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47) 小溪
【8月的一天,快到下班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烟雨蒙,这里是总机,请稍等,有人找你。”
过了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烟雨蒙?”
我不禁一怔:“王露婷?”
“是我。你好吗?”
我觉得脑袋有些发蒙:“你在哪里?上海?”
“不,迎春。我过来出差,明晚7点回上海。你要是有空的话,咱们见一面?”
我犹豫了三秒钟,旋即说:“明天上午我过来找你,大约10点到。”
“好的。我住在865农场招待所,你知道地方吧?”
“知道。嗯,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我在椅子上呆坐了五分钟,不明白王露婷为什么会突然从天而降。过去一整年,我很少想起她,她已经退出了我的世界。这段感情虽然“道阻且长”,不过最后了断得挺利索,让我颇感自得,有工夫甚至准备写一篇总结。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再作小儿女状,悲悲切切。如今我的工作和写作均已步入正轨,绝无兴趣再扯闲篇。而她更是一个心智健全的女人,既然不打算来北大荒,干嘛还要找我?人生有些见面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能躲则躲。刚才在电话里我就应该一口回绝:明天虽是礼拜天,但完全可以陪领导外出公干,或者再去荒岛踏查一次——张嘴便来的理由,怎没想起?现在既已答应,就要面对接下来的尴尬,真是何苦?王露婷也成问题,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看看我过得怎么样?纪念分手一周年?吃饱了撑的!
不过事已至此,总要想法应付过去。于是到百货店买了一只沟帮子熏鸡和几听水果罐头,再回宿舍翻出李秘书送的一棵粗壮的长白山人参——我对这种东西向来不感兴趣,留在身边不是发了霉就是喂了老鼠,还不如借花献佛。晚饭后又去职工浴室洗了个澡,回来搭配了一身既不太寒呛、又不太隆重的衣服。李秘书周六晚上繁忙,总是半夜才回来,因此宿舍完全由我支配,不必有什么顾忌。
由于心里有事,当晚睡得并不踏实。次日一早起来,到食堂吃了饭,即刻出发。农场和迎春之间新修了公路,有班车相通,单程用不了两个钟头。我9点半就到了,看看时间尚早,就在车站抽了一支烟,再逛到865农场。这个农场规模比较小,总场部就那么几栋建筑,很容易找到她的栖身之所。
王露婷穿一身毛蓝布的制服,像个女干部似的出来迎接我,态度大方,让我恍惚觉得自己才是出差人员,到她开的店里来入住。她把我让进房间,里面摆放着两张床,但只有一张铺着褥子。我在空床上坐下,随即问道:“你怎么会到这个农场来出差?”
她坐在对面床上,脸上的微笑还没有褪去:“我只是路过这里。医学院参加了东北地区传染病调查,我是带队老师之一,在周围几个县已经转了快两个月。现在马上要开学了,学校让我提前一周返回,准备迎接新生。本来我昨天就该去哈尔滨的,到这儿才知道线路出了故障,列车推迟到今晚才发。我只能先找过夜的地方,不知怎地就摸到了这里——大概是因为你的缘故,让我觉得农场招待所比较安全吧。刚开始人家还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通常只接待内部人员,后来听了我的解释,又看了介绍信,才让我入住。安顿下来以后,我翻了翻招待所的电话簿,发现有你们农场的电话,试着打了一个过去,没想到一下就把你找到了。”
我说:“你也算赶巧了。要是再早半年,我还没到总场部,那你可找不着我。底下两万多人,总机知道我是谁呀?”
她点点头:“这么说,你终于调出来了?”
“是啊,不过离上海还远着呢!”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后悔了。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记恨我吗?”
“怎么会?我现在过得挺好,记恨谁去?你也不错吧?至少脸色不错,比上回见面还要健康。”
她笑了:“这两个月整天在外边跑,都晒黑了一圈,能不健康吗?我是第一次到北方来,而且一来就这么北。不过我挺喜欢这里的,天气干爽,阳光灿烂,景物显得特别明亮。我们去的都是县城和村屯,他们说还算不上北大荒。要是时间来得及,我很想到你那边看一看。”
“以后吧,”我言不由衷地说,“再过些年,农场就跟周围区别不大了,也看不出什么‘荒’来。”
她瞅了我一眼:“这么说,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了?”
“为什么不呢?我适应得挺好,又调到了总场部,未来大有发展。我来这里五年了,就算当初还有些不情愿,现在也没了。”
她看着空气,轻声说道:“我俩谈了也有五六年,现在也没了。”
我笑起来:“你在,我也在,有什么没不没的?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话,把那棵硕大的人参从背包里掏了出来。
她接到手里,表示感谢,但说自己很少再吃滋补品,不过可以转送给爸爸。
我提醒道:“你送他没问题,可别说是我送的。”
她扬了扬眉毛:“为什么?我爸有时还提起你,说你是个好人。”
“是吗?我哪里好了?我又治不了他的病,别再把他给气着。”
王露婷随手把人参放在床上,看着我说:“雨蒙,我知道你对我爸反感。不过他已经这样了,你有气就冲我撒吧。那封信不是我让他写的,而且我知道以后很生气。但我没法跟他吵架,怕他再犯脑溢血。”
我摆摆手:“现在还说这些干嘛?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到外面逛逛吧,屋里实在太闷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好,那你就当导游,带我参观一下这个小镇。”说完拎起挎包,随我一同出门。
迎春我来过多次,都为赶火车,还真没怎么逛过。这次纯粹是陪“未婚前妻”打发时间,于是很细致地一条街一条街逛过去,谁知半小时就没得逛了。迎春远不如石清镇有风情,又脏又乱,居民普遍缺乏审美追求。王露婷又什么也不买,说招待所的大包里全是土特产,再买就拿不动了。
我犯了难:“要不咱们找个饭馆呆着?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倒也方便。”
她表示反对:“还不到11点,进去干吗?再说也没哪家饭馆像个样。咱们还不如到那边山上去转转呢!”说罢用手往北一指。
不远处确有一座小山,比青卫山高出五六十米,郁郁葱葱,林木茂盛,显是没有怎么采伐过。我掂量了一下,这里已经到了完达山南端,应该不会有猛兽窜入,于是点头同意。我们谈了五年恋爱,从没爬过一座山,想想真有点不可思议。如果不那么相信“两情久长”,我们也许可以过得轻松自在一些。世间有许多种消磨时光的方式,而我们选择了最累的一种。
走了不到20分钟,便来到山脚。一条小路蜿蜒而上,通往林中。山势平缓,柞树、杨树、紫椴、白桦连片生长,凤仙花、黄刺玫、树锦鸡儿、金银忍冬点缀其间,万类霜天竟自由,个个活得无拘无束。王露婷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连声惊叹,兴奋异常。我用所学的知识,为她指认各种花草树木,连同里面藏着的小鸟小动物。她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会儿抱抱大树,一会儿尝尝野果,又捡了一兜的榛子和橡子。她身上的毛蓝布衣服也显得妩媚多了,让我联想起一种水鸟的羽毛来。
这山从外边看像一座孤山,到了顶才知道后面连绵起伏,是一片林海,云雾缭绕。我对王露婷说:“再往前就进入深山了,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走得出来,迷了路咱俩只能在里面当野人了。”她哈哈笑道:“那多有意思,我就想当野人。”硬拉着我又往北走出一里地。我实在胆寒,好歹把她劝住,但她不愿原路返回,我们便往东绕行。不久听到水声,山涧里有一条小溪,正在欢快地奔腾跳跃。我们找块平坦的石面,坐了下来。她脱掉鞋袜,把两只脚浸入水中,高兴地大叫:“呀!太舒服了!我好喜欢这里!——你也赶快脱鞋!”
溪水里加入了我们的两双脚,黑白分明,像是来自两个人种。王露婷忽然喊:“啊呀,有鱼咬我!”我笑起来:“看来你的脚香,我的怎没鱼咬?”紧接着脚底刺痛,唬得我差点跳起来:“也咬着我了,什么玩艺儿?这河里有食人鱼?”王露婷在旁边乐不可支,我这才明白是她用脚趾甲戳了我一下。当下怒不可遏,奋起反击。四只脚搅成一团,打得食人鱼再也不敢靠近。】
202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