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保姆们(上)
妈妈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我依然经常跟国内的妹妹通电话,有时候是我打给她,有时候是她打给我。疫情这些年,每天跟妹妹通微信电话成了我的生活常态,每天都要了解爸爸妈妈的生活和病情。
现在,妈妈虽然走了,但我们在通话中除了说一些老爸的身体健康状况之外,自然而然还是要说到我们的妈妈。有时候说着说着,我在手机的这头哭,妹妹在手机的那头哭。
妈妈走之前先后在两家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家医院离妹妹住家比较近,另一家离妹妹上班的地方很近,都是为了方便妹妹照顾妈妈而选定的医院。妹妹说,现在每天上下班开车经过医院,她都会难过,妈妈最后10个月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如今,医院还是那个医院,里面却没有了妈妈。
昨天,妹妹在电话中告诉我,一直照顾我妈妈、最后给妈妈送终的保姆小翁已经又找到了新的工作,也是做住家保姆,照顾一位老人,那家老人身体状况良好,她只是简单做家务和陪伴老人。小翁对妹妹说:“现在我觉得脑子空荡荡的”,因为以前她照顾我妈妈的时候每天的确很忙、很辛苦。小翁还对妹妹说,她梦见过我妈妈,我妈妈告诉她“我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输液了”。
是的,我妈妈现在没有病痛了,不再需要住医院了,妈妈正在天上享受快乐!
家里请的佣人,南方人多数人称呼“保姆”,北方人叫“阿姨”的比较多,国内有一部电视剧《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讲的就是家里佣人们的故事。由于中国严重的老龄化,保姆这个行业在中国市场很大,以前是农村人出来做保姆,后来城里的下岗职工也加入了这个服务大军。
在国内请保姆主要还是通过各种大小的家政公司介绍,公司只管负责介绍,不承担管理,所以,保姆来到家里完全没有人管理,也没有任何约束机制,找到什么样的保姆,全凭运气好坏。所幸,我爸妈家找的几个保姆还算不错,没有在家里发生奇奇怪怪的事情。
从2014年底开始,我爸妈家就请住家保姆,那时我爸爸做了大肠癌手术,我妈妈的行动虽然开始出现一点迟缓,但基本上还没有大的问题。我爸妈家先后请了四个保姆,她们来自离重庆不远的区县,年龄在40~50岁之间,除了第一位保姆是我在重庆市妇联组织办的一个家政公司那里请到的,另外几个都是通过私人家政公司或熟人介绍的。
小翁
小翁是到我爸妈家里的第三个保姆,前两个做的时间都不长,都是她们有各自的突发原因不得不离开爸妈家。小翁照顾我妈妈的时间最长,在我爸妈家做了第七个年头。
小翁是七年前我在重庆一家家政公司那里找到她的。那时我正在国内照顾爸妈,前一位保姆因为交了不错的男朋友,说离开就离开,我赶紧到住家附近的一家家政公司去请来了小翁。
七年来,小翁跟我爸妈朝夕相处,尤其最后的几年里,她照顾我妈妈的吃喝拉撒睡,成为了我爸妈家的顶梁柱,是我妈妈最接近的人。
七年来,我妈妈从最早的教她做家务;到后来出现老年失智症后怀疑她拿东西、怀疑她跟我老爸有关系;再到后来把她当作倾诉对象,什么话都对她讲;直到最后妈妈彻底的依赖她,有时候只对她笑,只服从她的照顾。小翁在我爸妈家生活这些年,正是我妈妈病情逐渐发展,由轻症到重症,最后离开人世。这些年,我妈妈遭受的所有病痛,小翁是最清楚的人。
1. 妈妈教她
小翁是重庆周边一个县的农村人,到我家之前她都是在一些餐馆和建筑工地上打工,我爸妈家是她第一次做住家保姆,所以,她刚到我爸妈家的时候一些厨房用的小家电,比如,电饭煲、烤箱、搅拌机、电砂锅等她都 不会用,做饭和打扫整理房间都不行,更别说如何照顾老人。
那时我妈妈病情不严重,行动自如,头脑清醒,小翁的工作都是我妈妈一点点教她。小翁做事踏实,肯吃苦,人比较老实,但反应不够灵敏,学东西比较慢,我妈妈是个性格温和、很有耐心的人,总是一点点反复的教她。小翁经常犯小错误,妈妈也都是轻言细语的给她指出来。只有一次我妈妈对她说了重话,那是因为她出门忘了关炉灶的火,差一点厨房着火。
我妈妈本来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在教育我们孩子上也是这样,有什么要求说一两遍就是了。可是小翁经常忘事,总记不住,我妈妈不得不反复提醒她,有次妈妈跟我聊天笑着说,小翁让她成了“爱唠叨的人”了。
小翁的老公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在农村家里养猪养鸡,种点蔬菜,她家全靠她出来挣钱。小翁在农村只读过小学,文化程度不高,但善良明道理,她大大咧咧,没有小心眼,有什么话也直说。虽然做事不灵光,打扫家里卫生也马虎,做的饭菜很一般,但我妈妈还是比较认可她,觉得她人品好、本分、有同情心、勤快、做事不挑三拣四。有时候我爸爸批评小翁打扫卫生不够干净,我妈妈还替她说好话 “她这几天忙~”。
2. 妈妈怀疑她
随着妈妈的帕金森氏病在慢慢的加重,妈妈的心智也开始出现了异常,首先是记忆力的衰退。
找东西几乎是所有老年失智症早期的一大特征。
妈妈因为帕金森氏病,走路出现不稳,经常跌跌撞撞,慢慢家人不让她一个人单独出门行动。尽管再也不能出门买东西,妈妈还是坚持身上要放一个钱包“ 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妈妈有一个黑色金丝绒布的钱包,上面有花鸟的绣花图案,很漂亮。家人给妈妈放了两百元钞票在里面,妈妈每天把钱包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慢慢地,妈妈开始将钱包东藏西藏,每次她藏到哪里自己又记不得,就怀疑是小翁拿了。刚开始藏的地方很容易找到,小翁一下就找出来了,到后来越藏越深,越来越难找,有时候全家人一起找钱包,我在重庆时都有帮妈妈找过钱包。
有时候想加强语气的给妈妈讲别藏东西,别怀疑小翁,可她总是一脸的委屈,眼神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的看着你,心里好心痛和怜悯。好在小翁能理解妈妈的病,从未放在心上。
到后来,妈妈不仅藏钱包,还藏她的手表和玉手镯。我爸妈这辈人习惯了戴手表,有日历的那种,现在我爸爸即使不出门在家里,每天还是要戴手表,他说“习惯了用手表看时间”。慢慢地,妈妈的失智症越来越加重,每天找东西也浪费掉小翁本来就紧张的工作时间。后来,在小翁的提议下,家人把妈妈的钱包和手上戴的手表和玉镯都收起来了。
3. 妈妈指责她
老年失智症发展到中期,除了记忆力明显下降之外,认知障碍和其他精神异常的症状也开始出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妈妈出现了妄想,本来前些年一直喜欢小翁,突然对她多疑和经常指责她,而每次的指责都要扯到我爸爸身上。开始的时候小翁也没有在意,以为我妈妈是随便说说而已,直到有一天,我妈妈突然的情绪大爆发,才让我们全家人重视起来。
某一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爸爸下楼去门卫处拿报纸,我爸妈家每年都订几份报纸和杂志,老年人不会看网络新闻,读报是我爸妈几十年来每天必做的事情。小翁在厨房做事,我妈妈本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怎么搞的,妈妈突然站起来,自己走到家门口,打开房门直接坐电梯下楼去了,小翁没有注意到妈妈开门。
本来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妈妈那时候像是有神灵附身,走路突然稳健有力。妈妈走在小区的小道上,边走边张望,然后她看见我爸爸拿着报纸迎面向她走过来,妈妈快步上去抓住爸爸的手臂,大声质问爸爸为什么和保姆有关系,爸爸后来告诉我,他从未见过我妈妈如此愤怒的表情。
爸爸当时被弄得一头雾水,不过,他知道是妈妈犯病了,只能安抚她,扶着她回家。一个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由于体内分泌肾上腺素激增,所以肌肉收缩加强,力气也增加。爸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妈妈转身回家,这时候,小翁也发现家里没有了妈妈,家门大开,她急忙也下楼找妈妈。妈妈见到小翁又开始大声指责她,一下子小区的人都围过来,有的不明情况的人也开始指手画脚说小翁的不是。
小翁后来对我说,当时她特别感到难堪,气得不行,都有流眼泪,真想马上离开我家,她说从来没有想过我妈妈会在公共场所里这样说她,让她丢人现眼,但是,她一想到我妈妈是病人她心又软了。当时,小翁和我爸爸一起哄着妈妈把她搀扶着回到了家。从那之后,小翁经常开导妈妈,让妈妈别胡思乱想。
这件事让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激小翁,感谢她的善良,感谢她的理解以及对我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
(待续)
小翁推着我妈妈去住家附近的诊所做血液化验,我跟在后面拍下了这张照片。我妈妈当时血钾偏高,吃降血钾药期间要经常复出血钾,低了也不行。
7/29 写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