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在香港开了第一次个展,展出所画的朋友肖像。
资深的舞蹈家、演员刘兆铭,指着一幅画说:我要认识他。
360年代,刘君在欧洲与雷利耶夫同台演出过,他是香港现代舞的祖师爷,50岁 之后,活跃于大、小银幕,个性特出,深入民心。
画中人是我的日本老师,他穿着武士家族的服装,上面绣有族花:一颗橘子。盘腿而坐,两手放在大腿靠膝盖的地方,武士刀,放在右面的地上,正视前方。(如下面的相片--摄于1979年香港)
上世纪40年代初,他在日本看了上海万籁鸣三兄弟摄制的中国第一部动画片《铁扇公主》,发誓要看原著,从此,对中国文化历史的爱好一发不可收。
90年代初,在香港见到他的高中女同学,说他当年好严肃地告诉同学们:“世界上这么好的东西,你们怎能不学!”--所以,她还会说点中国话。
与日本老师初相识,报上我的名字,锦江,他脱口而出--奥,四川的一条江----我所有的朋只是知道那是上海的饭店名字。
他介绍自己,却用香港俗语笑自己--难听、难听。。。(庄野--粤语音“偷看”的意思)---哈哈大笑。
我加州的美国朋友见过不少日本人,说他爽朗的笑,只有退休后的日本男人才有,那年,他还不到五十。
第一次拜访他,他突然低头,认真地向我道歉--为了过去日本入侵过中国。
之前,有个日本大学生如此向我道歉过,因此,我还不至于太意外。
在纽约,认识一位70多岁的老画家,也是这样,正式向我道歉。
日本老师来香港大学教日文,他说,日本人不喜欢他的教育方法。他的学生告诉我,开始很不习惯他上课,教日文,却老谈中国的文化,有时还唱歌、还跳舞---唱的是日本民间念歌,跳的是“能剧”的舞步。。。。
十几年后,偶遇他的学生,她说离开学校才知道,他的活教育太有用了,老师自编的教材,至今还保留着。
最近,看到香港“三联”为他出版了本日本语高级社交教科书。
他的“能剧”知识,他的八段剑道,当年,刘兆铭介绍他指导了香港话剧团演出的《罗生门》。
他说“合气道”源自中国的太极。
学生来跟他学“合气道”,若是为了防身,他说,最好的防身术--给钱。那几年,香港治安较差。
七十年代初,他刚到香港,去拜访本地武术界的前辈,武馆的主持,拿出记算机,嘚嘚嘚帮他算出:一年可以收多少学生、每个学生收多少、一年总共可以赚多少----叫他哭笑不得。
他在两家大学教合气道,20多年来,学生布满各界,少说也有几百,可是,他不收分文,还贴钱,因为香港买不到质量标准的刀剑棍--虽然是木质的,但和真武器一样重。
他说,收了学费,自己的武功会退步,他的师傅就是这样教他们的。我说中国传统也是这样--就是嘛!他接着说。
我上海的亲戚 家是十九路军大刀队教练武术名家佟忠义,日本人领教过大刀队的利害,后来上门拜访老武术家,希望他教教日本人,被老人家拒绝。荘野老师非常理解,也很佩服。
我不是学武术的好料。不过,他让我试着拿木剑劈他,劈了他一剑,他再叫我劈,却劈不到他了----我看他纹丝没动过呀。他说,我动了,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一切技艺,只追求一个“准”字”----这是他40年前跟我说的。
在画展之后,征得他的同意之下,我介绍刘兆铭去看他们练合气道。
他们正在练习中,只见一个个学生连续攻击坐在榻榻米中央的老师,又见到一个个翻身倒向各方---噼里啪啦!而他,稳坐榻榻米上,似乎没啥大动作。
刘第一次见识合气道,贴着我的耳朵问:在演戏吗?
我说:你试试吧。
刘兆铭是名人,又真正见过世面,我没见他当着 大家的面试过招。但是,不久,他见了我就赞叹不已:高人!高人!从此,对日本老师执弟子礼,虽年长于老师,仍然恭恭敬敬,参加新年拜会和老师的生日会。(相片就是1983年11月22日,我两为荘野老师生日敬酒)
日本老师的藏书好多,以中文为主。我问,你有时间看完吗?他说买书 不一定是为自己。
果然,我读完了他所藏有的几十本精装本中国禁书。
画《三国》时,找不到有关的兵器资料,他的藏书帮了我。
朋友要“ 地狱图”放大在电影里作背景,他的藏书又帮了忙。
刚到香港,看他有好多相机,问他借用,他给我的时候,已将胶卷装在里面。
偶然谈起,有关米开朗基罗的电影,我说,可惜只看到后半部。。。下一回拜访他,他已经将那部电影订购了,帮我录下来。
他为人拍相片,一定会留一份给你。
十多年来,我只要说去看他,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没有休假的日子,不是编教材就是交几班学生炼合气道--可是,一旦和你见面,一直坦然,松弛,嘻嘻哈哈。
他好开日本人玩笑:侄子高大,我说,现在的日本青年也长高了呀。
他冷笑着说--嗬嗬,只长高大,没长其它。
他笑自己不够“毒”--做不了别人的丈夫。
他单身,说日本不是大男人主义,是大女人主义,还用他母亲作列子:
平时,父亲全听母亲的。某次,厨房油锅着火了,大家都吓呆了,他母亲却冷静地捧起油锅,冲出门外。。。
在香港,他每星期和母亲通好多电话,那一刻,他的两道浓眉和练武的神情一扫而光--只见温馨、亲和,开心的像个孩子。
我曾在他日本家小住,他和母亲笑谈电视的节目,像两个知己朋友,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个打着佛教旗号的日本组织,在香港造势,他要我看清楚他们的选地:最贵的地段,最贵的房子--因为他们要每个信徒买好贵的佛具;宣扬说信了之后可治百病,可是,“教主”的女儿在日本胃病,半夜三更偷偷送去医院。。。
他似乎只分美与丑、善与恶,不分国家与民族。
跟着他,我吃遍了九龙尖沙嘴的上海北京韩国饭店,十几 年来,他从不带我吃日本餐。他说,比日本餐好的美食就在眼前--干吗要去选它?
前几年去日本探望退休的他,在他老家古城镰仓--总该请我吃地道的日本餐了吧---呵呵,兜了半天,经过好多古老风情的日本大大小小饭店----还是进了一家西餐店!
人说,饮食决定人的个性,我从未见他吃日本人的冷、生食物,只爱中、韩的热菜,可能造成了他与其他日本人的不同之处吧?
他未婚,但是,春节期间去光顾香港的老饭店,他照样派 压岁钱给伙计,还乐滋滋地说,派一次“利市”,享用一年, 何乐不为?
在等饭菜上台之前,他就帮饭店折叠快餐纸盒,折好了还不让拿走,到上饭菜的时候,纸盒堆的好高,他看着乐。
施和受,他都开开开心心。
有一次,他好不开心,像受委屈的大孩子,说伙计说话“太过分了”----原来,他开玩笑地拍了伙计的肩膀一下,可能用力过猛,伙计说“阿呀,你想我死呀?”--他说:我哪会有这样的心呢?
--我说了小时候学了点武术皮毛,无意间推倒女同学被老师痛骂的丑事,他哈哈哈笑出眼泪了。。。
我试过他的手力,刚柔结合得非常好,他的指压感觉--至今,还没有人可以赛过。
在香港20多年,他只接受过一次正式挑战,还是无法拒绝的挑战。
当时,学李小龙功夫的人多如牛毛。大学功夫小组有个学生看合气道慢吞吞,没啥杀伤力,直奔他们练武的场地,指名道姓向日本老师挑战。。。。当年看到的学生告诉我,这学生败得一塌糊涂。某次,我试着问老师,他却说,不记得了。
合气道,炼的是气,先是大家静坐。
一般的静坐,是合眼,但是,日本老师却开着双眼。合眼,为了让自己心静。开眼更厉害--可以视而不见,又可以随时看见---所谓的见山不是山,见山是山--随心所欲。
他不喜欢录像,说自己的动作难看,其实,是说,学武,没有捷径,别想偷懒。
他的师傅在日本是 深藏不露的高手,像个古人。不接受任何访谈,说怕说错话,言动慎谨。
他说,学习一般都问“为什么(Why)”--但更要问的是“如何(How)。。。。”--所以,每当看到令我感动的作品,我老想,他是如何生活的人呀?
他告诉我,日本的真正进步不是明治维新,而是在二战之后。言下之意,只有彻底的失败,才会有真正的醒悟:抛弃军国主义、走向民主吧。。
去日本旅行,他带我在老家镰仓四周走,却很少讲解,让我自己去关注和感受----只有两回列外。
一次,是到了镰仓大佛前,他引我到大佛的 左前方位,说,这是个最好的角度。果然,我先后去了几次,转折看了好多角度,还是他选得最好。
另一次,在走向一座观音庙之前,他感叹地说,大学时来过,里面到处是堕胎女子为孩子立的灵牌。。。还没落音,他一向沉着的脸突然变色了,眼珠瞪了出来,手指着花园外、入口的草丛处:“呀!--你看!现在,都排到这里了!”---之后,他好久好久没开口说话。
他是佛教徒,不过,我没见过他烧香拜佛。我请教他解释《心经》,他说 很难解释。有空就自己抄写吧,最好用毛笔,水笔也行。
他家在镰仓半山高级地段有座日式老房子,弟弟要在花园旁造新楼,在香港,他收到蓝图,给我看,皱着眉头说“岂有此理--居然没有母亲的房间!”-----其实,他母亲不会去住,他只是看不惯小辈的无心之失。
他搬家,学生来帮手,他好开心,说70纸箱书,自己不用动手。其实,他平时花在教合气道上好多金钱和时间,香港的学生在他退休后,还去日本看他,在日本继续练功。
他太迷中国的中药,几乎不看医生,结果差点死去。说起来还是哈哈大笑,没有一点悔意。他的经济足够去中国换肾---我的朋友就很成功。我劝过他,他只是眉头一皱,摇摇头。。。。
对死,他早就说过--他相信人可以长生不死。那年,我还年轻,不太理解。。。。
他离开工作了20多年的香港,将所有的臧书捐送给大学--好几千本。
20年前,去日本看望他,我谈起大批中国黑市人在东京的一些负面事件和新闻,我有个亲戚也是黑市打工的一份子。(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向他表示歉意,他却不以为然地说:啊呀,现在,全世界找工作都很难嘛。
有一年的11月22日,我在上海打长途电话,贺他的生日快乐,他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重复几次:呵呵,第一次收到来自中国大陆的电话。他笑得像个小孩子获得意外的礼物一样。
我问他,如此喜爱中国的历史文化,为何不去中国看看?
他笑笑说:啊呀,我心中最美好东西的都在那里---就不要去碰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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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野晴己老师(中)(1932---2005)
刘兆铭先生(左)(1931-)
我(右)(1951)
留影于1983年11月22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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