地告诉我,最后一盒纸巾快用完了,得去补充给养了。说罢,拉开抽屉给我看,里边有茶包、速溶咖啡、纸巾。声泪俱下的控诉者一到,他立马递过一盒纸巾。
老板的心情不错,分享对付各种人的经验。不管是谁,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卑微,他第一做的就是以礼相待,为来人倒上一杯咖啡一杯茶。当对方怒气冲天,大声控诉的时候,他会故意放慢语速,降低声调,低柔的声音可以让对方慢慢平静下来。
我承认自己还得努力修炼,同时告诉他:我从你这里还学到,说话要尽量用动词,不用形容词。
老板愣了一下:这点我自己也没意识到,你倒很会观察。
在老板的眼里,世界上的问题多如牛毛,各国各派误解反感仇视,相当正常。因此,能维持住一个相对平静的局面,没有公开撕杀、放火、捣乱,就很不错了。平静的氛围容易让大家心平气和地为人处事。领导的作用无非就是做好“维持会长”,如果能维持住平衡的局面,又给人释放情感的渠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是对人类作出的贡献。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的老板是理性的维持会长。
世界上的矛盾基本是由“应然”和“实然”之间的差距引起的,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应该如此”和“实际如此”总是不一样。如此去看,许多事,没有对错,没有是非,每个人的应该和事实本来就不同,人家凭什么要接受你的应该和事实?做领导的关键,不一定是评判是非,解决矛盾,而是维持一个和平的局面和一个包容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