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七十二章 长沙-1970年 家的意义
夏建勋放弃了调到北京组建文工团的机会,带着肖冉和钟常玉在他身上贴的“妻管严”的大标签,回到了长沙。行李也到了,但是夏建勋帮着青莲拆行李,却不是那么起劲儿。好几次他都说:“用不到的先别拆出来吧。”
青莲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问:“你还是想着北京?”
“李部长不是说了嘛,北京还是有机会的,不一定去文工团。”夏建勋看了看旧报纸包着的花瓶,觉得这种东西就先放在箱子里好了。
青莲没说话。这几天联系自己的工作调动,很不顺利。夏建勋也托人帮忙,但是似乎长沙除了军队医院以外,地方医院还在忙着搞文革斗争,青莲想这时候插进去几乎不可能。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等下我去问问门卫刘师傅,他上次说在郊区能用粮票换土鸡和鸡蛋。”夏建勋关切地看着青莲。她瘦了,脸色苍白,大眼睛下面是更大的黑眼圈,鬓角的白发也更多了,还刺眼地支棱着,好像要替主人宣布一下衰老和疲惫一样。
“小心人家说你投机倒把。”青莲有气无力地笑笑。“唉,露露也瘦了呢。太热了。”
“学校联系得怎么样?秋季入学没问题吧?”夏建勋问。
“没问题,好多哈军工转学过来的孩子呢。不过啊,他们这几年都没好好上过课。听邻居说,长沙的学校更是乱。一停课闹革命,就松散了。好多上山下乡的。我真的不想露露去农村。”青莲想到这些就头疼。
夏建勋想了想,还是把花瓶从旧报纸里拆出来,放在了书架上的毛主席像旁边,说:“我发现了一个特别小的卖花的店,等下去转转。”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青莲嘟囔了一句。
夏建勋走过来,弯腰看着青莲的眼睛说:“还能怎样呢?咱们把小日子过好最重要。我看你不如去睡一会儿。露露等下从朋友家回来,咱们一起包饺子吃。我去把面和了再出去。”
青莲真的去睡了一会儿。等她醒了的时候,闻到了饭菜香。露露已经把两盘饺子放到了桌子上。“妈妈,你醒啦?吃饭吧。你看,爸爸买回来的花多好看!”
顺着露露的眼神,青莲看到花瓶里一大束洁白的栀子花,每一朵都带着被油绿的枝叶衬托得不染风尘的纯净。她走过去凑近一闻-----真香啊!
“我还买了特别小的一株,自己培养。明年夏天也可以开花了。”夏建勋得意地说,在围裙上擦擦手,给大家盛玉米粥,再把蒜瓣儿、拍黄瓜、炒花生米摆在桌上。“来,开饭!”
“嗯,今天的饺子真好吃,什么馅儿的啊?”露露问。
夏建勋得意道:“南瓜馅儿的。现在的南瓜还不粉,爽脆有一丝丝甜,一点肉末就很香。多吃点,你们俩都太瘦!”他说着就给在座的两个最热爱的女士夹饺子,笑意满满地看着青莲,说:“你工作的问题别太着急,咱们再活动活动。”
青莲把一个沾了辣油米醋的饺子放进嘴里,点了点头。
然而,工作一直无法落实,青莲还是很焦虑。每天在家没事,就拼命打扫卫生,水泥地板都让她擦得发亮了。露露有一起从哈军工来的小朋友,虽然不是一个年级的,但还是有“老乡”的情谊,大家趁着开学前的日子到各家串门聊天。青莲闲得慌,于是在家翻出来布头,给露露和自己做小褂,给夏建勋做袖套,零碎布就做杯子垫子,或者拼接成大块布做靠枕。因为手工好,她也结识了几个露露朋友的妈妈,不少都是工作暂时没着落的家庭妇女。她们有时候会跑到青莲家聊天,学针线。
一天,露露的朋友小霞和她的妈妈带着小妹妹苗苗一起来家里玩。两个大人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孩子。很快,邻居家的大嫂李新华也带着小儿子球球来了。他们几个孩子分成了两拨:露露和小霞说着体己话,在纸上描画样板戏人物,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则抗着扫把,披着桌布,在姐姐们的指挥下“行军”,球球还大声唱着革命歌曲,一句“大海航行靠左手”,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李新华笑着说:“青莲啊,你要是不上班,干脆在家办托儿所算了。这里的幼儿园还没搞起来,估计好多家都有需求。”
“我可不行。”青莲猛摇头:“我有洁癖,也怕孩子闹腾。”
小霞妈接话道:“何大夫家真是一尘不染,还布置得很雅气。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
“何阿姨,你们的毛主席像有点脏啦!”小霞跑过来插嘴。
青莲一看,可不是嘛。那塑胶压模成型的毛主席像积了灰尘,有点脏兮兮的。
“阿姨,我帮你洗吧?”小霞乖巧地问。
青莲想,给孩子找点事做也好。于是,她拿来一个洗脸盆,里面放了肥皂水,又给苗苗一把旧牙刷,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球球了。”
于是,大人们继续做针线、聊天,两个小孩开始干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声清晰的“不~~~”从盆子里传出来。随即听见球球大笑着说:“毛主席放P啦!”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死寂。青莲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中空的塑像被小孩一压排出来里面的气体,在水下形成了“放屁”一样的声音。天,虽说童言无忌,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童言,大家被吓傻了。
李新华上去就揪着球球的耳朵,一巴掌呼了上去。“教你瞎说八道!”
她面带惊恐地看着青莲和小霞妈,谄笑道:“你们都没听到,对吧?”说着,她还专门看了露露和小霞一眼。
“没有没有,好啦好啦,别吓到孩子。”青莲赶紧上前收拾了东西,给几个孩子一人一小节黄瓜当零食。
那天客人走了以后,青莲和露露把故事讲给夏建勋听,三个人背地里又大笑了一场。然后他们打算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事情过去一个多礼拜,李新华又上了门。她拉着青莲的手说:“大妹子,你们都是好人。那事没人提......我谢谢你们。青莲,我姑父在厂里管事,医务室有个临时空缺,你要不要去试试看?”
于是,在家失业一阵子的青莲,成了机床厂的临时工。工资比原先低很多,地方也远,每天在医务室并不忙,但她总是感到很累。很多时候,在医务室白绿双色的小房间里,青莲看着桌子上玻璃板下面的毛主席语录发呆。拿手术刀的日子似乎很远很远了。她害怕,再这么下去,自己的技术就要被荒废了。
在清闲中,青莲却变得更紧张:不停洗手、擦桌子板凳,给病号几片药,她要数上几次才放心。每次上下楼梯,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数台阶数,如果中间被打断了-----例如有人打招呼或者攀谈,她就恨不能下到第一级,重新边上边数一次。
她自己知道:这是焦虑引发的强迫症。学院百废待兴,夏建勋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下班很晚,回来边吃晚饭边加班看资料,很多时候都忙到半夜。露露开学以后,不喜欢新学校和老师,有些闷闷不乐。于是青莲的问题,她只有留给自己。在日日的焦虑中,她像是一个过热的引擎,越转越没力。
夏建勋看着青莲日渐急躁,面容清减,很是担心。问她,却又说很好,很清闲,和女工一起织毛衣,学了好多新花样。有时候青莲拿起旧的手术刀和刀片,在一叠旧报纸上练手感,夏建勋就明白她心里的期盼。于是,他在一天夜里,认真地问青莲:“不如再考虑一下,去北京?肖冉说北京机会要多得多了。好几个部委都在建新医院呢。”
“你呢?这边刚刚上手。去北京,文工团?”青莲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这长沙的冬天虽然气温比哈尔滨高多了,可是长江以南就没有暖气供应了,所以冬天的室内反而更冷。那种湿冷比汉口还厉害,或许,是青莲不习惯了。夏建勋更是不喜欢长沙的气候,冬天下雨阴冷就浑身酸痛。尤其是断了两次的肋骨,在冬季几乎天天骚扰他的神经,让他寝食难安。
“不一定是文工团啊,李部长不是说了嘛。我可以再争取一下。”夏建勋捂着身上的热水袋,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得舒服一点。
“要还是文工团呢?我......我可是坚决不支持。我......”青莲想想就心里难受,觉得好像是干了脏活忘了洗手一样。
“其实,青莲你如果相信我的话,文工团就文工团。干几年再申请调动也可以。”夏建勋说。
青莲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盯着夏建勋,没说话。
“哎,受凉啦。躺下!”夏建勋把青莲一把拉进自己的怀抱,说:“你不喜欢,我不会去的。好了好了,别生气。”
“夏建勋,我是认真的。我宁可在工厂一直窝着,也不愿意你去蹚那浑水。”
一听青莲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夏建勋知道青莲的脾气上来了。他把青莲搂搂紧,说:“何青莲,你要相信我,不会违背你的意志哒!好了,我去问问,有没有别的机会调到北京去。问问也不违反纪律。睡觉吧。”
露露听见父母房间叽叽咕咕的讨论,早就偷偷从床里爬起来,坐在父母房间门口的地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去北京?首都?那一定好过这里吧?为啥又说“浑水”?他们俩的声音越来越低,露露把耳朵贴到门上,也听不清他们在说啥。
房间里有动静,可是她听不清。露露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爸爸说:“青莲,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咱们俩早说好了,谁也不许掉队当逃兵......”
“建勋......”
声音越来越低,露露听不明白,可是她明白父母间的坚实纽带和深厚感情。在她的心里,这就是家的全部意义。无论去哪儿,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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