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回信
在《物种起源》即将付梓前夕,达尔文忧心忡忡。五年前火地岛上的考察几乎推翻了自己的理论,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那些长尾猴以尿映日、抱头沐浴的怪异行为都难以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演化理论来加以解释。如今,在这个石破天惊的理论行将发表之际,它们仍然像噩梦一样萦绕在自己的心头。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回到火地岛,做一次更为详尽彻底的考察,同时给出版商写一封加急快信,暂缓著作的出版。
当年搭乘小猎犬号考察,火地岛本来并不在计划之列,进入它完全是出于好奇。智鲁岛上的居民说,邻近的岛上有一种长尾猴,它们有时会把自己的头颅摘下来,不过不是像苍蝇一样放在地上转着把玩,而是一动也不动地对着太阳照晒。达尔文觉得,这只不过是当地土著为了跟自己换取食物而信口雌黄的胡扯,或者至多是他们流传下来的想象或者传说,但出于学术上的好奇,他还是雇了一位向导,踏上了那座神秘的岛屿。火地岛上的生态与此前考察过的其他岛屿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一天之后,他们在森林里终于见到了猴子的踪影,这是一些新大陆长尾猴,擅长于把尾巴当作第三只手臂来抓握树枝或者摄取食物。向导示意达尔文跟他一起躲到树丛里,等待着太阳抵达中天,因为老人们说,只有在正午烈日的直射下,这些毛猴才会举行摘头仪式。
好在此时已近晌午,不用等待太久,灼热的阳光便直直地从天顶照射下来,二人大气不敢出,忍受着蚊虫的叮咬躲在树丛里,汗水早已浸湿了衣裤。果然,一只肥胖臃肿、毛色暗淡的老猴子从树上爬了下来,站立到一块没有树荫的空地上,用一只手掌掸去一块石头上的树叶,然后对着它的凹槽撒起尿来。与此同时,一群猴子猴孙从四周的树上跳下,面对着凹槽围聚在了一起。等猴王将尿撒完之后,它们一个个俯下身子,用双臂抱住脑袋,对着尿液动也不动。一开始,达尔文以为它们在啜吸猴王的琼浆,但在小心地用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之后,他得出结论,这些猴子是在利用尿液对正午阳光的反射进行大脑日光浴,因为它们每一只都紧闭着双眼,面孔被反射的光线映照得通红;当然,它们也可能是在利用这些灼热的阳光洗濯大脑、驱除寄生虫。不管怎么说,达尔文不明白,它们举行这个仪式为什么不选择完全曝晒的树顶,而是阳光有限的地面,而且必须是面对着猴王的尿液;更主要的是,他一时难以理解,这个行为因何进化而来,又对猴群的生存与繁衍有何助益?
接下来的一周,达尔文都生活在火地岛上,试图找出问题的答案。有一次,为了获得标本,他让向导用流星索砸晕了一只,然而,即使昏死过去,它那长长的尾巴还是死死地缠绕在树枝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从上面取下,只好把整个树枝砍断,一起带回了帐篷。达尔文发现,小岛的西面还有另外一支猴群,它们就没有这种怪异的行为,而是与智鲁岛上的同类相似。它们也已经学会了保存香蕉的技巧。每年夏末秋初,海上都会形成几场可怕的飓风,不是把成串的香蕉打落,就是把蕉树整个吹断甚至拔倒。为了保存这些心爱的食物,智鲁岛还有火地岛西面的猴子们收集了一些紫藤,把相邻的香蕉树捆扎在一起,有些树木甚至是用死去的猴子们的尾巴捆扎的。这不但加固了树木,也给很多鸟类和其他的小动物比如松鼠制造了难题, 因为它们很难进入紧密包扎在一起的树枝盗取美味的香蕉。对西面猴群的考察,加深了达尔文心中的疑惑,他不明白,在这么小的岛屿上,在同一个环境下,为什么会进化出同种同属却行为迥异的猴群?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自然的因素能够解释东面猴群的集体行为,也不理解这个行为对它们的生存有何助益。
五年之后,再次回到火地岛,一切依然如故。在给赫胥黎的信中,达尔文失望地写道:我满心期待着那群古怪的猴子能够自然消失,或者至少被西面的那些更加聪明、知道如何改造自然为己所用的猴群同化或取而代之,这样我就无需对我业已成熟的理论进行任何修补了,但我的希望落了空。它们的群落既没有消失,也没有缩小,抱头仪式依然在每一个正午如常举行,只不过尿液来自一个新的猴王罢了。
但第二次考察也并非一无所获,达尔文至少有了两个重要的发现。在东面猴群生活的树林里,有一两颗香蕉树被简易的藤曼胡乱地缠绕在一起,这说明,它们之中已经有个别的猴子开始学习另外一个部落的先进技术了,不知道这是猴王的命令,还是某个成员的私下尝试。而在西面,那些毛发金黄的猴群也取得了更大的进步,它们把捆扎技术推广到了其他的果树上,根据同类果树往往聚集在一起的现象来推断,这些猴子说不定已经掌握了把吃完的果核埋到地下来栽培更多果树的技术,虽然还没有像人类先祖那样明白什么是培育,但跨出自主栽培这一步已经是令人难以置信了,这是摆脱大自然控制的重要一步。接下来的几周,达尔文在岛的东西两面来回穿梭,试图找出两个猴群之间的生理不同或习惯差异。他给每一只都编了号,详细记载着它们的一举一动。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在西岸靠近飓风登陆的水边,有大约十只猴子组成的小队正在拆解绑缚着蕉树的藤条,然后把它们分成两组,粗壮的藤条被扔到了地上,细弱的藤条则被用来连接同一颗树上的不同树枝。最后,它们跳到地面,用那些粗大的枝条把三颗蕉树的根部捆扎在一起。达尔文明白了,捆扎根部可以让树木能够更加牢固地抵御飓风,而把树冠散开,只连接树枝,可以让香蕉接受更多阳光的照晒,从而成熟得更快或者更甜,也能减少霉变坏死的几率。看来,为了获取更多更好的食物,这个猴群一直在尝试不同的方法来改变自然。
在东面,达尔文也有了一些暗自惊喜的发现和思考。由于食物完全来自环境的赏赐,而大自然喜怒不定,这个种群与西面的同类相比略微有些瘦小,但更大的不同是它们更加喜欢互相梳理毛发,每一天除了寻找食物和举行以尿照头的仪式之外,它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达尔文在当天的笔记里写道,如果可以用一句话来区分东西两面的猴群的话,那就是西面的猴子每天在摆弄环境,而东面的却热衷于搞好关系。也许,后者的行为可以用物种起源一书里的雌雄选择理论来加以解释。那些雄鹿头上沉重的犄角或者雄孔雀尾部巨大的屏风并没有任何进化优势,也不是大自然正常选择的产物,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可以凭此得到雌性的青睐,在与其他同性的竞争中获得更多交配的机会。扩展开来,那些群居的动物除了需要接受大自然的选择,还需要适应各自的“社会”,接受社会的挑选。东面猴群的集体仪式可能正是它们的群落挑选的结果,那些不遵守仪式或叛逆的个体已经被淘汰了。
达尔文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无比的振奋,看来物种起源无需修改,只需加上一段特别的说明。他马上提笔写信,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一直以来自己最忠实的辩护者赫胥黎,没想到正好收到了他的来信。
亲爱的查理,赫胥黎写道,希望你此时还没有离开火地岛,因而能够收到这封来信,也希望你再次踏上那个该死的小岛能够有所收获。老实说,我个人并不觉得你所说的那个什么猴群抱头仪式是对进化论的一个挑战,它可能会招来一些质疑,但并不会从根本上动摇《物种起源》里的基本观点。在看了你的手稿后,尤其是在与你的多次交谈中,我愈发地觉得,你的理论已经完全成形了,而且无懈可击,我唯一的疑问或者说好奇是我们人类在未来的进化将是什么样的。如果允许我套用你书中的观点,动物和植物往往会发生一些未知的变异,它们要么被自然接受或选择,要么被自然拒绝或抛弃,那些被选中的变异帮助其主体成了进化的赢家。这不禁让我联想到我们大英帝国的成就,在某种意义上,工业革命正是一种变异,而且很幸运地成了人类进化的方向,帮助我们确立了今天的殖民地位。当然,与动植物不同的是,我们的变异是主动的,有目的的。那些落后的民族和部落正是因为抱残守缺、拒绝求变,才成了被历史淘汰的群体。我现在所思考的,是工业革命之后大英帝国该何去何从,我们能否先于他国实现另一场变异,而且是能被大自然选中的变异,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完全同意我的看法,所以,非常期待着你平安返回,更期待着我们可以就此进行热烈的探讨。
读了好友的来信,达尔文思考良久。第二天,他坐在帐篷外,观看着大海,琢磨着是写一封回信,还是回去之后再与他长谈。一方面,他的私心是不想再引出更多的问题来;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鲠在喉,想要马上跟好友分享再次登岛以来自己的更多发现与思考。最后,他觉得,无论是出于文明礼节,还是为了学术交流,写一封回信都是得体和必要的。
亲爱的汤姆,达尔文写道,谢谢你的来信。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小岛上,你知道除了猴子的吠叫和向导的古怪英语之外,剩下的只有可怕的寂寞。你在信中的鼓舞和支持让我深受感动,我感到你仿佛就在这个岛上,就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研究这些有趣的长尾猴。首先我想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我想我终于理解了岛屿东面猴群的古怪仪式,就像你在信中说的,它并不违背我的自然演化理论。如果方便,请告知我的出版商可以放心地出版《物种起源》了;如有必要,回来之后,我会另外再写一篇论文,单独讨论火地岛上猴群的不同演化路径。很高兴你不但理解了我的理论,还开始学着应用它。确实,在动植物的演化史中,变异是随机的,中性的,它可能具有生存优势,也可能让自己灭绝,所以自然选择才是关键。我曾在智鲁岛上见过一只多网蛛,它利用三颗相邻的灌木织造了三个蛛网,当时我为它的发明暗自鼓掌,纳闷它这个技术为什么没有得到普及,或者,多网蛛为什么没有淘汰掉那些单网蛛,因为管理着多个蛛网的蜘蛛按理说应当会捕获更多的猎物,因而更具有生存优势。我不理解在智鲁岛上它为什么还是孤单影只,遍及岛屿的依旧是那些只拥有一个蛛网的蜘蛛。后来,同岛上的原住民聊天,才得知其中的原委。很久以前,多网蛛确实遍布各个角落,它们有的可以织造多达十个蛛网。这些蛛网各自独立,却又有丝线相连,任何一个网上有稍许动静,躲在其中一个网上的蜘蛛就会感知到,爬过去把猎物吃掉。可惜,这些蛛网为主人提供了更多的食物,但也暴露了它的行踪,招来了它的敌人。岛上有一种叫嘲鸫的鸟儿把蜘蛛当作美食,它们一旦看见有成片的蛛网,便飞到邻近的一颗树上,朝下面拉屎,等到蜘蛛因为感知到蛛网的触动而赶过来时,它们便一跃而下,把猎物吞进肚子里。那些只织造单个蛛网的蜘蛛就没有这么大的生命危险,因为单个蛛网透明、隐蔽,嘲鸫很难察觉。
亲爱的汤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然选择理论的有效性,但我会极力控制自己想把它应用到人类进化的冲动。在这一个多月的二次考察里,我一直在思考群体和社会这个第二自然的演化问题,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思考透彻,但我知道第二自然的选择与演化同原生自然的选择与演化肯定有所不同。在搭乘小猎犬号的考察途中,我接触了很多原始部落,他们并不像我们大英国民这样试图去掌控和改变自然,但他们非常聪明,很快就掌握了我们教给他们的各种技术。这一次经过其中的一个部落时,我发现他们已经完全运用自如了,虽然他们依然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人际关系上, 并没有打算去弄清楚这些技术背后的原理,更不要说去改良它们。大英帝国的工业革命当然是我们成功的动因,但人类社会的历史与动植物几亿年的演化史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因而很难说我们的主动变异就一直会被原生自然或第二自然选中,而那些看似消极却懂得在我们身后吸取教训的部落或社会就一定会被历史抛弃。想想上面的那个多网蛛与单网蛛的故事和它们的不同命运,也许,有些种族就是善于变异,而有些只是喜欢守成,但到底谁会在原生自然和第二自然的双重选择中胜出,我们谁也无法预测;或者二者都会生存下来,但后者成了工蚁一样服务于蚁后的工具或劳工,也未可知。我想,只有历史的长河在几千几万年的演化之后,才能给出我们一个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