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一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一章
1
一九七四年夏天,一个炎热的日子,钟伟明、陈文生随同孙满福装得满满的一大马车羊毛,一起到公社买粮食。大马车驶进供销社大院,停靠在供销社收购站门前。孙满福懒洋洋地卸下套车的四匹马,卸鞍解辔,慢腾腾地牵到井沿上饮了饮出汗的瘦马,然后将这些牲口拴在屋檐下阴凉地。
脸上长满雀斑的保管员,嘎日布的儿子郝必萨哈拉图,大车的颠簸和几个小时的困顿,弄得他昏头昏脑,一路上打着盹,大车刚一停下来,他一溜烟跑进饭馆喝酒。
孙满福慢条斯理地经营着牲口,眼见保管员拐进饭馆门口,他动作突然变得麻利起来。
他慌里慌张胡乱将马拴好,飞快跑回大车边,从装着羊毛的大麻袋底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麻袋,跳上马车,一边不安地四下瞭望,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麻袋里装羊毛。
陈文生也不甘示弱,手拿空袋子,爬上马车,站在孙满福身边,只一小会儿功夫,两人各自装满了鼓鼓一大麻袋羊毛。
陈文生装着羊毛口中念念有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多合适,卖给供销社转眼几十块到手了。”
言外之意,钟伟明你个大傻瓜,大队的羊毛又没数,不装白不装。
钟伟明站在房檐下阴凉处乘凉,又饥又渴,摸了摸自己怀里从大队会计那里借来的二十元买粮食的钱,听着陈文生的风凉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心中暗想:“我连下馆子吃顿肉饼的钱都没有,何必自视清高,下次是不是也带上条麻袋,偷着装点羊毛卖钱?”
想归想,说归说,尽管早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钟伟明怎么也作不出来。
“伟明,你没带空麻袋吧?你要不要?”孙满福拐弯抹角地问。
“不要。”
陈文生和孙满福的羊毛袋子人不知鬼不觉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两人趁保管员还没回来,赶快拎到供销社收购站约了斤,开了票。
钞票这东西什么时候都是落袋为安。
正当陈文生与孙满福浑身粘满了羊毛,夹着空麻袋兴高采烈地走向大车的时候,几个身穿浅黄色军服的兵团战士围拢了过来。
“哥们儿,装点羊毛,闹俩零花钱!”
话音未落几个大个子战士众目睽睽之下如入无人之境,每人手里拿个大麻袋,轻松地扒着煞车绳爬上了大车。
陈文生与孙满福被从天而降的灾祸吓傻了,站在高高的羊毛车旁目瞪口呆,眼瞧着一个个身强体壮人高马大的兵团战士爬上马车。
“这种羊毛不值钱,翻翻底下看有没有改良羊毛。”一个战士高声说。
“都是这破玩意,别装杂的,光挑一水白的还稍微贵点。”一个战士显然是内行,对大家说。
“行了行了,白得的还不知足,天天要有羊毛车还不天天过年呀?”一个战士幸灾乐祸地说。
看着兵团战士大白天的明火执仗,蹲在屋檐下阴凉地里的钟伟明呼地站了起来,来不及多想,开口问:“你们哪个连队的?要干什么?”
半路上杀出个胆敢打抱不平的程咬金,令这些往日骄横霸道的兵团战士们大惑不解。
时下穷图末路的兵团已经快要解散,无论士兵还是军官人心涣散,有的人疯狂地追求女人;有些人拼命喝酒;当官的挖空心思带走团队的物资,大发国难财;当兵的捞不着值钱的东西,开始抢掠平民。
无政府主义像吞没一切的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有门路的战士回城,回不去的交了朋友的开始同居。没着没落的战士把一腔怨恨全都发泄在当地的老百姓身上。
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到羊群“借”羊;大白天去拿蒙古包的奶豆腐尝鲜;没有做饭取暖的柴火,就拆下连队的房屋门窗。
四十三团的抢四十四团的,四十四团抢四十一团的,无恶不作,愈演愈烈。
胆小的牧民们解放以前见过土匪劫道尚且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哪见过如此这般明火执仗的战士。兵团的头头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害怕在兵团行将灭亡之时惨遭报复,做了兵团祭品。所有的人,不论干部还是群众,不论蒙古人还是汉人,对待这些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一个个呆若木鸡,敢怒不敢言。
“真有不怕死的!怎么着?哥们,你算干吗地!”一个操着天津口音的大个子傲慢地冲着钟伟明低声恐吓着。
供销社的大院里顿时乱了套,活像捅了马蜂窝。
“干吗!这是我们大队的羊毛,你们不能装,都给我下来!”
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身穿破旧的蒙古袍,骨瘦如柴的钟伟明词严历色,他抬着头,露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表情。他那表情出自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出自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越加显得可怕了。
钟伟明面对几个又高又壮的兵团战士毫不畏缩,瞪圆双眼与几个战士对峙着。那表情犹如猛兽被困,已经没有退路了,打就打,死就死,无所谓。
孙满福在一旁吓得魂不附体,面无人色,嘴唇发青。
这是钟伟明吗?与平时的忍辱负重、忍气吞声的他判若两人。他想张口劝伟明几句,或给兵团的战士们一个台阶下,可是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话,迈不开步。
受到钟伟明的感染,陈文生的野性也慢慢地滋生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明晃晃锋利无比的蒙古刀,将刀拔出鞘,紧紧地攥在手里。闻讯赶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牧民老乡虽然不说话,却一个个围拢在钟伟明的四周,力量对比无疑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兵团战士崩溃了。
从没遇到过对手的兵团战士们一个个灰溜溜地爬下大车,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不甘示弱地高声警告钟伟明:“你等着!别让我们再碰到你!”
天不怕地不怕素以打架为生的陈文生这时也是心悦诚服,想不到表面文质彬彬的伟明敢与草原上的霸王们真刀真枪的干,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站得远远的公社书记,小个子色楞和大个子武装部长白依拉,对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兵团战士早就敬而远之,他们想,兵团的首长们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任他们胡作非为了,我们犯不上将身家性命都搭上。
刚才这一幕色楞书记和白依拉全都看在眼里,对这个瘦弱的北京年轻人油然而生敬意。对于钟伟明其人其事,他们早有耳闻,今日得以亲眼看到为保护集体财产,那么多围观的人,无论五大三粗的牧民,还是公社、大队的干部,哪一个都比钟伟明魁梧壮实,却都敢怒不敢言,只有钟伟明这个人,甘愿冒险,以死相拼。
二人见兵团战士走远了,慢慢踱到大车边,白依拉激动地招呼:“钟伟明,好样的!”他冲钟伟明竖起了大拇指。“你过来,有个事正要找你。”
钟伟明、陈文生走到近前,互相问了好,书记色楞操着蒙话慢声细气地说:“这些兵团战士浑不讲理,离他们远着点。走,跟我们上办公室,有个事找你商量商量。是好事,上学的事。”
钟伟明被刚才的紧张气氛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他真怕几个不要命的战士扑过来狠揍他一顿,也不知陈文生到时候敢不敢上来帮忙,更摸不清孙满福和几个膀大腰圆的牧民敢不敢动手打架。他心有余悸地望着羊毛车发呆,书记和白依拉的话使他如梦方醒。
“哦!有事?书记找我有事?上学?什么上学?”
色楞书记和白依拉早就想把今年唯一的一个上学指标送给钟伟明,可是由于他的家庭问题,迟迟下不了决心。今天这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书记看在眼里,心里早下了决心,说什么也要成全这样一个人。
在办公室里色楞书记语重心长地对钟伟明说:“我们知道你的情况,你表现一直不错,牧民们反映也很好,今年有个上中专的指标,我们打算让你去,过几天我见到其木德先跟他打个招呼,公社这边选调手续我想办法。”
上学,上大学,曾是钟伟明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而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如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缺乏上大学最基本的要素,他知道今生与上学已是无缘了。然而,今天,在公社书记的办公室里,出自公社书记的口,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要让他去上学,即或是中专也是万分幸运的了。
能去上学,意味着今后能有工作,能走出荒原,无疑将是钟伟明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被突如其来的喜事惊呆了,兴奋和激动丝毫不亚于范进中举。他嘴里念叨着,顾不得跟书记、部长打个招呼,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钟伟明怎么能消受得了?能上学,脱离这种艰苦的生活,使他在走投无路的困苦中忽然看到了在天堂里的生活,他将信将疑,见到陈文生一古脑把这事告诉了他。
当陈文生听钟伟明说要去上学,他脸色变得煞白,牙齿咬得直响。他快要发疯了。
“钟伟明什么家庭出身?我什么家庭出身?让他去上学,姥姥!”
陈文生不再为刚刚取得的胜利欢欣鼓舞,不再为有了打酒钱而高兴,如果让一个反革命的儿子去上学,就是他一个工人子弟打的最大的败仗。他闷闷不乐,沉默不语,皱着眉头一门心思只想着上学这件事。这是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买完粮食,孙满福赶着大车拉着几个人往回走,大车刚刚拐过供销社大门,眼见从东面走过来几个身穿黄制服的兵团战士。身高马大的战士们嘴里吹着口哨,脸上闪耀着眩目的讪笑,大步流星一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陈文生大叫一声:“不好了!”噌地一下从大车中间坐了起来。
钟伟明被突来的遭遇惊呆了,直楞楞不知所措。
孙满福急中生智,大鞭一甩,大声吆喝一声,“得!驾!”四匹马屈着身子前腿用力,挽车狂奔,大道上尘土滚滚。
2
摆脱了挨揍的危险,孙满福的大车在土路上慢悠悠地晃着,拉车的老马都瘦得可怜,瘦削的脊背被孙满福的大鞭抽得皮开肉绽,露出了沾着一点皮毛的骨头。马吃力地拖着沉重的两轮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汗淋漓。破旧大车的轮子吱扭吱扭地叫着,大车架杆上缠绕着一团团乱七八糟的刹车绳,绳子头松了,耷拉着尾巴似地长长地拖在车后。几匹马有气无力地鼓动着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显得特大的脑袋。拉帮套的马有时候偷赖,套绳松了,孙满福明察秋毫,长长的皮鞭就会呼啸着抡过去。
散发着马汗味和羊毛臭味的大车路过七连的时候,天色已晚。风吹着草原,黑云在西方的天边涌起,这片黑云顶上镶了一层紫色的霞光,它的色调瞬息万变,在忧郁的天空上涂了一抹轻柔如烟、淡紫色的夕阳余辉。从云隙间透出一道橙黄色的落日霞光,红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泻大地。
马车跑跑颠颠,孙满福不断吆喝那几匹已经疲惫不堪的瘦马,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于是就吹起悠扬悦耳的口哨。看到七连的房子,他意味十足地看了一眼钟伟明,问:“怎么着,上展赤家坐坐?”
仇恨在文生的胸中沸腾着,在他心里慢慢地燃烧着。一路上,他不言不语,也不哼唱他拿手的下流的黄色小调。他表面上昏昏欲睡,可是他的脸色焦黄,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忧郁、深沉。陈文生一听说展赤,马上活跃起来。他抬起那张冷漠的脸,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大声嚷嚷起来:“走呀,串个门,顺便看看展赤怎么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展赤两个字,钟伟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得得得,快走吧!回家还有事呢。”
大车继续走着,陈文生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展赤的风流传奇。
“丫挺的,你说跟那么个老头子,亏不亏?”
文生看见伟明提起展赤面红耳赤,虽不知详细,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嘿,你认识展赤吗?”不等伟明回答,接着说道:“漂亮着呢,不就是生了个孩子吗,那怕什么,要不是我找了这个丫挺的,我怎么也得要展赤呀,你不知道长得多水灵。要我说怕什么的,生过孩子还不一样,谁早晚不得生孩子?”
孙满福看见钟伟明不高兴地连说了几个走字,顺从地吆喝着马车从七连展赤的土屋旁呼啸而过。
展赤的土屋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草原上依旧是一片透明的寂静。远处,牧场后面,起伏的土岗那边,不时响起赶牲口的鞭子声,大道边长满了被羊吃过的野木蓿,像祈祷似的弯着腰的得尔苏草,粗壮的马兰花和挺直了身子的野韭菜被太阳晒得枯萎了。天闷得要命,也许是大雷雨的前兆。
钟伟明坐在毛烘烘的羊毛袋上,仰面望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和头顶上飘浮着的一片片投下阴影的黑云,什么话也不说。
陈文生也累了,见展赤的话题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自己又团卧在粮食口袋和羊毛袋上,打起了瞌睡。
孙满福毫无兴致地挥了一下鞭子,吆喝几声“得、驾、喔”,几匹疲惫不堪的瘦马大喘着粗气,无精打彩胡乱地拉扯了一下套索,路边的衰草悲伤地散发着垂死的气味,马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在昏黑的草原上继续赶路。
3
几天以后,钟伟明搭团部的卡车到赤峰买药,解放牌大卡车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整天,晚上九点多才返回团部所在地。
整个团部黑咕隆咚,钟伟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团部医院,在漆黑的走廊里,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敲响了尹小华的屋门。
“谁呀?”
“我,我是钟伟明,小华,没睡吧?”
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屋门打开了,小华披着衣服,披散着头发,料事如神地说:“我就知道你快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到?”
屋里点着蜡烛,被窝儿半敞着。
“嗨,别提了,车刚出吴丹就坏了,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累了吧?没吃饭吧?”
“不累。就是车上风太大,吹得难受。”
“一天都坐卡车外面呀?”
“可不是吗,车里没地。”
小华忙不迭地出去打了一盆清水。“快洗洗脸吧,全是土了。”
钟伟明打上香皂洗净了手、脸,小华照例递上了白毛巾。
“没吃饭吧?”小华又问。她知道团部这鬼地方天一黑就不会有卖饭、卖东西的地方了。
“不饿。”钟伟明口是心非地说。
“食堂早关门了,我这儿有个剩馒头,要不你凑合着吃吧。”
“行,随便吃一口,不饿。”
小华端上馒头和一杯开水。“待会儿住病房就成,今天没病人,院长也不知道,明天你早点起就成。”
“阿弥陀佛。”钟伟明在心里念叨。“这大晚上的,团部里肯定没处找地方住,病房不用花钱,又安静,多好。起码不用赶夜路回大队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馒头,在昏暗的烛光下,见小华正用心地盯着他看,钟伟明赶紧低下了头。
“伟明,”小华开口说话了,“我可能也要走了。”
钟伟明表面上镇静,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兵团眼见要完蛋了,大家千方百计地想法回城。你知道,我每次回家探亲都跟得了场大病似的。大壮他妈见了我就哭,老问我大壮还回的来吗?我只能老骗她。她天天去北面路口,往草原方向瞭望,口口声声呼唤着大壮的名字,‘大壮回,大壮回……’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跟他妈说了,我就是您的亲闺女,我以后给您养老送终。我每次回去都住他们家,可还是不行。我可怜他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吓得我都不敢回家了,这也不是长法。”
钟伟明望着流泪的蜡烛,一言不发。
小华的眼睛不直没离钟伟明,继续说着。她突然问:“伟明,你说我走还是不走?”
钟伟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小华。他觉查出小华的眼睛泛着亮光,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能走当然得走了。”钟伟明毫不迟疑地回答。
“哪,我们全走了,你怎么办?”
听了这话,钟伟明的心里又咯噔一下。他垂下头,不敢正视小华的眼睛,他没料到小华竟会提这样一个问题。
他想:“傻姑娘,你在兵团,我在大队,我们之间并没产生什么罗曼蒂克的感情。我每次来不过和你说说话,喝一杯水,还有,还有,每次你都会拿你那条洁白的毛巾让我擦脸,那一刻我的心是热乎乎的,我全明白。”
钟伟明这二年来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到团部医院买一次药,小华见到他时像久别的亲人,兴奋异常。
钟伟明买药挑挑拣拣,小华结账时从不过数,钟伟明也从没多拿过一片药。
小华在连队时就经常接触钟伟明,她了解他,可怜他,欣赏他。大壮死后,她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可是,莫明其妙地,她每每在心里期盼着伟明的到来。
在药房里,小华和他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掩饰喜悦的心情。药房里的女战士们都知道了这个秘密,见钟伟明在外面敲门,里面的战士就会大声对小华说:“嗨,快去开门!那个人又来了。”
小华土黄色的兵团服洗得发了白,这姑娘身上、屋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被子、床单一尘不染,一条白毛巾什么时候都是雪白如新,她把它递给钟伟明的时候,他心里明白,这其中饱含了多少情谊。
“傻丫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纯净的心灵犹如这杯白水,我怎么敢玷污它,怎么能把你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连到一块呢!”钟伟明想。
他轻叹了一声,不敢看小华的眼睛,心里想:“大壮妈天天远眺归来路,怎么能再让她失去这个女儿呢!”
“现在往回办不太难了吧?”钟伟明问。
“一点都不难。只要有个医院的证明,回去给知青办的买条烟,买两瓶酒,特容易。现在谁也不叫真儿,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哪工作呢?工作好找吗?”
“工作可够呛,先头回去的差不多都没找着工作呢。慢慢来呗,只要第一步先入了户口。”
钟伟明想:“我能回北京让老祖母养着我吗?我在大队好歹每天能挣六七个工分,四川大山里的一家子人还等着我每月邮去的几十斤粮票和几块钱呢。”
一根蜡烛快燃到头了,钟伟明不再说话。“几点了?”他问。
小华起身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钟伟明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睡觉去吧。”
小华无奈地从枕头底下掏出手电,把他领到走廊东头的一间空屋子里。
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小华用手电挨个照着病床。“这间干净,没死过人。”说完这话,自知走了嘴,又赶紧说:“你不害怕吧?”
钟伟明站在黑暗里,咧嘴笑了笑,说:“害怕?现在只有鬼怕我,我可不怕鬼。没事,你睡去吧。”
小华走了,钟伟明和衣而卧。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钟伟明爬起身,不辞而别。他独自一人快步向白音塔拉草原走去。他想:“既然故事没有开头,就不要有结尾。”
4
陈文生没费太大的周折,很容易争取到了上卫校的资格。原因很简单,钟伟明家庭有问题,不符合工农兵上大学最基本的条件,你公社书记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违背党的政策。而到临走这几天,陈文生才意识到,自己头脑一热要去上学,可老婆早有了身孕,抛下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钟伟明对于为何不能上学一事一直蒙在鼓里,跑去问色楞书记,书记吞吞吐吐,只简单回答政审没过关。钟伟明不敢怨天尤人,只怪自己生不逢时,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回到家,钟伟明手拿铁簸萁,到外面收牛粪点火做饭,看到陈文生走里出外,用手骚着头皮,欲言又止,犹犹豫豫面有难色,他关切地说:“文生,你就放心走吧,家里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事我会帮忙的。”
平日从没把钟伟明放在眼里,处处与他为敌的陈文生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说:“伟,伟明,我要走了,上我们家,咱哥俩喝一盅。”
有生以来陈文生第一次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请钟伟明到家中喝酒。
陈文生、钟伟明两人盘腿坐在文生家那铺大土炕上,隔着小饭桌,文生望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炕头摆着从北京插队时带来的一口破木箱;一铺大土炕上,铺着两层知青蒙古包里铺过的旧羊毛大毡;地上摆着知青包里用过的碗架子,上面横七竖八堆着铁锅、铝壶、水桶、盆等等;窗台上是架最值钱的、充分显示文生与伟明身份不同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本是知青包里共有的财产,其他知青一走,陈文生马上据为已有。
在家徒四壁的土屋里,文生第一次在伟明面前显露惭愧之色,可话里话外仍掩盖不住得意之情:“你看看,混什么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点破玩意,我算是呆够了,可走出去了,这个他妈的穷地方,以后尿尿也不冲着这边潵!”
陈文生说完话,连干了几杯薯干酒,扭身打开半导体收音机,里面传来熟悉高吭的革命样板戏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文生压抑着自己发自内心的骄傲与兴奋,抑扬顿挫地哼唱起来:“气冲……霄汉……啊......”
几杯酒下肚,文生脸红了,话多了,说话利索多了,他冲老婆葛翠玲说:“有事就赶快找伟明,别不好意思,咱们这块也没别的大夫,你要把我儿子弄出个好歹来我饶不了你。”
文生说话的时候,葛翠玲总是提心吊胆地注意着他,惟恐有什么不对付,让他又发火,大打出手。葛翠玲不服陈文生,看不起陈文生,可真让他给打怕了。
“搓簸箕牛粪去!这肉你快点煮!”陈文生不耐烦地催促老婆道。
“你们家的牛粪可不多了,可别到了冬天没烧的了,又到处借。”孙满福善意地提醒道。
葛翠玲不满地唠叨起来:“你说这老牧也是势力眼,看我们穷,连牛车也不借给我们。”
文生听了这话老大的不乐意。“得得,别净说丧气话,我一走,你也呆不了两年了,快熬出头了,别管什么牛粪不牛粪。”
“那这一冬的牛粪怎办呢?”葛翠玲知道家里的干牛粪肯定不够一冬天烧的,务实地说。
文生皱了皱眉头,说:“都是老娘儿们事多。你还是找找其木德吧,这几年都是实在没辙了就找其木德,谁让他是达勒嘎呢。”
孙满福小声地唠叨说:“不是我说的,你们家文生使马使的太狠,一到春天都瘦的趴了蛋,要说你们家连大车马、骑马五匹呢,怎么也能凑合着拣牛粪用呀。”
文生知道,他穷,可这穷就要熬到头了;并且,有一个家贫如洗的人比他还穷,他的穷日子还刚刚开始呢。
对面的钟伟明,他的邻居、同学、战友,他当了几年赤脚医生又怎么样了呢?他每天有六七个工分可挣,吃饭几乎不用花多少钱,整天骑马溜溜达达,在牧民家里住,在牧民家里吃喝,还不是照样穷。
想起伟明的那点家当,陈文生笑了。
无独有偶,钟伟明家里也是那口北京带来的旧木箱,大炕上除了一铺羊毛毡,什么也没有。陈文生一年到有半年闲,挣不下几个工分,可不挣钱也没受那个罪。大不了就是找大队借钱过日子,钟伟明还不是一样。钟伟明也月月找会计借钱,家里冷锅凉灶,人没一个,比陈文生不知要惨上多少倍。
陈文生喝着酒,在气头上想起自己受的罪,埋怨自己的家:“他妈的,我爸、我妈、我弟弟他们在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在内蒙受罪。”可转念一想,千不该万不该,老爸毕竟还是个工人,是红五类,要不然自己恐怕更惨了,看看钟伟明就知道。
陈文生这些年最令他骄傲的,莫过于在解决自己人生大事上先拔头筹,娶了个黄花大姑娘。从这个伟大的胜利上来看,不知要强过钟伟明多少倍。钟伟明这些年落落寡欢,郁郁不得志,打光棍已经是铁板定钉了。
可骄傲归骄傲,望着挺着大肚子的老婆,陈文生知道曾经的骄傲今天却成了最大的累赘。他羞愧地对钟伟明说:“伟明,又得给你找麻烦了,你看我们这位快要生了,我又不在家,谁让咱们是一个蒙古包的战友呢,我就全托付给你了......”
陈文生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结婚一年多后,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能去到卫校上学,真应了那句千古不变的老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他的老婆葛翠玲并不这样想。
葛翠玲坐在陈文生身后,像个受气媳妇,大气不敢出。她的肚子虽大,可脸是瘦削的,并不因文生要去上学而喜形于色。她从文生脑后第一次专注地望着钟伟明,不得不承认伟明与文生相比,既有温柔的相貌、文雅的态度、漂亮的脸庞,却不以医生自居,显得有礼貌,处处谦逊,端着酒杯不过敷衍了事,糊弄糊弄陈文生罢了。
5
葛翠玲本应是北京城里的娇小姐,无奈赶上一九六九年的上山下乡大潮,随大溜儿来到内蒙巴林左旗插队,农村的生活苦不堪言,地里的庄稼活更使她觉得仿佛进了地狱一般。
给庄稼除草,要蹲在地里,一根一根地拔;给庄稼浇水,要在深更半夜拿着铁揪一个垅一个垅地跑;掰棒子,要站在棒子地里,棒子叶剌得胳臂火辣辣地疼,一天挣不了几个工分;割麦子,要在毒日头下,弯着腰,用力挥动手臂,累个臭死,还是赶不上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
村里成立了铁姑娘队,队长田咏娥是老田头的闺女,葛翠玲看着姑娘们在庄稼地里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她眼热得偷偷跑到老田头家说好话,老田头答应咏娥回来给她说说情,可等咏娥回来一听,马上不客气地说:“得了,北京的娇小姐,地里的活你干不了,别拖我们铁姑娘队的后腿了。”
知青们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有能耐的都走了,天生懒惰又不爱动脑子的葛翠玲,一时没了章程。屋里没吃没喝,屋外没有烧火柴,父亲是北京城里拉三轮的工人,养活着一家八口人,日子过得紧巴紧,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吃懒作的葛翠玲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知青点里,愁得她万般无奈,死的心都有。后来,好心的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她连想都没想,将自己许给了一个稍微有些跛腿的农民小伙儿。
老实厚道的小伙儿家境在这个村里算是比较好的,小伙子聪明能干,学了些木匠手艺,经常给人家加工些木匠活,比起一般农家总要多些零花钱。瘸子小伙儿心灵手巧,说话爽快,做事公道,村里的乡亲们拥护他,队上的干部也需要他,小队里正缺少个能写会算的小队长,他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
每天早起瘸子队长给大家分活,记工,年底评工分,分口粮,召集大家开会,监督地主、富农四类分子劳动改造,在这个村里他的权力最大,可是说了算的人。
瘸小伙儿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世代没有离开过黑土地的残疾人,竟遇到了这样一位白白净净、手脚齐全、红胳膊粉脸、洋里洋气的城里人。虽然她有些懒惰,作熟不好庄稼活,也不会干家务,可人家是来自北京的大姑娘。自打定了婚,一家人众星捧月,每天再怎么着也得给姑娘吃顿白面。别看轻了不起眼的白面粉,那可是用二斤棒子换来的哟,一顿顶两顿。时不时的家里人还给姑娘做顿大米饭,金贵的大米更是稀罕物,得用三斤半棒子米才能换一斤呢。
全家人甘愿吃棒子碴粥、小米干饭,家里来客人需要改善生活了才能吃顿荞面的疙疙豆。
有了瘸队长的关照,葛翠玲经常可以分到一些舒服的活,白天看看场院,拿本记个工分,后来换了盅(订婚)以后干脆在家什么都不用干了。
有了这样一个家,葛翠玲可以不在烈日炎炎下去耪庄稼地,不再为一日三餐没有粮食、没有烧柴而担忧。想回北京了,婆家自然给她二百块钱的盘缠。
住在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家里,有人说她掉进了福坑。刚开始她觉得这话有道理,过了没几个月,她的幸福感一点也没有了。
她从骨子里不愿意嫁给一个农民,并且还是有些残疾的农民。虽然早已换了盅,穿了人家几身花衣裳,花了人家几百块钱,吃了人家无数顿饭,后来经老田头介绍给坝后草原的陈文生时,见面的当天就委身于他,并决心嫁给他。他毕竟是北京知识青年,而且来自富饶美丽的大草原,个头高高大大,一身腱子肉,长得还蛮精神呢。
陈文生长得仪表堂堂,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装得十分斯文,十分自负,甚至使人感到高不可攀,威风凛凛;在另一种场合却又可以卑躬屈膝,达到令人肉麻和下贱的地步,并且竭力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
然而,嫁给陈文生后,蜜月还未度完葛翠玲就后悔不迭。想不到他相亲时戴的一块手表、脚上穿的一双马靴、一身好布料衣服,可以说除了这个人,其它都是借的。
陈文生外表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因为穷,他仇视所有的人。他把生活中一切的失意、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他身边的人身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趟送羊毛的差事让陈文生绝处逢生,人不知鬼不晓的戗了钟伟明的行。
“我这辈子倒霉透了,嫁给这样一个混蛋,又馋又懒,喝了酒就打人,你可不知道,他那混劲,动不动拿我撒气,拳打脚踢,打得我浑身上下紫一块青一块,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要不夜里就知道干那事,真他妈像个牲口,没完没了。别看他去上学,上不上学也还是那德行,好不了......”
当葛翠玲找到钟伟明为她进行产前检查时,这位年轻的小媳妇不顾自己挺个大肚子,躺在炕上有多么难看,口若悬河,脏话连篇,滔滔不绝,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钟伟明。
“哟,有什么可害臊的呢,说实话,谁不想有个可心的人儿啊......”
钟伟明的脸通红,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多好呀,又老实又能干,还当赤脚医生,起码有固定的收入。”葛翠玲站起身,一边勒紧宽松的裤带,忸怩作态,两颊绯红,说话的声音也变低了。“伟明,你要闷的慌就常过来......”
钟伟明看着葛翠玲丰满的身腰,隆起的胸部、腹部,听着她温柔体贴情意绵绵的甜言蜜语,匆匆收拾起听诊器,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葛翠玲说了几句肚子里的胎儿没事,还不到日子诸如此类,背起药包逃之夭夭。
无情无义的钟伟明在葛翠玲的眼里,简直是一头被阉割的动物,永远激发不出狂热的性欲。
葛翠玲将手中的彩球明里暗里抛给了同住一栋房子的钟伟明。有时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伟明,她总是脸色苍白,扭着那夜夜思念他的、丰美绝伦的屁股,走过来,走过去,想方设法诱惑,卖弄地盯着伟明那双羞涩的眼睛。
“哟,伟明,你回来了,别点火了,我给你做点饭,你再给我检查检查。”
“不用了。我吃过饭了,要查现在就查吧,一会儿我还得走呢。”
“你一不在,还别说,我还真有点害怕,你要老在家多好呀。”
“不用害怕,还得一个多月才能生呢。”钟伟明硬邦邦地回答。
在钟伟明看来,葛翠玲那双笑眼是令人生厌的媚眼,从里面射出猥亵的目光令钟伟明心中充满了厌恶。
当葛翠玲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动了起来,钟伟明却总说些煞风景的话,让人不开心。
葛翠玲不禁把陈文生与钟伟明比较起来。
一个愚昧无知简单粗暴,除去家庭出身说的过去其它一无是处;一个温文尔雅才智横溢思维敏捷,冷若冰霜。
想到自己竟能与一个这样的男人单独居住一处,葛翠玲不禁为之一振。
从此,钟伟明在她心目中是另外一个人了。这一栋土房,只有他们两个北京老乡居住,真是天赐良机,若是伟明有意,葛翠玲怎么能不给开门呢?
从那一刻起,葛翠玲无时不在想入非非,虽然没有姻脂口红,不能浓妆艳抹打扮得更加抚媚,一大早起床,她就会用半截破梳子沾水,将头发梳得溜光。听到外面有马鞍子的声响,她就不时地探头往大门外张望。
葛翠玲独自一人,寂寞难耐,日日夜夜只想着早日办成好事,哪晓得钟伟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空空荡荡的一大栋土房,十天半个月看不到钟伟明的身影。
随着文生的远走高飞,随着葛翠玲分娩日期的逐渐临近,这两个毫无共同语言的知青老乡同住在一个走廊里相安无事,相处得比文生在家时还要好。
6
这年夏天,正赶上麻疹大流行,这个严重威胁儿童生命的传染病,几乎使每个孩子都不能幸免。人们记不得有哪年的麻疹如今年这般猖獗,不但大半的孩子发了病,出了疹子,甚至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大凡没有得过麻疹的人都发起了烧。
从河东到河西,从夏营盘到大队部,这个高烧,那个咳嗽,高烧中昏昏然不吃不喝,就得十天半个月,直等到疹子出齐了,消退了,没有合并症,才能慢慢地缓过劲来。发烧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历害,吓坏了居住分散的各家牧民,忙坏了惟一的医生钟伟明。
这一天,跑了一天的钟伟明正要往回家的路上赶,一个小伙子快马加鞭十万火急地追上了他。小伙子着急地说:“钟大夫,我们可找你了,一整天用望远镜望,又到处打听,这才找到你,小朝克发高烧好几天了,原来以为着凉发烧,吃点药就好了,不想这几天越来越历害,额吉急的不得了,你快去吧!”
钟伟明不等小伙儿说完,掉转马头,一蹦子赶到朝克家。
走进蒙古包,见小朝克盖着蒙古袍,脸胀得通红,正躺在地毯上轻声呻吟,额吉在一旁悄悄地抹泪。见钟伟明进来了,高兴的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象个孩子似地破涕为笑。
“太好了,你钟哥哥来了,小朝克有救了。”
钟伟明先为小朝克量了体温,一看体温表,我的妈,40度还挂零,不抽风才怪。
钟伟明问:“发几天烧了?”
额吉抢着回答:“有四五天了,一天比一天历害,不要紧吧?孩子?”
钟伟明没有回答,他用听诊器听了听朝克的胸部,让他张开嘴看了看嘴里和嗓子。嗓子眼里红肿,嘴里两边的粘膜上出了些米粒般大小的白斑,医学上称为“克氏斑”,钟伟明心里明白了大半。
他接着问额吉:“额吉,朝克出过麻疹吗?”
额吉说:“没有,从来没见出过什么疹子。别看朝克瘦,可从来不爱得病,发烧感冒都不多。”
钟伟明说:“这就是了。朝克没得过麻疹,现在咱们大队正流行麻疹,没看河东、河西到处都是出疹子的人吗?我这些天怎么跑也跑不过来。”
额吉说:“天啊,朝克都二十了,还出麻疹?”
钟伟明安慰额吉道:“额吉,没得过麻疹的人早晚都要被传染,都可能出,您没看嘎日布家大姑娘,都快三十了不还出了吗?”
额吉见钟伟明这样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问:“孩子,朝克这么大才出没事吧?”
“没事,额吉,你放心,我守着朝克,明天就得出来疹子,等疹子出透了,烧自然就退了。”
“阿弥陀佛,多好的孩子,可救了我了,可救了我了。”额吉双手合十,不住地叨念。
第二天,小朝克吃了钟伟明给的解表药,喝了钟伟明熬的芦根汤,先从脸上、耳朵根后,一大片一大片的疹子出遍了全身。
小朝克这一躺病的不轻,几天下不了地,钟伟明干脆吃、住在朝克家,有牧民来找看病,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知道朝克是额吉的命根子,一点不敢怠慢。
一个星期过去了,出疹子的小孩儿们大都转危为安,新发病的人也不多了,天气渐凉,看来一个发病高潮就要过去了。
钟伟明守着老额吉的宝贝独生子,可老天偏偏要他钟伟明的难看,怕什么就来什么。唯有小朝克不见轻,疹子虽然退下去了,一连声的咳嗽,脸憋得通红,继续发着高烧,呼吸也急促了,嘴唇和鼻翼奇特地翕动着,眼见一天不如一天,人就不行了。
钟伟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每天每用体温计量呀量,用听诊器听呀听。第六天头上,见朝克不好反而日渐危重,听肺部也有了湿罗音,他想,肯定肺部有感染了,看来不用消炎药不行了。钟伟明稀释好青霉素,作过皮试,为小朝克注射了80万单位的青霉素。
一连十来天,小朝克高烧不退,呓语不断,一直在另一个渺茫神奇的世界里漫游。第一针打下去立竿见影,小朝克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额吉闪着泪花的黑眼睛。
第二天朝克烧退了,开始吃了点东西,等到第三天、第四天的青霉素打下去,小朝克完好如初,挣扎着爬起来要出去抓马、找牲畜了。
1928年英国细菌学家弗莱明发现的青霉素,事隔几十年后,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仍然发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神奇。
许多医生对青霉素讳莫如深,怕过敏,怕死人,钟伟明却凭借着看似微不足道的青霉素,凭借着芦根,凭借着他白天、黑夜一家挨一家的巡诊、治疗,治愈了所有的病人。往年,可怕的麻疹大流行怎么也会收走几个小孩儿的命;这次,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麻疹渐渐没了踪影,一个人没死,一个小孩都没夭折。
7
手忙脚乱疲于奔命的钟伟明很少回家,离计算好的预产期还有三天,葛翠玲被提前到来的宫缩折腾得死去活来。尽管陈文生两口子口碑不佳,街坊邻居怎能见死不救,大队部所在地唯一会剪脐带的人,孙满福家麻脸老妈和他的媳妇,都跑来忙前忙后,点火烧水,手忙脚乱地准备接生。
经过了一整天阵阵的、轻微的、撕扯肚皮样的痛,一阵紧似一阵剧烈而持久的疼痛使葛翠玲顾不得脸面大声喊了起来。小土屋里葛翠玲的叫声快要把房顶掀开了,麻脸老妈妈一边紧张地望着葛翠玲的下身一边小声地不断叨念着:“钟大夫怎么还不来呀,钟大夫怎么还不来呀,你们再找个人骑马上浩特儿找找吧,万一第一胎出个好歹陈文生回来可不好交待呀。”
“是呀,是呀,可不好交待,可不好交待。”儿媳妇接碴说。
“早有人骑马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来,谁知道钟大夫在哪儿呢?”
“快了快了,使劲使劲,”麻脸老妈一边擦汗一边大声给葛翠玲鼓劲。
“使劲!使劲!”儿媳妇也叫着。
“唉哟妈呀,唉哟妈呀,我不行了,我快死了,我不行了,我快死了!”葛翠玲不顾一切地大声叫着。“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声音越来越大,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随着葛翠玲的喊叫,胎儿的一只紫不楞蹬的小脚丫随着一阵剧烈宫缩突然踏破胎膜蹬出阴道外,孙满福媳妇见了急得大喊大叫:“出来了!出来了!你憋住气,这样狠命往下使劲,就跟拉屎是的。”说完涨红了脸“嗯、嗯、嗯”使劲作着示范动作。
麻脸老妈妈给人接过不少的孩子,可大都是顺产,哪儿见过这样的阵式。她头上淌汗,站在产妇的两腿中间,攥住胎儿那只胖乎乎的小脚丫,就要用手拉扯。
“天呀!这是臀位,千万不要拽!”
钟伟明突然走进屋。
看到屋里乱作一团,他一边叫着,顾不得带胶皮手套,顺手从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使劲堵住不断下降的胎儿脚,一边指挥慌了手脚的老妈妈替他打开药包,取出接生用具。
葛翠玲拼命地吼叫,剧烈的宫缩,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她痛不欲生。
“陈文生,你这个畜牲,你毁了我,我今天肯定活不成了,嗳哟!嗳哟!我活不成了!”
疼痛使葛翠玲觉得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她无依无靠,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钟伟明突然出现在眼前,令她心中一惊,她想,他终于来了。
葛翠玲知道钟伟明的医术,知道牧民们生孩子都要找他,他是妇女们的救星,也是葛翠玲的救星。
葛翠玲不顾钟伟明正在助产,伸出一只手,使劲去够钟伟明的手。
剧烈的疼痛使她不顾一切,她感觉自己也许熬不过这一刻了,她很快就要死去。
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需要的是关怀,她的丈夫不在家,即使在又怎么样呢?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过去、现在和将来,她不会再爱他,不会,绝不会!他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她呢?她与他结合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吃饭的地方,为了脱离农村,脱离那个跛腿的农村小伙子。
“妈,妈呀!”
突然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尖叫,这叫声太可怕了,使钟伟明几乎要跳了起来,他屏住呼吸,用恐惧而疑问的目光对葛翠玲望望。
葛翠玲凄惨地呼唤着她的妈妈,禁不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想起她的妈妈又想起了她的家。
在北京,贫病交加的父亲卧床不起,很快就一命归西,抛下母亲一人拉扯着六个孩子,哪儿有精力再顾别人。原想离开了这个倒霉的家庭也许自己今后就会一帆风顺,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一番作为呢!
同在一个大队里的知青,那个走资派局长娇嫩的千斤嫁给了农民,那个反革命分子工程师漂亮的女儿也嫁给了农民,我葛翠玲何许人也,能有农民要我也算不错了呢!
唉,那个瘸子和他家人那样爱我,对我百依百顺,把我当成仙女一样供着,我却从没有正眼看一眼那个瘸子,如珍惜自己的生命似的维护着自己的贞操。可是与陈文生见面的当天我就倾心于他,与他睡在了一起。
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妈妈,妈妈,还有瘸子他妈,我也应该叫妈,我那时恨不能立即就叫妈的呀!你们在哪儿?你们为什么不管我呀?葛翠玲悲怆地想。
她漫无目的地伸出一只手去寻找希望和关怀,她要寻找她的亲人,仿佛那是一个支点,是她生命的依托。
钟伟明脸色苍白,紧锁眉头,但依旧那么坚毅、沉着,他右手紧紧堵住已经露在阴道外,憋得青紫的胎儿脚丫,用力顶着,任凭葛翠玲大呼小叫,不使胎儿的脚过快滑落出来;他腾出左手,异乎寻常地将它伸给了葛翠玲,让她那只粗糙的粘满了血污的湿淋淋的右手紧紧抓着他的手。
葛翠玲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如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寻找精神上的依托。这辈子她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她相信她并不爱陈文生,真的不爱他,眼下她本能地向钟伟明求助,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她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而又绝望地抓住钟伟明的手不放。
孙满福的麻脸老妈举着一双血手,在一旁嗯嗯嗯地替葛翠玲使劲。
被吓呆了的孙满福的老伴,嘴里叨念着:“好了,好了,伟明来了什么都不用怕了。”同时为葛翠玲鼓气:“使劲!使劲!快生了,快生了。”
钟伟明已经记不清接过多少次产,他了解产妇此时恐惧的心理和难言的痛苦。在这个时候,往往都是产妇的丈夫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仿佛只有他们才能将产妇留在人间。
为了葛翠玲,为了陈文生,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母亲,为了一个北京女知识青年,钟伟明愿意尽一个男人的职责。只要能减少产妇的痛苦,只要小生命能平安降生,只要他的病人完好无损。
葛翠玲的下颚微微抖动,阵痛的空闲时刻,她的眼睛拼命找寻钟伟明的目光。她死命抓着钟伟明的手,多么想把他的手拽过来贴在自己的脸上。
“哎哟!不行了,我快要不行了!”葛翠玲的脸色突然变了,发出了变了声的可怕的令人透不过气的不同寻常的尖叫。
孙满福的老妈和他老婆从没听到过如此惨烈的哀号,她们知道这声音是胎儿即将娩出的信号;而葛翠玲此刻简直恨死那个孩子了,她甚至并不珍惜这个胎儿的生命,但愿能停止这种揪心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绷得更历害了,恐怖的叫声再也没有停止过,越来越可怕。
突然,葛翠玲安静了下来。
人们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无法怀疑,叫声停止了,只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声,以及钟伟明那断断续续富有生气、温柔而低沉的鼓励声:“使点劲,再使点劲,马上就出来了。”钟伟明已经抽出了左手,两只手都在不停地助产。
宫口渐渐开全,胎儿迫不及待地往下堕,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他的降临。
钟伟明左手提起胎儿的双腿,右手的中指伸进宫腔内胎儿的嘴里,其它四指扳住胎儿的双肩,向上作牵引,同时用力,胎儿头从阴道口缓缓滑出。
“出来了,”钟伟明低低地说。
“哇”的一声啼哭,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钟伟明顾不得擦一下满头满脸的汗水,为胎儿断脐,包扎,检查产妇娩出的胎盘是否完整,为产妇缝合撕裂的会阴,直到打扫干净炕上炕下,为产妇铺好卫生纸,打算悄悄离去。
葛翠玲睁开眼,想要说什么,但是她乌黑的眼角突然挂上了泪珠。她嘴唇可怜地哆嗦着,痉挛地吞下自己的眼泪,轻声对伟明说:“谢谢你了......”
钟伟明摆了摆手,拿起药包,走出葛翠玲的屋门。
孙满福的老婆洗了洗手也走了,屋里只剩下麻脸老太婆一人伺候葛翠玲。
8
陈文生放假回家,抱上了又白又胖的儿子,他高兴得合不拢嘴,葛翠玲和大家伙儿也希望他作了爸爸能改邪归正,变得老实乖巧一些,斯文一点。
陈文生打了五斤散白酒,炒了两大盘羊肉,请来孙满福和他的老婆、老妈、郝必萨哈拉图、钟伟明、母胡鲁一起来喝喜酒。酒过三巡,几杯白酒下肚,陈文生感激的话未说半句,与老婆葛翠玲不知何故又大骂起来。
小别赛新婚。按理说陈文生半年没回家,与老婆好还好不够呢,他却大兴问罪之师。
夜里睡了觉,白天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葛翠玲开口闭口夸钟伟明不说,只要看他在窗外下了马,走廊里传来马鞍子的叮铛声,葛翠玲都会丢了魂似地楞在那里。
陈文生自觉有福尔摩斯一样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他脑子里揣摸着他不在家时,他老婆与伟明之间发生过的事。不想还好,这一想欲罢不能。肯定没有好事。
“你他妈让不让我们喝酒,把孩子抱一边去,哭起来没完没了!”
“孩子是你的,他要哭,我有什么办法?就知道耍混,好不了!”
“你他妈说谁呢?”陈文生顺手给了葛翠玲一巴掌。
葛翠玲也不示弱,推了陈文生一把。
陈文生急了眼,要下地打葛翠玲。“你他妈还真了不得了,长能耐了。”
“都比你强!”
“打你丫挺的!”
屋里喝酒的人看在眼里,知道陈文生一贯喝酒爱闹事,吓得谗酒的郝必萨哈拉图、母胡鲁草草干上两杯,匆匆起身告辞。
孙满福看不过眼,站起来与陈文生理论。
“你这是请我们喝的什么酒,又骂又打,是不是喝了你的酒心疼,我们家里有的是酒,何必上你这儿找气!”
陈文生并不谦让,自己斟满酒,连干三杯,对着孙满福大喊大吼起来。
“不想喝就别喝!我们家的事你们少管!别以为我不在家什么事都不知道,我都明白!”
孙满福讨了个没趣,心中十分不快,口中念念叨叨,叫上老婆、老妈,泱泱地走了。大土炕上只剩下钟伟明与陈文生盘腿相对而座。
陈文生的话句句带刺,刺痛了钟伟明的心。他望着喝得面红耳赤,瞪圆了双眼的陈文生,不慌不忙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老婆在这儿,我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文生歇斯底里大声咆哮着:“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别跟我装糊涂,我还想问问你呢!”
钟伟明气得两手哆嗦,大骂一声:“你他妈混蛋!”举起手中的酒杯,猛地掷向墙壁。他真想对准陈文生的鼻梁狠狠地揍上一拳,但他忍住了。心想,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陈文生上学毕了业就会远走高飞,到时候,他永生永世再也不会和这种人来往了。
陈文生看到钟伟明又摔酒杯又发狠,以为要打架,顺手抄起菜刀,跳下炕,直奔钟伟明而去。
身强力壮,貌善而心诈的陈文生,活像一头暴怒的公牛,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两只眼里充满了仇恨和凶气,杀气腾腾,十分可畏。
葛翠玲见陈文生两眼血红,像疯狗似地扑向钟伟明,要犯混,急得心里怦怦乱跳。她急中生智,抱着孩子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和婴儿挡住要行凶的陈文生,同时扯开嗓子高声叫喊:“伟明,你快跑!”
钟伟明稳稳地起身下炕,一不跑二不急,转身坐在了门边的破木椅上,看着手握菜刀,凶神恶煞般充满杀意的陈文生,脸不变色心不跳,端坐在那里正气凛然岿然不动。
陈文生一把推开抱着孩子的葛翠玲,手握菜刀,一步窜到钟伟明的面前。他高高举起菜刀,恶狠狠地向伟明头上劈落下去。
钟伟明一动不动。他漂亮瘦削的脸上神色镇静自若,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葛翠玲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菜刀悬在半空,紧接着只听得劈哩啪拉响和葛翠玲一惊一乍的尖叫。
“不好了!出人命了!”
陈文生在钟伟明的头上挥舞着菜刀,一下又一下,菜刀凶狠地不断落在钟伟明头上那面土坯墙上,酥软的土墙被坚硬的菜刀刨开了一个大窟窿,泥土哗拉拉地散落下来。
钟伟明还是一动不动。
陈文生见恐吓没起什么作用,自知没趣,扔下菜刀,趴在土炕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钟伟明皱着眉头心中十分不快,他走出文生家,漫步走向孙满福家,想打听个究竟。
孙满福的老婆,人称快嘴大嫂孙二娘,手脚并用,向钟伟明述说着她听到的一切:“你猜怎么着?人家陈文生说了,打他回家第一天起,她老婆就夸你,他骂了他老婆几回,说你有什么好的,连个媳妇都找不着,你猜怎么着,葛翠玲就说什么也不跟他睡觉了,那他还不吃醋。”说到这儿,孙满福的老婆扑哧一笑,用手捂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接着说:“伟明,你也争口气,赶快找个好老婆让他们瞧瞧......”
看着人们议论纷纷,听着好心的孙满福还有他的快嘴老婆、麻脸老妈为他打抱不平,一连声地咒骂陈文生,钟伟明低头不语,黯然神伤。人们有意无意提起让他讨老婆,就如同揭他的伤疤。他在心中想:我一人尚且不知怎样活呢,还能养活的起老婆,又有谁肯嫁给又穷又脏又丑的我呢?他不由得想起几天前孙满福替他打听到的另一门亲事。
在几十里外公社粮站有个汉族保管员,保管员曾是兵团的复员兵,后来调到粮站。保管员的小姨子为姐姐看孩子,来到这里一年多了,保管员当下正在急于给他的这个妹妹找对象,条件颇宽容,已经让孙满福传话给了钟伟明,只要钟伟明同意,什么彩礼都不要,还允若结婚时要陪送一笔十分可观的嫁妆。
能巴结上这么一位在粮站管事的人到是十分有用,也许能多买些细粮,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换些全国粮票。只是风言风语,传说保管员与他的小姨子关系暧昧,为这事,保管员的夫人已经喝过几次毒药了呢。
“即便她肚子里有她姐夫的孩子,我是不是也该有点自知知明,抛弃一切传统的固有的道德观念,到了应当认真考虑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呢?”钟伟明的愁肠深处,不得不再一次从新打量这件事的始未,权衡它的利弊得失,反复思考着是不是应该讨这样一个老婆,也许还包括一个进门就要下生的孩子。
9
这是一个闷热、阴沉的夏天,白天烈日当头,下午天空阴云密布,遮住了太阳。
心烦意乱的钟伟明一夜之间判若两人,他早早地爬起身,顾不得草地上的露水还没褪尽,跑到草甸子上找回小青马,为它鞴上沉重破旧的马鞍,自己也懒得烧茶,跨上马背,饿着肚子就到牧民们聚集的放牧点去巡诊。大汗淋漓的小青马在钟伟明的身下一步一摇地晃荡着,鞍垫、马镫、马笼头上金属部件晒得发烫。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钟伟明。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不断地想着与文生的遭遇,在脑子里玩味着文生说过的话,他的嫉妒实在无聊的很。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舌燥,草原小路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绿色的草原仰面暴露在骄阳的暴晒下,热风掠过草原,吹着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尘埃。
从河东走到河西,一天喝了十几顿炒米茶,不知不觉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浑浑噩噩地骑在马上,来到嘎日布家,天已经黑透了。
走进嘎日布家,只见蒙古包中间的大火炉上架起了硕大的铁锅,一锅分解得支离破碎的羊骨头正在沸腾的铁锅里翻滚着,铁锅往上升腾着热气,缥缈的水蒸气拼命向上挣扎着,一靠近蒙古包的天窗就没了踪影。
郝必萨哈拉图的母亲脸色蜡黄,呆板,她用眼瞟了一眼钟伟明,问了声好,手里的活计发出沙沙声响。额吉将新剥下的羊皮铺放在一根滚圆的木头上,用芟刀使劲地刮羊皮上残存的脂肪和肉渣,见钟伟明进来一点也没有停下手里活的意思,只是对着钟伟明说:“羊皮刮得越干净越好,熟好了不出油点子。”边说边对钟伟明笑了笑。
几个从来没有安静过的小男孩老实地围坐在铁炉四周,对钟伟明的到来视而不见,用急不可耐的眼神紧紧盯着锅里的肉,巴不得立刻吃上喷香的手把肉,喝上甜美的羊肉汤。
“我们家的要武有没有消息呀?走了以后从没有来过信。”嘎日布的老伴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问钟伟明。
“没有信,我去年也没回北京,一点没有他的消息。”钟伟明漫不经心地回答。
嘎日布抽着烟袋端起茶碗,显得愁眉不展地说:“还得要些止痛片,我是离不开止痛药了,唉,没办法,人老了什么都不行了。”
郝必萨哈拉图的母亲见钟伟明打开了药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她想起了那句蒙古话:不倒茶,没脸面。她的蒙古袍前襟和袖子上沾满了油渍,她就用蒙古袍的衣襟擦了擦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转身从蒙古包哈那墙上取下一块因长年累月使用而变得发黑了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羊油,又用来擦了擦碗,倒上空茶,客气地说:“喝茶,喝茶。”
给钟伟明倒上空茶,额吉又殷勤地端上一碗盛得满满的缴扣(甜奶油)拌炒米。
钟伟明接过这一碗浮浮溜溜的拌炒米,放在身前挤着大毡的木条上,也不动筷子。嘎日布家的奶食钟伟明早领教过,确实如大家传说的一样,脏得没法吃。她们家挤出的牛奶从不过滤,甜奶油里到处是牛毛,有时还能吃出草棍,炒米里的砂子自不必说,咔嚓咔嚓的没法吃。
“钟大夫不爱吃炒米。”嘎日布知道钟伟明几乎从来不吃他家的东西,以为他嫌炒米硬,“留下喝了羊肉汤再走,”他好心好意地说。
钟伟明为老嘎日布留下一小包止痛片,也不多说话,起身要走。郝必萨哈拉图抬头看看蒙古包天窗外黑漆漆的天,十分担忧地说:“钟哥哥,外面阴的历害,没有星星月亮,走路容易迷路,你就留下住吧,明天再走,咱们俩也好将两盘。”
他说这话时他的母亲也善意地挽留钟伟明,“喝了肉汤再走,钟大夫。”话虽这样说也并不急于起身往外捞早已煮熟了的羊骨头。
钟伟明摇摇头。他知道,除了孟要武,这家的女主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吝啬。
钟伟明虽然一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有些饿,可是烦恼充斥了他整个身心,如果要吃这一顿手把肉,他完全可以和郝必萨哈拉图下棋,摆出一付不吃不走的架式。
钟伟明固执地走出蒙古包,翻身上马,不等郝必萨哈拉图返回蒙古包,双腿一夹马肚,小青马放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墨一般黑的旷野。身后,嘎日布的几条家犬狂吠着跟在小青马屁股后面追出老远。
小青马的速度让嘎日布家的好猎犬望尘莫及,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小青马出了大汗,腿裆里直往下滴汗沫。从东南吹来的微风非但吹不干小青马身上的汗水,反而使热腾腾的汗臭味更浓重了。
黑漆漆的夜色笼罩了四周的山冈、蒙古包和整个草原。
天空中响着闷雷,空气湿润而又压抑。迎面吹来夹杂着青草味的热乎乎的风。远处闪着曲曲折折的蓝色的电光,天空上的乌云沉得低低的,黑得象煤烟,飞快地横过天空。离家二十几里地,可是刮风了,从草原上送来阵阵凉意。随时都会下雨,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下雨前回到家。
狂风肆无忌惮地刮个不停,把低低的野草吹得倒向一边,什么也看不见,凭着闪电的强光,才能看清小青马的头、路上的草和一马平川的原野。
钟伟明骑在马上,马不停蹄,心里七上八下,一天没正经吃一顿饭感觉肚子里空空的,只是莫名其妙地烦燥不安,仿佛自己处在一个飞速下沉着的漩涡之中。
想着平白无故受陈文生的窝囊气,想着自己悲惨的处境,想着自己为了几个工分整日忙忙碌碌无所作为,一腔悲愤,一腔哀怨,向谁诉说?天苍苍,野茫茫,如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着原野,此时钟伟明的满腔怨恨只能撒在小青马身上。
与钟伟明朝夕共处的小青马,懂得钟伟明心思的小青马,今晚却成心与主人找起了别扭。钟伟明往东,它偏要往西;钟伟明往左,它偏要往右。仿佛小青马也在幸灾乐祸地嘲弄它的主人呢。
漆黑的夜,在电光的照耀下,草原时隐时现。突然,一个炸雷如天崩地裂,小青马和它的主人都不由自地打了个趔趄。在瞬间的亮光中,钟伟明看到一个大马群正飞快地向他奔过来。
群龙无首的大马群,被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声给惊呆了,被一道道耀眼夺目的闪光给吓傻了,它们鼓起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摸着黑往前跑,不管前面是湖泊还是沼泽,是坦途还是悬崖。
马蹄踏出的轰鸣声把钟伟明和小青马瞬间淹没了。
亮光中,一匹黑色的粗壮的儿马高昂着头,它脖子后长长的马鬃像一面旗帜在高高地飘扬。大马群在领袖的率领下,风驰电掣般狂奔,简直像一群疯了的野马。
小青马被裹挟着,用最快的速度跟着马群跑出去了好远,才被钟伟明制服。
钟伟明一只手拽紧左边粗硬的马嚼铁绳,双脚狠夹马肚,手中的皮鞭不停地凶狠地落在小青马的屁股上。
倔强的小青马梗起脖子,拼命偏右行,不顾前面是坦途还是坑洼,是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向着黑暗、向着家的方向一味猛跑而去。
空旷寂静的草原上,只有钟伟明的小青马四蹄落在草地上,发出些许声响,回响在空空荡荡无边无际的夜空里。不知跑了多少时辰,早该到家了,雷声在钟伟明的头上隆隆震响,除去雷声草原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夜莺停止了歌唱,连聒噪的蛙鸣也听不到,草叶却飒飒地响了起来。风一直吹到钟伟明的身上,吹动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衣服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随风飘荡呼啦啦作响。举目四望,周围黑漆漆一片,借着明晃晃的闪电,钟伟明四下张望,大队部的房屋、西边的敖包山丝毫不见踪影。天气沉闷阴郁得使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抬头看星星、月亮,低头搜索脚下的小路,无影无踪漆黑一片。
没有了方向,没有了时间和空间,草原无边无际,无人烟,无牲畜,连一点微弱的声音也没有,大地仿佛死去了一般。任你大声吼叫,纵马疾驰,碰不到人家,碰不到蒙古包,连鬼的影子也没有。
伴随着马蹄声、雷声、风声与钟伟明的吼叫声混成一片。钟伟明知道,他迷路了。
原野上吹来一阵冷风,草原上除去一片深黑,绝无半点狗吠的声音,也绝无一丝一毫夏夜那种半明半暗的清光。高高的蒿草在风中狰狞地狂舞着,低矮的野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得日苏草伸出长臂犹如张爪攫人,往日青绿色地毯一般的草地在风中葡匐倾倒,仿佛大祸将至,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凄凉寥廓的旷野显得更加空旷,好似一个漫无边际能吞食一切的黑洞。
在草原上骑马走了这么多年,凭着一点小聪明和对草原的理解,钟伟明从不知迷路是什么滋味。只有在这时,他才体谅小青马的初衷,原来它那么执拗地往右行,那里才是家呀!
深夜,草原上坟墓般的寂静,偶尔的一个闪电,若隐若现的敖包山的幻影浮现在钟伟明的脑海里。临风瑟缩的丛丛野草,无边无沿的黑暗,马上就要来临的暴风骤雨,使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恐惧。对于一个来自北京的人来说,那种恐怖是无可言喻的。越害怕越要跑,快点跑,喝了一天的茶,他已不堪忍受饥饿之苦,他只能义无反顾铤而走险,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跑到一个有人家的地方。
草原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一声霹雳在头上炸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刹那间万籁俱寂。
钟伟明万般无奈焦急地狂奔着,不知何时,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狂风肆无忌惮地刮个不停,雨象瀑布般倾注下来,凛冽的风雨呜咽着,在大草原上奔驰,像狂涛巨浪,把一片片蒿草刮倒,吹乱。只一小会儿工夫,钟伟明和小青马已经浇的落汤鸡一般。
钟伟明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心慌意乱,彻底迷失了方向。小青马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奋着,在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上,俨然像位临危不惧的大将军,不顾一切不顾生死疯狂地向前奔驰,仿佛要踏住那闪电,救主人于水火。
钟伟明在不可收拾的雨水中被裹携着,左突右奔,大喊大叫,他的喊声毫无声响,就像一块小石子抛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钟伟明悲怆胆怯的叫喊声和小青马在草地上奏出鼓点般的马蹄声,瞬间淹没在漆黑的雨夜。雨越下越大,狂风暴雨猛烈抽打着钟伟明和他的小青马,他们早已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了。不知走到何时,在雨中,凭着一个闪电的亮光,总算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草原小路,钟伟明不敢怠慢,沿着小路又是一阵狂奔。
闪电、雷鸣和狂烈的暴风骤雨,使钟伟明浑身上下的一阵阵寒意和胆怯交织在一起,衣裤单薄得象张纸,紧紧裹在身上,雨水很快淋透了他身上的单蒙古袍,里面的衬衣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身子,雨水从头上、脸上、脖梗里不断往下淌着,阵阵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冷如针刺的雨点毫无情面迎面向他打来。
不知何时,雷声听不见了,闪电也没了踪迹,眼前只有寒风、冷雨、泥泞和荒野。钟伟明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凄冷、沮丧和绝望。
黑夜里的时间悄悄流逝,草原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冷雨阵阵袭来,在夏天冻死一只羊易如反掌,一个孤单的人何尝比一只羊更强。在如此寒冷的雨夜,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如果任冰冷的雨水冲刷,不消半个时辰,毫无疑问,一个瘦弱的小青年就会倒卧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一个人浸泡在冰水里,丝毫不亚于倒卧在雪地当中,并且在这样一个雨夜,鬼也不会出行,不要奢望什么奇迹出现,要想活命就要想方设法取暖。
骑在马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地狂奔乱跑,随着马的步伐上下颠簸,只有这样才能感到身上有一丝丝暖意,才不会冻僵,才不会迷了路又摔下马来。
钟伟明骑在马身上,不断地跑呀跑,丝毫不敢怠慢。只要小青马不马失前蹄将他摔下马,只要小青马不趴蛋,只要小青马不停止它跳跃不息的步伐,钟伟明就会感到一丝丝暖意,就不会丧命。
小青马就是他的命。
嘎日布家距大队部不过二、三十里地,快马加鞭只要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钟伟明这半宿放马胡奔乱闯,不知不觉已走了足足有一百多里。小青马毫不惜力地大跑着,钟伟明为了节省小青马的体力,以防不测,身体使劲向后仰着,不住地勒缰绳,竭力使飞奔的小青马换成小快步。不知什么时候,钟伟明隐隐约约听到了狗叫声,他急忙打马朝狗叫的方向跑去。
浸饱了雨水的原野隐没在黑夜里,偶尔的一个闪电使埋在黑暗中的无穷无尽的草原显得更加凄凉。瓢泼大雨在窗外呼啸着,急促的敲门声和忽高忽低的狗叫声惊醒了屋里昏昏欲睡的女主人。
顾不得人地两生,顾不得两只凶恶的看家犬围着钟伟明狂吠乱咬,如大海中遇到了一叶扁舟,钟伟明急忙下马敲门。
稍许功夫,刚刚熄灭的煤油灯又亮了,女主人慌慌张张地披上件破蒙古袍,披散着头发,胸前背心下挺着高高的乳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门闩,打开木板门,望着雨夜到来的不速之客。
一道耀眼的闪光照亮了雨夜,借着雷电的光亮,钟伟明望着眼前这位睡眼惺松、头发蓬乱、满脸肮脏的少妇,大喜过望——总算找到了救命菩萨。
钟伟明浑身乱颤,嘴唇哆嗦,说起了磕磕绊绊的蒙话。
“必,吐,吐,吐勒结(我迷路了)......”
那少妇先是一楞,马上反应了过来,说起了满嘴的普通话:“哟,你是北京知识青年吧?”
钟伟明心里一惊。在这偏僻的草原,是谁在说亲切、熟悉的母语、纯正的北京话?他什么都明白了。想不到在荒山野岭竟遇到了一位北京人。亲人。
钟伟明这一宿,不知东南西北,迷了方向心里着慌,小青马放开四蹄,不知不觉跑出了足足有一百多里地。本应从北往南赶回大队部,鬼迷心窍,却从南往北,从西乌珠穆沁旗的地盘跑到了东乌珠穆沁旗草原深处。
那妇人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你哪个大队的呀?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钟伟明走进屋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是白音塔拉大队的,迷了路,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跑就是半宿,这儿是哪儿呀?”
“哦,白音塔拉的?你叫什么名字?”
“钟伟明。”
听到这个名字,那女人“啊”了一声,立刻僵住了。
“你是……你是钟伟明?”
钟伟明奇怪地说:“是呀,你知道我的名字?”
说着话,两人走进了里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那妇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岂止是知道,我们还是邻居呢,我是展赤呀。”
这回轮到钟伟明发出惊讶的声音了。
“啊!展赤?”
10
却说展赤自那年与人私通,名誉败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没有知青肯要她,兵团战士和牧民也都对她嗤之以鼻,连最穷最丑的人都看不上她。
展赤父母一家人“文革”初期轰回农村改造,至今回不了北京,她自己无依无靠,找不到回城的门路。一个女人最后的本钱就是她宝贵的贞操,现在也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她那曾经令人羡慕的漂亮的脸蛋在人们的眼里变得丑陋不堪,她不是处女,是一朵凋谢的玫瑰,她嫁不出去,又不会生活,到处是白眼。她多次想到死,又下不了决心,万般无奈下,经人介绍,嫁给了草原深处的一位蒙古族车老板。
车老板是个东北来的外地蒙族人。他早年孤身一人从东北流浪到草原,凭着自己人高马大,老实忠厚,勤恳能干,到处给人打零工。虽然不缺吃不少穿,可外来人在这里充其量只能当个二等公民,姑娘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嫁给这样的人。车老板四十浪荡岁尚未成家立业,这两年大队让他赶起了大车,有固定职业,能挣工分,倒也能混个日子。
车老板年龄大了点,他傻大黑粗一个人混了半辈子没能混上个媳妇,自然不敢挑三拣四。虽然展赤生过一个孩子,但她好歹是北京知识青年,人又长得漂亮,尽管干家务活不在行,嫁过来后整天皱着眉头好似从来没有开心过,但她毕竟能每天为车老板做饭、洗衣,陪他说话睡觉。车老板是个憨厚爽直的人,自己没有文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要有一个女人肯与他住在一起,肯过日子,车老板自然心满意足。
离开了白音塔拉又到了这片更宽广、更偏远、更荒芜的草原,接亲的大车一直往东北足足走了两天,在一片陌生的无边无沿的草原上,孤零零两间土房,门外停着一挂大马车,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与世隔绝的展赤只能死心塌地与年龄几乎与她父亲相仿的丈夫相依为命。
除了丈夫,没人来关心她,她时时记起远方亲人的音容笑貌,和同学们在一起时的欢乐时刻,但那只是一个梦。这个小土屋就是她的活棺材,她的青春钻进了棺材,深深的青草在她的头顶随风摇曳,只有丈夫的酣声抚慰着睡梦中的她。
展赤住的房子是纯纯粹粹的土房。墙是土坯的,顶是泥抹的,因为没钱买瓦,只能每年抹上几遍泥,赶上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会处处漏雨。这一夜,她拿出自家所有的盆盆罐罐,摆在各处,接顶棚漏下的雨水。
在草原上,任何人家都不会拒绝迷了路的牧人。道理很简单,如果把不认识的人拒之门外,天寒地冻,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遇到人家,迷路人饥寒交迫,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而这迷路人明天也许就是你自己。
展赤望着狼狈不堪的钟伟明,见他浑身精湿,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削瘦的脸颊仿佛也在萎缩,显得虚弱、憔悴,就像是一只刚刚剪过毛的绵羊被冷雨淋透了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后背上还斜挎着个长方形的药箱。展赤忙说:“你赶快脱了湿衣服吧,冻坏了吧......”
钟伟明望着展赤,在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竟会冒冒失失闯进了展赤的家。
钟伟明心中有愧,以为展赤还会忌恨他当初的无情无义呢。他的舌头僵直,两片嘴唇好似粘在了一起,不知怎么启齿。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这雨,这雨真大呀,天真黑呀,我还从没迷过路,不知今天怎么了?”
钟伟明低三下四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在背后怎样大骂这个给知识青年丢脸的淫妇,怎样骑着高头大马,坐着大马车,路过展赤的土房时自己冷酷的神情和傲慢的不屑一顾的态度。钟伟明的头上、身上不断往下滴着雨水。
“快,都淋透了,先脱了湿衣服,快换件干的!”
展赤望着淋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处,冻得脸色苍白,在激灵激灵打着寒战的钟伟明,一把从铁丝上拽下一块脏兮兮的毛巾,递给钟伟明。
“擦把脸,都湿透了吧?这天可够凉的。”说着话赶忙翻箱倒柜,把她丈夫的单蒙古袍、干净衣裤都找出来,让钟伟明换上。一面又忙不迭地点火热茶热饭,烘烤湿衣服,伺候钟伟明吃喝。
展赤的目光无精打采地从钟伟明身上滑过。
趁展赤忙活的时候,钟伟明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确实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好像由于内心的疲惫不堪变得呆板,整个面部憔悴松弛,眼睑微肿,头发蓬乱。她的蒙古袍漫不经心地披在身上,嗓音沙哑、干涩。
展赤点着了火,催促钟伟明:“换上吧,快换上吧,要不冻坏了。”
钟伟明看了看外屋,黑咕隆咚的,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屋里只有一副大土炕,炕角躺着一个熟睡的不满周岁的婴儿,除此再没有第二个人。
“换吧,换上吧,还怕什么?” 展赤见钟伟明不好意思,自己躲到外屋,让钟伟明一个人在里屋换衣服。
钟伟明在里屋急忙脱下湿漉漉的蒙古袍、上衣,露出了自己惨白的瘦骨伶仃的身子,忙不迭地把展赤找出来的又肥又大的蒙古袍披在身上,靠在炕沿边,褪下裤子,把展赤先前递给他的一条像粮食口袋般肥肥大大的裤子穿到身上。
展赤认识钟伟明,何止是认识,但她无论如何无法把儿时的钟伟明与眼前的这个钟伟明联系到一块。展赤走进屋,满脸狐疑地问:“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钟伟明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给牧民看完病天就黑了,我从来没迷过路,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心烦意乱的,走着走着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谁知道大老远的跑到你家来了。”
钟伟明穿上又肥又大的蒙古袍,盘腿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展赤给他热的剩面条,外面哗哗下着大雨,屋里到处渗着小水滴,炕里面摆放着两个脸盆接雨水,火墙上、一对红漆箱子上、碗橱上,到处摆放着瓢瓢罐罐。雨水不慌不忙滴滴答答从顶棚漏进接水的盆里、罐里,有节奏地响个不停,展赤忙三迭四地一会儿上炕一会儿下炕,随着落下的雨滴,挪动接雨水的器具。
突然,睡得正香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展赤抱起哭闹醒了的孩子,当着一个男人的面,丝毫没有害羞的感觉,很自然地撩起背心,露出一对肥肥大大的奶子,慌忙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
展赤怀中的小孩用力吸吮着乳头,从后面可以看见小孩的后头顶磨掉了一圈头发,那圈没有头发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磷光。展赤用手擦了擦婴儿头发上的汗珠,说:“孩子头上总是出虚汗。”
钟伟明看着展赤怀中瘦弱的孩子,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起了小孩子的手。那只小手瘦得可怜,手腕上仿佛戴了一只骨质手镯,一圈骨头都显露了出来。钟伟明不由自主地用手触摸孩子的头顶,脑顶上的囟门仿佛一只熟透了的柿子,软软的,随着孩子的呼吸上下波动着,真让人担心不小心碰破了皮,其中的内容物能像蛋黄似的一古脑流出来。
“小儿佝偻病,典型的小儿佝偻病。”钟伟明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他这里想着孩子,展赤却在一旁暗自观察着他。
望着身披又肥又大的蒙古袍,蒙古袍里的钟伟明越发显得瘦俏可怜,展赤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们那位个子太大,凑合着穿吧。”
折腾了半宿,展赤睡意全无,指着怀里吃得正香的小孩儿说:“你来的正好,我们家的孩子一周多了,一哭历害脸就憋得青紫,动不动就没气了,不知什么毛病,这儿这么偏僻,想找医生也不好找。”
昏暗的灯光下,衬托出展赤年轻、红润、俊美的脸,那双善良而睡意惺忪的眼睛象星星一样闪闪发亮,说完话,从怀里搁下睡着了的婴儿,放下衣襟盖住丰满的乳房,下地重新给钟伟明倒上奶茶。
“你明天也给我看看病,我每天都心堵得慌,夜里睡不好......”
钟伟明脸上露出惶恐不安和负疚的神色,坐在炕上喝着茶,但他兴致索然,感到坐立不安,恨不能悄悄地走开。
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机会,与这样一个美貌的女性单独在一起,对于一个如饥似渴的单身汉来说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
可是,茶足饭饱,眼前这个穿着破旧、风韵犹存的展赤却丝毫提不起钟伟明的情欲。她披散着头发,挺着一对丰满的乳房,她原是很美的,不过现在对男人一点也没有吸引力了。
展赤对过去的一切仿佛忘得一干二净,毫不在乎,只是欣喜地和钟伟明聊着天,她说:“我这里难得有咱们北京知青来串门,一个人在这里快要憋死了。”说着,放低了声音悄悄问:“你怎么样?搞对象了没有?”
听了展赤的问话,钟伟明的脸涨得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他伸出手又攥了攥婴儿的手,支支吾吾言不由衷地敷衍说:“搞对象?没,没有,我暂时还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
看到钟伟明一边说话一边摇头,脸也红了,展赤忙劝慰道:“不搞也好,成了家事就多了,还是一个人无忧无虑多自在,将来有机会也好回北京。”
“你们大队还有几个北京知青没走?”
问这话时,展赤的心里又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的回忆。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前立刻鲜明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想起他那双毫无生气的驯顺而迟钝的眼睛,黑黑的皮肤,青筋毕露的手,他低三下四说话的模样,他们之间被称为爱情的感情,不禁嫌恶得打了个寒颤。
“就我一个。”钟伟明的脸上现出一种羞愧的神色。
“唉,”展赤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今年回没回北京?”
“没回。”
“你妈她们那边怎么样?吃得饱吗?”展赤抱起又吭哧的孩子,问道。
“还行,我姐姐她们经常给邮粮票。”
钟伟明看着展赤,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我看你特别像一个人,在北京,我们院里也有个姓展的,不过搬走有好多年了。”
童年时代的情景像万里无云的晴天,断断续续在钟伟明记忆中飘过。
小时候,有个姓展的工程师住在外院,他家有两个女儿,大的与钟伟明年龄相仿,扎着两条小辨子,鼻子两旁长着几颗淡淡的小雀斑。她正在儿童转变时期,天真、顽皮,心不在焉,整天无忧无虑欢天喜地,特别爱与钟伟明他们一帮子男孩子玩。
小姑娘虽然长得并不出类拔翠,可玩起扔包、捉迷藏、跳房子样样能。当工程师的爸爸、当老师的妈妈,把两个孩子培养得与众不同:小姑娘开口成章,唐诗宋词、琴棋书画样样通,小小的年纪嘴里能说一串苏联话,还能完整地唱上几首俄罗斯歌曲。小姑娘卷起舌头发出俄语字母中“噜儿”的音,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当新鲜事学了整整一个晚上呢。
想到此,钟伟明不禁哑然失笑。
“我想起了我们院里有个姓展的小姑娘,我怎么看就觉得有点像你,她叫......”
“展若芳。”
展赤截住钟伟明的话头,轻声说道。她把吸奶的孩子换了个方向,从左换到右,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展若芳死了,展赤却活着,一个浪荡的、让人看不起的婊子。”
“什么?”听了展赤的话,钟伟明大惊失色。
“不错,展若芳就是我,你没料到吧?”
“若芳,你是若芳?” 钟伟明激动起来,惊慌失措,心儿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浑身像筛糠似地抖动,嘴里念念有词:“若芳,若芳,你是若芳?”
展赤好似在回忆一个遥远的过去,两眼望着窗外,慢声细气轻声地述说起来。
“想不到吧?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从小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的一生竟是这样开始的。那年我们家为什么搬家,街坊邻居谁也不知道原由,其实是因为我爸爸给打成了右派,发到外地劳动改造去了,你想我们一家还在那个大院呆得下去吗?不让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们才怪。我们从南城搬到了北城,三间大房换成了两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我爸爸刚劳改释放没多少天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倒好,一家子跟着倒霉,全都给赶乡下去了。所以我从不敢回大院,从不敢跟儿时的伙伴们联系,这一拖就到了“文化大革命”,你看就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你忘了小时候咱们经常在一块玩?”钟伟明用眼瞧着展赤问。
“忘不了,我怎么能忘呢?搬走的时候我也快七岁了。”展赤说。“再说我妈也净告诉我们你在幼儿园里的事。那年咱们大院里成立的幼儿园,我妈还是第一任园长呢。她后来告诉我们,那个小伟明可真够聪明的,这个幼儿园他可成了老师了,小孩子们整天追着他,用小板凳围着他摆成一圈,听他没完没了的讲故事。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那么多故事,有时候让我们大人听着听着都着迷了。有一回说你把脚烫伤了,来不了了,同学们都不干,哭着喊着都找你,我妈只好楞把你背着上的幼儿园,好让你哄着同学们听故事。你说我能忘吗?对你我印象特深。”
展赤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回忆觉得又甜蜜又可笑。当年她可是小伟明忠实的听众呢。她隐约记得自己整天追着小伟明,喜欢他,乐意跟他一起玩,乐意跟他一起淘气。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觉得童年时这段有关与小伟明在一起的经历,可说是她一生中最纯洁最美好的回忆。
展赤回忆着童年往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欠起身子,放下睡着了的孩子,捋下衬衣,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盘腿坐在大炕上,接着说:“那年你们大队的孙大叔一跟我提起你,我就知道是你,是我儿时的伙伴,可我不敢说。我哪儿还有脸提这些事啊,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哪儿还敢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啊!我不敢提你,不敢想你,不敢回忆幸福的童年,不敢回忆我们曾在一起玩过的那个四川大院。米、面、牛粪、吃的、喝的、私生子、烂货,所有的一切完全把我压垮了;我想回家,无家可归;我想让人帮我,只有那个年纪和爹差不多的人。”
展赤竭力回忆同他在一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她糟蹋了。良知在折磨着她,苦恼着她,时而轻微,时而强烈,但从不离开她。
闲暇的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他,想起那个真心爱过她,与她有过无数次恩爱缠绵的人。她每天干活,挤奶,为丈夫饮马,洗衣做饭,生孩子,睡觉,与那个不爱的人做爱。她曾经追求过幸福,也赐与别人幸福,不过她最后一次留给那个真心爱过她的人是冷酷和复仇的神色,而她的神秘、妩媚、热情和青春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每当她拿着那把断了齿的旧梳子梳理自己一头细软如丝的长发时,她连一种顾影自怜的快感都得不到。
草原在咆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我现在不再怜悯自己,我也不恨他了,人们都说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只配跟老头子、二流子一样的人鬼混。”
展赤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热泪盈眶。
“我倒时常想起他,与其说是他毁了我,倒不如说是我毁了他!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光棍一个,举目无亲,就有那么一间破土房子,结果让他挨了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轰回了原籍老家。当初如果我跟他结了婚,不承认是他强奸了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年龄大了,又没干惯农活,他怎么受得了?都是我害了他,我有时候真有些恨我自己!”
展赤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农民不是、牧民不是的盲流,那个丑陋无比的粗人,那个被打成反革命的男人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男知青和兵团战士拼命地用脚踢他,用拳头打他,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摁倒在地,大马靴、马鞭、马棒,青年们怀着对阶级敌人的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爱,疯狂地骂着、打着,吼声不断。那人呻吟着,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好,好似在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能救他一命的展赤。
展赤又看到了那张凄凉的脸,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就如同最后一次他被打倒在地时望着她的情形。
经历了生活的折磨,展赤终于体会到了人生至高的幸福是什么。不是显赫的地位,不是华而不实的名誉,不是金钱,而是有人爱。
听着展赤悲悲切切的诉说,钟伟明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我们家算是惨透了,粮食粮食没有,我妈一死我爸还受人欺负,我妹妹不得已嫁了个农民。我们姐儿俩倒好,一个农民,一个牧民,说到底,还不是受他们牵连,真是哪辈子作孽,让我们跟着倒霉!”
钟伟明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听着展赤的话,也不插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展赤坐在炕沿边,看着钟伟明,越说越兴奋,好象遇到了娘家人似的,说起来没个完。钟伟明用他那双睡意朦胧若有所思的眼睛对她望了望,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什么话也没有说。
“唉,我们为什么来插队呢?那时候争着抢着,这到好,没几年的功夫全走光了。不过我那时实在没有办法,我妈我爸他们都轰走了,我不插队也得跟他们一起回农村老家,一起当专政对象。你们男生比我们女生还是好一点,你有工作能挣点钱,好办多了。你看我一个女的,队里又没什么合适的活让你干,我又没能耐,只能嫁人。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些不幸难道是我命中注定的吗?我一个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逆来顺受。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木已成舟,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人在这里快发疯了,出门是草地,是一片绿,往前望什么都没有,往后望还是什么也没有,挤奶、做饭、生孩子、睡觉,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乐趣就是每天赶上两头牛犊喝水吃草,就是进屋里奶孩子洗尿布,偶尔有牧民老乡来串门,为他们烧上一壶滚烫的奶茶,端上一盘奶渣子,和他们唠唠家常,问问牲畜呀,额吉呀,儿媳妇生了没有呀,这就是我的理想,我的幸福,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蒙古老乡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蒙古包的老牧民!现在有了孩子,我更死了心了,我一次也没回过我们大队,也没回过北京,我想我爸我妈,我妈活着的时候,我没脸回去看她们,我不想让她们伤心,不想让她们再为我操心;现在好了,我妈彻底解脱了。你看我也长能耐了,会挤奶,会烧茶,会做饭,会熟皮子,会缝蒙古袍,就是牛粪不用我拣,他有的是力气,不让我干力气活。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大车老板对我好,我跟了大车老板也就死了心了。”
她在心里仿佛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一种对她来说陌生而又崭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她依旧过着原来的生活。
“你以为我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我早幻想过,老是想象着能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北京人;唉,像你这样又善良又诚实人又好又能干,少找呀;那时候真傻,一心想找个家庭出身好的,别的什么都没关系,就想找出身好的,也是吃亏吃大了。唉,我现在想开了,不怕人穷,不怕什么家庭不家庭的,谁让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呢,找个出身红五类的知青不容易,找个好人更不容易。我常常这样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
展赤不知羞耻地向钟伟明诉说着她从前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和追求。
一阵痛苦和悔意交织在一起突然袭上钟伟明的心头。钟伟明凝视着侃侃而谈的展赤,窥察她的眼睛里是否有埋怨的阴影。
“刚插队那阵,我还老想给我们班的一个小伙子写信,可惜呀,人家出身红五类,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敢。后来出了那事,我不怕你不爱听,那时候孙大叔给我介绍你,我还有点嫌你的家庭出身不好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我不同意,我是怕嫁给你就等于玷污了你,会葬送你的整个前程。我不敢给你捎信儿,不敢把和你相识的真相告诉你,我破罐破摔了,没有什么顾虑,你是个没成家的大小伙子,好歹是个北京人,我再不是人也得为你想想。 都怪我糊涂,谁让我碰上他了呢,那个人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我要吃饭,我要一个生着牛粪火的房子,我不想饿死也不想冻死,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我需要人爱,我需要生活。”
展赤越说越激动,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她整个胸脯一起一伏,声泪俱下地说着,哭得象个孩子,眼泪和没有吃完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湿了她肮脏的衬衣。展赤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华和她那苦多欢少的恋爱生涯。想到自己当初怎么会那样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不禁自怨自艾起来。红颜已逝,可耻的青春这样快就要过去了。
钟伟明在一旁倒为她的直言不讳感到无所适从。
“我来内蒙后一直不敢回去看我妈,直到她死都没见过她一面。我想她们,想的死去活来,做梦哭醒过多少次,可她来信不让我去,她说你在草原上好歹算个知识青年,要来了我们这儿就是个狗崽子。我妈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猪狗不如啊!我妹妹想在生产队找点轻快的活干,她去的那年才十五岁,重活她哪干得动呀,那小队长是个五大三粗的光棍汉,老想欺负我妹妹,我妈我爸就护着不让,他就找碴打我爸,开会批他、斗他,让人骂他、踢他、打他,让他干最累的活,让我妹妹挑大粪,割麦子,什么活累让她干什么。他还老上公社告状,说我爸反动,不听贫下中农的话,让大伙动不动开他的批斗会。有一次这个家伙给我妹妹堵在仓库里,要耍坏,情急之下我妈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我妈看没有活路了,跪着求他:队长,求求你饶了这丫头吧,让她走,有什么事冲我来。那驴放走了妹妹,把我妈留了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妈给强奸了。打那以后,隔段时间,队长就让我妈去仓库伺候他,可我妈一回去,我爸就打她,说她不要脸,让她去死,说把他们的脸给丢尽了。 我妈我爸他们怕保不住妹妹的贞操,早早地找了一家贫下中农把她给嫁出去了。正巧村附近有家炼钢厂,我妈看别人偷偷摸摸地去拣铁渣子卖钱,也隔长不短地跑去拣碎钢渣。有一天,她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堆里拣铁渣,谁知道上边突然倒下来一车钢渣,她看不见上面,上面翻斗车里的人也看不到她,结果让那一车滚烫的钢渣活活给烫死了。”
展赤的话戛然而止。她流着泪,说到这里,悲哀得难以自持。她盘腿坐在炕上,把泪痕纵横的脸捧在手里,哭肿的脸紧贴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上。她为能找到个知音,把她母亲的死不折不扣地真实地讲出来,感到了一丝欣慰。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的妹妹,他们都是她的耻辱,是她的心病,展赤不敢对任何人讲,包括她的丈夫,怕人家更瞧不起她。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独独对钟伟明信任有加,一见面就和盘端出。
钟伟明低着头,听着展赤向他诉说衷肠的话语,不断地摇着脑袋。
“我一点没能帮她们,倒让她们操心。我妈活着的时候,就是不放心我,她想让我上她们那儿去,又怕我看见了她们的困境受不了,我们谁也顾不了谁,唉,凑活着活吧。”
她喃喃地说着,把喉咙里涌上来的呜咽吞下去,同时双手擦着又一次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想掩饰泪痕,可是双手挡不住从心中涌出的悲伤。
“要是我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多好,难啊,难啊,大雪咆天,就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办?”展赤呻吟着说。“哦,你们男的不知道这种日子是啥滋味,不亲身体验是绝想不到它的苦处。唉,只要能跳出这个火坑,我干什么都心甘情愿,就是让我扫马路、淘厕所都行!唉,真不如死了呀。”
展赤语无伦次,她的这一番自怨自怜的唠叨之后,精神彻底垮了。
想起妈妈,想起爸爸,想起妹妹,想起自己,想起他们非人的处境,想起自己可耻的下场,她再也忍不住了。
想起往事,展赤惊恐万状,那些都是真的吗?仿佛在噩梦中一样。
都是真的!
那些屈辱、罪恶,哪一样都千真万确。
要不是怕吵醒刚刚睡着了的孩子,她当着钟伟明的面就要号啕大哭起来。
展赤蓦地站起来,简直象跑步一样冲到屋外。外面仍然下着雨,冰凉的雨水如瀑布般倾泄而下,展赤站在大雨中,让雨水冲洗着自己的身子,仿佛要冲干净自己肮脏的灵魂。
在暴雨的洗礼中,她突然毫不掩饰地大声哭了出来。她歇斯底里地呜咽着,那是一种啜泣,剧烈而不可遏抑,从远处听就象一阵透不过气的哀嚎,悲怆而又令人胆寒。
野外,展赤的小屋外面,地上的绿草、横在窗前的大车、马、牛,还有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静地接受着暴雨的冲刷。漫长的雨夜里,除去霹霹叭叭的雨点声和展赤的哭嚎声一切都沉默了,悲哀和屈辱充满了这个不幸女人的心,也使钟伟明无限伤感。他不忍心看着她哭,看到她处在这么可怕的境地,他的心都碎了。
屋里只有钟伟明和一个熟睡了的孩子,黑夜压在地面上,阴惨惨的,让人透不过气来。钟伟明站起身,凝神静听,屋顶上好几个地方都在漏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他走了过去,仔细查看每一个接雨水的用具,看有没有水流如注的地方。屋顶上漏下的雨水叮叮当当,和外面的雨声交错并起。
突然,一阵急雨哗地打在了窗玻璃上,雨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捶打着窗户,捶打着小土屋,窗外一片漆黑,犹如可怕的深渊。几头牛被暴雨浇得惊恐万状,哞哞叫着,实在熬不住了,站起身,蹒跚地走到了房檐下。小青马被牢牢地拴在牛车辘轱上,身上冒出的汗被冷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它浑身打着哆嗦,不安地捯腾着四蹄,嘴里发出轻微的咴咴叫声。
钟伟明听完展赤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的一番话,心里如同结了一个疙瘩。迷路虚惊一场,路上又被大雨淋透,坐在展赤的炕上,想起来才有些后怕。如果一宿找不到人家,人困马乏再没完没了地瞎跑,后果真不堪想象。
他从心里打着寒噤,想到他和展赤早都失去了自己的家,世界上没有一席之地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人珍藏自己的回忆和曾经的欢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的岁月,不堪回首,一切都在风雨中飘零四散。
展赤还在外面,她让自己和整个家庭凄惨卑贱的往事彻底打垮了。
钟伟明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自报自弃地恸哭过,感到束手无策。她的悲哀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蓦地,一阵悸怕紧紧抓住他的心,撕裂着他的心。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无动于衷,他犹豫了片刻,冒着大雨跑到屋外,伸出双臂搂抱住展赤。
展赤忽然倒在钟伟明的怀里,更猛烈地大哭起来。她从没有如此纵情地大哭过,这是一次极为可怕、非常悲伤的哭泣,在她的泪水中有她全部的青春灵魂和所遭遇的所有痛苦,有令人窒息的爱情,有自我糟践的侮辱。眼泪受到了狂风暴雨的冲刷好像从她身上脱离开了似地,她的战栗通过她柔软的身体传给了钟伟明。
钟伟明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紧挨着展赤随着抽泣而不住起伏的丰满的身子,眼泪仿佛把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钟伟明把她连拉带拽、连哄带劝拖进了屋。
被如注的大雨淋透了的展赤也被泪水浸得伤透了心,她哽咽着走回小屋,从大炕上捡起一件浸满了奶渍、油渍、汗渍和稀牛粪的蒙古袍披在身上,背转向钟伟明,慢慢地往下脱去湿透了的上衣、裤子、秋裤、裤衩,披着蒙古袍,重新坐到了炕上。
茶足饭饱,说也说过了,哭也哭过了,望着头发淋得精湿,披着又脏又破的蒙古袍而风韵犹存的展赤,钟伟明暗想:“毕竟没在一个大队,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过她,真是女大十八变,想不到展赤越长越漂亮,比小时候不知要强多少倍。脸上的那几颗暗淡的小雀斑还依稀可见。这几年只听说她的父母也是被轰回了农村老家,与我同病相怜。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如果我当初不挑三拣四,不在乎人们对她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如果我与她住得再近一点,互相了解一点,知道我们是儿时的伙伴,稍稍走动走动,说不定同情之中也会摩擦出一点爱情的火花呢。如果她不嫌我出身不好,我不嫌她生了个私生子,恐怕就是我与展赤在草原上盖起这样几间破土房,过上了小日子。”
一想起展赤多舛的命运以及她所蒙受的羞辱,钟伟明对她怀有的恻隐之心似乎变得愈发强烈。
毕竟折腾了大半宿,困倦疲乏一齐袭来,钟伟明不断打起磕睡,展赤见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急忙铺好两个被窝,劝钟伟明赶快睡下。
外屋堆满了杂物,里屋只有一铺大炕,好在钟伟明这些年在牧民老乡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块混住惯了,他撩下蒙古袍,赤裸着上身,钻进了被窝。
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展赤见钟伟明钻进了被窝,她抽嗒着站起身,翻动了一下在火炉边烘烤着的钟伟明的湿衣服,把接雨水的盆又重新摆了摆,一声不响地上了炕。她用被子盖着自己的下身,披着蒙古袍,为往事感到痛心疾首,一语不发地坐在被窝里。
多少日子过去了,数不清的雨夜过去了,在这铺大土炕上,展赤与那个她不爱的男人就这样睡了一次又一次。懦弱隐忍的展赤,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桩无奈的婚姻。
钟伟明躺在那里,想闭上眼睛赶快入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风吹动干草堆一样,把他的一丝睡意全卷走了,他禁不住睁开眼偷偷看着展赤。
望着展赤湿漉漉的长长的黑发,红萝卜似的胳膊,胸前鼓胀胀的乳房,钟伟明的思绪突然丰富了起来。顺着展赤胸前那一条道沟,往下,在自然起伏的肉体之中,那里隐匿着神圣的宝藏,那是女人世上最宝贵最神秘之处:不管这个女人是贞洁的圣女,还是一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皮肉的妓女,它都是世上最完美的奥秘。
在牧民老乡家睡觉,就那么大一个蒙古包,有时挨着大姑娘,有时挨着小媳妇,无以记数,钟伟明从来没有过什么非份之想。今天不知为什么,面对展赤,他在心里早为她正了名。
展赤,你长得并不难看,过去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你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你有理由获得爱情,获得男人的爱恋。
钟伟明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尤其在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风流的女人面前,他不能无动于衷。他那阳物自发地、冲动地、随心所欲地、不期然地勃起,让钟伟明浑身燥热,无论如何睡不着。
在大草原上,钟伟明看到过粗壮的牤牛把它硕大沉重的身子搭在小母牛身上,将它长长的、尖尖的、利剑般的雄性生殖器插进小母牛的阴道;看见过头上长着弯弯的与众不同的粗犄角的种公羊眯起小眼,努着小嘴,向发了情的母羊献殷勤,得到了母羊一动不动的赞许后,一跃爬上母羊的背,将它如弯了头的匕首一样的外生殖器闪电般刺入母羊的阴道,身子颤抖着,瞬间完成了交配;他也看到过公狗、母狗苦不堪言,拉不开、扯不断,奇异的交配方式。
钟伟明为漂亮的奥日娜、为聪明的格日勒、为金嗓子阿拉腾其其格接过孩子,女人神秘美妙的私密处对他来说毫无秘密可言。可那是工作,见到的都是些暴露的血乎乎的又是屎又是尿又是羊水的外生殖器,和性、性欲,绝非一码事,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煤油灯还闪着微弱昏暗的光,展赤就这样坐着,坐着,过了一会儿煤油灯耗尽了油,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灯灭了,屋里突然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传来清晰的雨点声,屋里,两人的呼吸声依稀可辩。
展赤知道钟伟明还没睡着。
“睡吧,” 她劝道。
钟伟明嗯了一声。
展赤在黑暗中把披着的那件破蒙古袍扔到了脚下。她现在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了。
不知不小心还是故意而为,钻进被窝的一刹那,展赤的胳膊碰到了钟伟明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是一个年轻女性颇具性感的胳膊,充满了诱惑力。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共同躺在一个大炕上,这仿佛也是展赤的潜台词:“伟明,我这不干净的身子你要吗?”
黑暗里,钟伟明仿佛听到了自己那不安份的家伙血管嘭嘭的爆烈声。他情不自禁地叫一声:“若芳。”
若芳,还有人叫她若芳,还有人知道她叫若芳。
这一声若芳唤起了展赤对美好童年的回忆。那时候她是大院里骄傲的公主,有美妙的身材,漂亮的衣服,让人觉得老天爷真是厚此薄彼,没人比得上她。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两个孩子,两个大人挣工资,所有的家庭羡慕她还来不及。可是,现在,时过境迁,身处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她悲惨的遭遇也许没人能比。
展赤答一声:“伟明。”
多余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钟伟明不是早在渴望一个女人吗?葛翠玲他看不上,他嫌那是让陈文生睡过的、不干净的女人;展赤他看不上,他嫌她是个放荡的、不安份的女人,在她们身上毫无秘密可言。
钟伟明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淋得精湿,他脱得一丝不挂,湿衣服也让展赤拿到火炉边烘烤去了。展赤也脱得没有一缕布丝,她也让大雨浇透了。
黑暗中,一个美丽、全裸、充满了诱惑力的女性使钟伟明的欲望大增,性欲让他的胆子忽然膨胀了起来,他什么都不顾了,撩开自己的被子,赤裸着身子,钻进了展赤的被窝。
他忘了她是一个婊子,是让许多男人睡过的婊子,是让那个粗野丑陋的壮汉睡过的婊子,是生过一个私生子的婊子。
他只记得她是若芳,是儿时的伙伴,是纯洁的女孩。
钟伟明时时盼着这一刻,看见牲口交配也禁不住会想入非非,他多想知道两性在一起的滋味,多想知道男女叠压在一起是个什么滋味。
在以前,展赤把她的性生活当成了一笔紧俏的财产,这笔财产任她支配和拥有,如果想和她性交,她的轻薄和放纵是要得到回报的。而今晚,展赤却想,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身体陪伴着自己,她不再孤独,她会把全部身心融化进爱情的心醉神迷之中。性生活会将他们两个人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发自内心的爱,同这个人亲妮地缠绕,高潮迭起,美不胜收。
钟伟明钻进了展赤的被窝,能感觉到展赤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她的悲愤也变得略有喜色。
展赤像一个陌生的、天真的少女,把她与生俱有的美丽灵魂在钟伟明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钟伟明彻底陶醉了,激起了他的爱怜之心。他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尤物。
展赤第一次嗅到了旷野外大自然的清香,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拥住一个没有烟臭味的男人,第一次与来自北京的年青人相拥在一起。她多么想捧着那张清瘦纯净的脸吻个够,多么想与这个可爱的年青人相拥相依缠绵个够。
两个赤裸的身子叠压在一起,热烘烘的。突然,钟伟明还没体验明白男女之间在一起的奥秘究竟何在,还没能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他的身子一耸一耸的,如脱缰的野马又像一只愚腐老迈的种公羊,瞬间完成了他所有的奢望。他匍匐在展赤身上,一动不敢动,粘稠的东西弄得展赤下身、被子里到处都是。
钟伟明面红耳赤,他无师自通地想到了一个医学术语:“早泄”。
尽管黑暗里互相看不到,钟伟明挣开疯狂亲吻他的展赤,不好意思地赶紧爬回自己的被窝。
钟伟明带着倒空了的疲乏恍恍惚惚睡着了。
展赤什么也没说,她怜爱地替钟伟明掖了掖被子,抓过一块小孩子的尿布,草草擦了擦下身的不洁之物,倒头便睡。
屋子里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两人一夜无话。
天刚放亮,远天朵朵白云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整个草原笼罩在橙黄色的晨雾之中。
早晨起来,钟伟明感到很尴尬,他无疑干了一件十分下流可耻的勾当。为了打破沉默的难堪,他问起展赤的丈夫为什么不在家。展赤只说他去公社办事,并不在意。钟伟明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仿佛欠了人家债,还要享受债主的恩赐,颇觉过意不去。
清晨,一缕强烈的阳光从窄小的玻璃窗照进小土屋。钟伟明洗完脸,盘腿坐在土炕上,环顾四周,屋里的一切一目了然,同时他也被屋里的肮脏和杂乱惊呆了:
窗下摆放着一对用旧砖头垫高了的、用红油漆粉刷一新的旧木箱;箱子上锅碗瓢盆生活用具杂乱无章一应俱全;四本红皮《毛泽东选集》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尊光洁如新瓷制的毛主席雕像,虽然雕像被一口菜锅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依然露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慈祥、威严的面容和似能洞察一切的神韵;铁丝上搭着几块用旧蒙古袍撕成的婴儿尿布,散发着热烘烘的臊气;炕上胡乱叠放着几床又脏又旧的棉被和几件旧蒙古袍;屋里到处摆满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雨水洒在地上,和成了泥,几块带屎的尿布胡乱丢在泥泞里;房中间是一个用旧砖垒成的带火墙的小火炉;炉子上放着钟伟明刚刚洗过脸的盆。钟伟明看罢,慌忙下地将脸盆里的水泼出门外。外屋堆着足足占了半间屋子的干牛粪,墙上挂着几副大车上的用具,有套包、夹板、皮拉绳,还有一杆长长的赶大车用的皮马鞭。
巡视完展赤的全部家当,钟伟明回到屋子里。小屋里弥漫着婴儿尿布的臊味、羊油的膻味和发了霉的潮湿味。
展赤看到钟伟明注视着大车上的用具,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她又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展赤穿上一身新衣服,不好意思地走出屋门,那挂大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远远的围满了看热闹的兵团战士和北京知青。兵团的小年青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男男女女在一起大声地议论着,几个肮脏的牧民小孩跟在大车后面咿咿呀呀地胡乱叫着,连队里的人和附近的牧民都涌上来观看,大马车上装着展赤的全部家产:一个旧木箱、一套行李、锅、碗、瓢、盆,仅此而已。展赤坐在大车中间铺好的一付大毡上,她的情绪更坏了,除了原来的痛苦,又加上了被侮辱被唾弃的感觉。
她用头巾把脸全都裹了起来,遮着阳光。她给眼睛留了一条窄缝,从这条缝里偷看着自己的丈夫。
大车老板坐在车辕横木上,身子不停地颠动着,用幸福宽容的目光打量着草地上的孩子们,面无表情地吸着烟。
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烟雾朦胧的光线洒在草原上,洒在苇塘和这个小村庄上。展赤对大车老板——她的新郎倌说:“走吧。”
大车老板顺从地抄起长长的马鞭,费力地擎着鞭子,吆喝一声:“驾,驾,喔,喔。”
有几个女生最初对这个不规矩的女人抱有成见,但想到她即将远行,从内心里表示出宽宏大量,她们走近她,但不知所措;看到她美丽可爱的脸,看到她内疚的样子,看到她悲痛欲绝的模样,人们对她的敌意完全消失了。
“展赤多保重!”
“展赤多回来看看!”
“展赤常来信呀!”
尽管人们知道展赤要去的地方不通车、不通信,知道她也许再也不想回到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还是客气地叮嘱着。
怀着对前途的莫测和恐惧不安的心情,展赤含着泪点了点头。
展赤坐上马车,与她父亲年龄相仿的新郎倌一声吆喝,马车走动了。车在路上摇摇晃晃,发出辘辘的响声,往事接二连三涌上她的心头。在万岁声中,展赤的青春如流星一般陨落了,她已经不可能逮住年轻人的风韵了。“完了,全完了,”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感觉到眼里涌出自爱自怜的泪水。
展赤向离得越来越远的苇塘边,干爹曾经住过的那栋既不是土房也非蒙古包的四不像瞥了一眼。大车老板摇晃着鞭子,马车消失在草原小路的尽头。
展赤没有注意,在不远处,跟她过了小两年的帮工小山柱,站在一栋房子后面偷偷地抹泪。姐姐走了,山柱失业了,他又成了流浪汉,又要到处找工打,给不给钱都不重要,只要有住处,有碗饭吃。他相信姐姐是好人,是正经人,只不过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欺负她。她走了,走的越来越远,山柱不知道能不能再跟她见面。
钟伟明手里举着茶碗,眼神凝滞,神志恍惚,像丢了魂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钟伟明这几年来一直生活在穷困、艰苦、寂寞、甚至痛苦之中。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一点没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悲惨生活呢。
如果你没过过苦日子,如果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如果认为一个知青的悲惨生活算不了什么,就应当看看展赤。
钟伟明住在大队部,有会说汉话的孙满福,有老喇嘛,有偶尔来串门的知青和兵团战士,他整天转来转去,走东家串西家,打牌、下棋、赛马、侃大山,每月还要去公社、团部买粮、买药,找人说说话。
展赤住在草原的深处,在广漠的大草原上,孤零零一处土房,除了一个不熟悉、不了解的蒙古族车老板,再也见不到其他人。青春、尊严,圣洁的身体,一切都变得一钱不值。更遭殃的是她的孩子。生病长灾,长大了要上学,她可怎么办!?
展赤盘腿坐在炕上,为孩子换尿布,摆弄孩子,不再说话。她故意慢吞吞的,好让手里的活掩饰她心头的不安。孩子的尿布换完了,他仿佛体谅妈妈的心思,一声不吭。展赤冷冰冰的呆在那里,怅然若失,一滴眼泪也没有,与钟伟明凄惶酸楚地面面相觑,生命在她身上仿佛枯萎了。
昨天晚上劈里啪啦下了一夜的雨,一大早就已完全停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被东南风一扫而光,草地上鲜绿鲜绿的野草和五彩缤纷的野花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阳光穿透浓雾,金色的光芒和草原的翠绿交相辉映。阳光照在展赤家的破土房上,土房的灰黑并没因阳光的灿烂而增色。
喝过早茶,钟伟明为展赤的孩子看完病,留下一些常用药,看看外面天气放了晴,走到屋外鞴马。
展赤见钟伟明走了出去,放下孩子,走到大躺柜跟前,双手举起小镜子,激动地把自己有点衰老,然而依旧很漂亮的脸照了一下。自己在男人面前还是那么放荡、美艳、诱人,但是春华已逝,孤苦的生活使红颜憔悴,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能看到银丝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显露出些许悲凉的倦意。
鞴好马,钟伟明手里提着药包,就要走。展赤举起一对惊愕的目光,怔怔地凝视着钟伟明,嘴唇半张着,欲言又止。
他们俩站在静悄悄的屋里,一句话也没说。感激的话,高兴的话,客气的话,鼓励的话,那怕装模作样假装欣喜说句有空再见的话也没有。
这种假客套,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
这种感情不是心心相印、两小无猜,是平时不在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彼此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性交,什么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大草原上遇到了,那感觉也许永远不会消失。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的深处吧,使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微光。
钟伟明皱着眉头,悄悄走到屋外,尴尬地低着头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假装整理马鞍子。万千思绪在他脑子里翻滚着。
钟伟明多想有一个情人给他经常看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与他同床共枕;然而,没有。与展赤,是巧遇,也是天意。
我们没有爱情,没有。我们甚至还不熟悉。我们不过是惺惺相惜,不过是睡在一张床上两个异性相吸。我们不过象两只野狗,不知羞耻地、匆匆地、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任何前奏、没有任何爱抚,突然交合。其实,我们连狗也不如,狗还知道恩爱缠绵,知道不离不弃,而我们呢?难道这就是一个狗崽子的宿命吗?
昨夜的暴雨让大车后面的高岗上汇成一股股浊流,弯弯曲曲地向下流着,在展赤家房前的草地上积成了一个水洼。地上还没有渗完的雨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亮光。被雨水洗刷过的草原上空更加明澈。
展赤不言不语哀怨地注视着那匹小青马,眼睛里噙满泪水,纹丝不动。
钟伟明不敢看展赤的眼睛,只用眼睛的余光望了一眼过去儿时的伙伴、他从小欺负惯了的小姑娘、这一夜又曾经多么亲热地温存过的女人。一种强烈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他朝思暮想与一个女人缠绵的夙愿实现了,可是,两个人仿佛都没有享受到肉体带来的快乐。
钟伟明感觉到展赤在凝视着他,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迅即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展赤,用受了凉的沙哑的嗓子告辞说:“我走了。”
钟伟明低下头,怀着沉重的心情,骑上马,理了理小青马的鬃毛,急匆匆逃也似的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展赤的脸色惨白,但两片略微向外翻着的嘴唇似乎有了些许笑意。她两只手紧紧抱着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越走越远的钟伟明,腾不出手去擦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钟伟明和小青马拐过了一个山梁,望不到踪影了,展赤依然抱着怀里的孩子伫立在大马车前。微风吹舞着她那肮脏的蒙古袍衣襟,她拿起怀中孩子的一只瘦小的手,向钟伟明走去的方向摇摆着,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