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很陌生 那个世界很精彩
最近,明尼阿波利斯的文青(或者伪文青;D)们一见面,都会有一段很高端的对话-
“去MIA(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看中国青铜器特展了吗?”
“必须的,带着娃一起去的。Unprecedented!”
现在进行时的【永恒的祭献:中国古代青铜礼器】(Eternal Offerings: Chinese Ritual Bronzes)特展,是一个古典与现代相互碰撞的实景展览,没有解说词,不设时间线,以沉浸式的体验来解密兴于王政,盛于三代的青铜文明。作为大众文博爱好者,我们带着一份虔诚与想象,欣然赴约。
穿过以青铜凤鸟纹装饰的幽蓝入口,我们便进入了层层递进的七个展厅。在“万物有灵”(An animistic world)展厅,我们仿佛掀开了神灵主宰的商代面纱,一窥以动物为主角的青铜荟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真实的,想象的,所视所闻,无不在提醒我们,那是一个鬼神威慑的时代;
在“宗庙”(Temple)展厅,我们好像跨过了礼仪之邦的周代门槛,步入陈列着青铜礼器的西周宗庙-祭祖的人们在虔诚地吟唱,祭献的酒食正奉献给神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这是华夏文明奏响的礼乐华章。
筹建中的展厅
说起面前的这些瑰丽神奇的古老青铜器,我们脑中首先闪出的名字是Alfred F. Pillsbury(下图中)。在全美磨坊之都明尼阿波利斯市,他是一位既有情怀、又不差钱的面粉大亨。一战之后的东瀛之旅,燃起了他对东方艺术的热忱。起初,他只是狂热地收藏中国老古董单色瓷什么的,渐而他把收藏玩到了最高级别,他的目光投向了中国古老的王者之器-青铜。在那位贴着臭名昭著和流芳百世双重标签的古董教父卢芹斋(C.T.Loo)的操盘下,Pillsbury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收购了143件自商至汉的美轮美奂的青铜器,并将其毕生所藏捐赠给了MIA。于是,大洋彼岸的我们,便有了一睹千年吉金的荣幸。
左: T.C.Loo; 右:陈梦家 他们都与明州的青铜器有过千丝万缕的关联
尽管MIA翔实的青铜收藏在全美颇具声望,Pillsbury生前也曾邀请瑞士的汉学家编辑馆藏珍宝,并于1950年系统出版。然从那之后,青铜器研究便不再有人问津。这种无奈的局面在60年后才有了令人振奋的反转。
2011年,深谙中国文化史和考古学的柳扬博士,接任了亚洲部主任要职。从此,散落在海外的国宝重器,有了一位精心呵护它们的园丁,认真研究它们的学者,竭力宣传它们的大使。为青铜器拓片、线描、X-ray和 CT扫描、巡展、著书……柳博士是一位让我们倍加自豪和特别放心的古老文物的守护者和中华文化的传播者。
柳博士不乏严谨的治学精神,更具开拓的创新思维。作为本展的策展人,他勾勒了展览主题、故事脉络及分场情景。“不同于以往同类主题的展览以朝代嬗递为线索,本展以艺术形式的演变为主轴,只聚焦几个能折射青铜文化核心的瞬间和场景。”这是柳博士的创作理念。而我也清晰地看到,在水泥建筑和玻璃幕墙里呼吸的人们,若有所思地徘徊在陈列着青铜礼器的展柜前;凝重神秘的青铜透过斑斑绿锈,重新散发出熠熠光辉。我想,柳博士的努力是成功的。
柳博士在展厅“礼制”(Rule of Propriety)讲解
柳博士在展览中的许多构思都蕴藏着哲理,令人回味无穷。走进第一展厅“序幕”(Setting the scene),你第一眼看到的是悬挂空中的透明“青铜器残块”。由3D打印机打造的这些碎片,在灯光下闪烁不定,暗示着古代历史的模糊面目。在最后一个展厅“循环”(Coming full circle),同样的青铜器以真实、完整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眼前。创作者旨在提醒我们,经过此次旅行,观者恢复了对历史和文化的部分记忆。这种阐述方式也让在科学道路上日日跋涉的我们产生了共鸣。上下求索,探索奥秘,去伪存真,接近真理,在不同的频段,我们也是一样地痛苦着,并快乐着。
为了推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新展,MIA特邀了享誉世界的视觉艺术家叶锦添加盟特展团队。当年,凭借【卧虎藏龙】,叶先生意气风发地捧下了奥斯卡艺术指导的奖杯。在随后的征程里,仿佛飞行在多维时空,他为观众奉献了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此行,他再一次地以天马行空的神思陌路,把精美绝伦的青铜重器及其背后的那个盛世王朝,呈现在老外和老中们面前,让我们倍感过瘾!在和叶先生的零接触中,追星的中年少女们也是恍然大悟。艺术家留下的惊鸿一瞥无关乎“外貌协会”,有份量的乃是其“作品”。
在设计此展的各个环节,叶先生的匠心处处体现-
在“祭祀”(Ritual)展厅,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方亜型的祭坛,几缕缭绕的青烟,三两游走的白云,满台肃穆的祭器。这是凡人与天神的沟通圣地,也是后辈与先祖的交流殿堂。怎样把三千年前崇天祭祖的场景(特别是那天地相联的袅袅烟雾)还原?叶先生想象的羽翼是这样自由扑腾的-
先挂一条飘逸通透的白色绢纱,一端连着湛蓝色的天空,一段接着古铜色的祭台。再用灯光把动态的烟雾图像投射到白纱之上。这样,我们就仿佛看到,随着焚烧的祭品,一股朦胧的烟雾直达苍穹。
“宴饮”(Banquet),是我特别喜爱的一个展厅。我们对各种派对都是极度熟悉的,但本厅所要展示的“大趴”有这样一种独特设置:一场隆重的祭祀之后,人们开始了欢饮达旦的狂欢,以祈求列祖列宗的保佑,期盼神灵神明的赐福。让我们来欣赏叶先生的夜宴版本-
展厅四壁是一组西周祭祀宴乐图的壁画。我们站在画前,自己仿佛也成了画中人。青铜簋里是飘香的黍稷稻粱,青铜盉里是醉人的琼浆玉液,青铜甬钟奏出的乐声回旋在耳畔,青铜香炉弥散的清香萦绕在空中。这组极富代入感的画卷是由叶先生工作室创作,画中出现的每一件青铜器,皆为MIA的真实藏品。
生活是不断的相遇,这些日子我有幸遇到了许多陌生的与不陌生的名字-叶先生、柳博士、Pillsbury、C.T. Loo、陈梦家……也见到了螺旋式进步着的自己。
一通恶补青铜器知识后,自己的头一个突破是新识了不少的汉字;)。说来惭愧,虽说天天围着锅台转,夏商时代流行的烹炊青铜器皿里,却只认得一个鼎字,这回总算是认齐全了。炊器“鬲”(li, 下图左)的长相和这个字本身是极其相像的,三只袋状足极有辨识度,其功用也是不言而喻-下填柴引火,内煮粥烧肉,看着就有烟火气。如果在鬲上,再架上一口放食物的锅 ,那就摇身变成了含有“鬲” 部的“甗"(yan, 下图右)字了,这个有些妖娆的甗,其实就是现代版的蒸锅。听着是不是特有学问?
除了识字,看文物后对许多成语的理解也是更加“形象化”了。加官晋爵的“爵”,说的是一款青铜饮酒器。它的模样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千纸鹤,翩跹之态,惹人心醉。不过,我还是觉得古人把酒具整得太夸张了;觥筹交错的“觥”,是商周时代的盛酒器,也是最打动我的青铜器群体之一。MIA的兽型觥出自安阳,拙萌之形态,繁复之纹饰,奇异之造型,精美之制作,让人流连忘返。至于那国之重器“鼎”,在成语里更是多了去了,诸如问鼎中原,人声鼎沸,大名鼎鼎,三足鼎立, 一言九鼎……
总之,自学后的自己,虽未成才,内心却也添了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
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青铜之旅,在那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里,我们在光影与音响交织下的海洋中, 真的快要溺水了......
青铜特展之前传,请点击【幸会叶锦添 & 幸会柳扬】
感谢友人提供精美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