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失意,一边是传奇
朋友给我发了几张花毛茛(Persian buttercup,学名Ranunculus asiaticus)的照片,说是在散步途中无意发现的, 叶子像芹菜,每根花茎上有一到几朵花,花朵似迷你牡丹,花色从红到粉红、黄、橙、白不等,简直美轮美奂。他问我是什么花,我扑哧一笑,答:“正如你刚才形容的,这是芹菜牡丹啊,毛茛家族的成员!”
(芹菜牡丹)
他很吃惊,因为他和我之前一样,一提到毛茛的英文名“buttercup”,就想起开着小黄花的毛茛。属名“Ranunculus”是“小青蛙”的意思,指的是长在阴湿环境下的毛茛多不胜数,开着让人脸盲的黄色五瓣小花,如溪流两岸出没的小青蛙。本地林缘常见的原生毛茛品种为西部毛茛(western buttercup,学名Ranunculus asiaticus),每年三月就开花了,绝大多数是五瓣花,我还发现了六瓣、七瓣和八瓣花。据说西部毛茛的花瓣可多达14片,我经过毛茛花丛时,常常弯腰仔细端详,希望能找到多瓣幸运。
(西部毛茛)
北美的原住民把毛茛花称为“Coyote's eyes”(土狼的眼睛),因为土狼的眼睛也是金黄色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各种版本的传说很多,大多为土狼不小心丢失了眼珠子,在森林里四处流浪,最后找到了两朵毛茛花,放进眼窝里来替代眼睛。 欧洲的孩童们几乎人人熟知毛茛,源自那个古老的“你喜欢黄油吗”的游戏。采一朵毛茛花,轻轻地靠近脸颊,如果你的腮帮子泛着黄光或是两颊微微发红,就说明有人在爱慕着你。这个游戏总是屡试不爽的,不外乎两个原理。其一,为了增加授粉机会,毛茛花的花瓣像镜子般闪闪发亮,会反射阳光。其二,毛茛的枝和叶的液体有毒,接触到皮肤会产生过敏反应。所以两颊发黄或发红,都是毛茛花的特质决定的。
英国作家D.H. 劳伦斯(1885-1930)在著名的游记《阴郁的托斯卡纳》(Lowery Tuscany)中写道:“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花,在那儿特别引人注目。在英格兰,有雏菊、毛茛、山楂花和母牛唇报春花。在美国,有一枝黄花、星星草(注:学名为Aletris Farinosa,北美肺筋草)、六月雏菊、桃儿七(注:学名Podophyllum peltatum)和 紫苑,我们称之为米迦勒雏菊。在印度,有木槿、曼陀罗和黄玉兰……”(Each country has its own flowers, that shine out specially there. In England it is daisies and buttercups, hawthorn and cowslips. In America, it is goldenrod, stargrass, June daisies, Mayapple and asters, that we call Michaelmas daisies. In India, hibiscus and datura and champa flowers……)这位对英国本土的野花了如指掌的大师把雏菊、毛茛、山楂花和母牛唇报春花等一并提及,可见这几种野花在英国是家喻户晓的。
我稍微做了一下功课,发现几个世纪前英国最常见的毛茛有四种,按照花期先后排列,有金发毛茛(Goldilocks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auricomus)、球茎毛茛(Bulbous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bulbosus)、草地毛茛(Meadow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acris)和匍枝毛茛(Creeping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repens)。
金发毛茛三月开花,生于林缘,在林中呈现出一片绿意葱茏前就完成了开花和结果的生命周期。它的外表比较邋遢,花朵常有一片或多片缺失或变形的花瓣,像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的绿衣少女。不过它可是英国古老森林的标配,找到了它,不远处便是富饶深邃的林间仙境了。
(金发毛茛)
球茎毛茛约四月开花,五、六月是盛花期。它是最容易识别的毛茛,每一朵花都有向后翻转的萼片,个头相对矮小,身高在25厘米以下。它常隐身于气味芬芳的黄花茅(Sweet Vernal-grass ,学名:Anthoxanthum odoratum)丛中,静静地开着花,地下部分有一个储存营养的球茎,帮助植物在春天快速生长。
(球茎毛茛)
草甸毛茛是毛茛界的巨人,身长玉立,可高达1米,高过身边的诸多野草,因而显得分外招摇。它有深切的掌状叶,五月开花。
(草甸毛茛)
匍枝毛茛六、七月开花,靠着匍匐根迅速繁殖,很容易在潮湿肥沃的土壤上形成密集的群落,入侵性很强。
(匍枝毛茛)
以上四种毛茛,我在温哥华户外只见过草地毛茛和匍枝毛茛。这两种产自欧洲的毛茛自引入加拿大后,便沦为令人生厌的杂草了。
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文学现象,以英国山林各种野花为写作素材的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年)和D.H 劳伦斯,似乎都有意忽略了毛茛。我在网站上搜索了一番,除了《阴郁的托斯卡纳》中点了毛茛的名字,两位大师的其他作品里几乎未见“毛茛”。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赞颂毛茛的远亲小白屈菜(Lesser celandine,学名Ficaria verna),它是华兹华斯生前挚爱的小野花,劳伦斯也在经典小说《儿子与情人》中好几处提及了它。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与小白屈菜的花期有关。英国农村的古老传统中流传着这一种说法:2 月 21 日是鸟儿们飞回的日子。这一天,小白屈菜也绽放了,其花名Celandine是从古希腊语“ chelidon ” (燕子的意思)转化而来的。因此,预告春天莅临的金黄色的小白屈菜花受到了对季节变化尤为敏感的两位大师的青睐。
(小白屈菜)
毛茛无法在花期上拔得头筹,但与毛茛花期几乎相叠的紫香堇、三色堇、水仙、报春花等野花,也纷纷得到了英国文学家们的偏爱,大费笔墨赞誉一番。更让毛茛情何以堪的是,它们的另一位远亲沼泽金盏花(marsh marigold, 学名Caltha palustris,四五月开花),也在有着丰富的植物知识的莎士比亚(1564-1616)和托马斯.哈代(1840-1928)的作品里悠悠吐芳。
(沼泽金盏花)
不过,在英国文坛略显失意的毛茛,却在美国传奇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短诗里闪耀着明媚的光芒。
狄金森出生于马萨诸塞州阿姆赫斯特小城的一个富裕家庭,祖产包括一个拥有11英亩草地和林地的庄园、一个谷仓和一个父亲特地为她建造的小温室。草地上有各种美丽的野花,包括毛茛、勿忘我、龙胆花、三叶草、延龄草、紫香堇等,还有各种蕨类植物。
她从25岁开始隐居,大门不出,只穿一身白衣,白天是园丁,夜晚和清晨写诗。有时,她会透过花园里一个隐秘的小房间观察来访者或街上的行人。百无聊赖的冬日,她在温室里种满了毛茛、蕨类植物、酢浆草、天芥菜和茉莉,用一个小喷壶给心爱的植物浇水。喷壶的喷口又长又细,就像昆虫的触角一样。
她的一生创作了 1789 首诗,其中提到动物近 700 次,提到植物近 600 次,提到真菌 4 次。 在她提到的 350 多次花卉中,玫瑰最常见(51 次提及),其次是雏菊、三叶草、水仙花和毛茛。
后世的植物学家们做了归纳,狄金森的花园里大约有几个毛茛品种:刚毛毛茛(Hispid Buttercup,学名Ranunculus hispidus,花期3月至10月)、早花毛茛(Early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fascicularis,花期1月至6月)、钩毛茛(hooked buttercup, 学名Ranunculus recurvatus,花期5月至7月)、球茎毛茛和草地毛茛 – 最后两种是外来品种。也就是说,从春到秋,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毛茛的黄色花盏,迎风起舞,盛着醉人的柔情,女才子不诗兴大发才怪呢。
我录下了她的几段关于毛茛的诗歌:
第一段:
一位红衣女——在山中
保守她经年的秘密!
一位白衣女,在田野
睡在恬静的百合里!
整洁的微风,用它们的扫把——
拂过溪谷——山丘——和树木!
借问,我美丽的主妇们,
在期待哪个大人物?
邻居们还没怀疑!
林子传递着微笑!
瞬间全都了然,
果园,毛茛和雀鸟!
然而,风景仍是那么肃静!
树篱多么冷漠!
好像“复活”
一点也不奇怪!
(A Lady red -- amid the Hill
Her annual secret keeps!
A Lady white, within the Field
In placid Lily sleeps!
The tidy Breezes, with their Brooms --
Sweep vale -- and hill -- and tree!
Prithee, My pretty Housewives!
Who may expected be?
The Neighbors do not yet suspect!
The Woods exchange a smile!
Orchard, and Buttercup, and Bird --
In such a little while!
And yet, how still the Landscape stands!
How nonchalant the Hedge!
As if the "Resurrection"
Were nothing very strange!)
这首诗歌里的红衣女极有可能是当地土生的弗吉尼亚蝇子草(Silene virginica),花色火红,俗名“fire pink”,白衣女指的是百合。这两种花与毛茛同在复活节前后开放,诠释基督教从死里复活的观念。
(弗吉尼亚蝇子草)
第二段:
他把自己张开 - 像树叶一样
然后-他把自己闭合-
又站在任何一朵毛茛的
圆顶帽上-
(He parts Himself -- like Leaves --
And then -- He closes up --
Then stands upon the Bonnet
Of Any Buttercup --)
诗歌里的他是一只蝴蝶,相信女诗人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蝴蝶停留在毛茛花上的情形了。
第三段:
我每天都在说
“如果我是女王,明天 – ”
我会这样做—
所以,我稍微打扮了一番
倘若如此,我会痛饮波旁鸡尾酒
无人敢对我轻侮怠慢 –
说“这就是她 —
昨天还在集市 —
乞讨”
我听人们说
宫廷乃庄严圣地 —
所以我将围裙围成一圈,以示尊贵,
系上鲜亮的毛茛花 –
这样不会太朴素 –
显贵们 – 无法超越 –
(I'm saying every day
"If I should be a Queen, tomorrow" --
I'd do this way --
And so I deck, a little,
If it be, I wake a Bourbon,
None on me, bend supercilious --
With "This was she --
Begged in the Market place --
Yesterday.
"
Court is a stately place --
I've heard men say --
So I loop my apron, against the Majesty
With bright Pins of Buttercup --
That not too plain --
Rank -- overtake me --)
闲居的日子里,女诗人自娱自乐,在自家的草地上玩起了假扮女王的游戏。朴素的她稍作装扮,把围裙围成一圈,模仿华丽宫廷礼服风格,并在围裙上别上了漂亮的毛茛花。她的观众只有草地上的蛐蛐和蜜蜂,她却倾情表演,一丝也不敢怠慢,说不定哪一天,梦想就实现了呢?
第四段:
“当天空啁啾欢歌,落一曲于我身
我该怎么办 ---
当蜜蜂整个中午都悬在毛茛上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What shall I do when the Skies a'chirrup
Drop a Tune on me --
When the Bee hangs all Noon in the Buttercup
What will become of me?)
这首诗里,面对突然来临的夏日欢乐,女诗人竟然不知所措了,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痛楚。她是在极度思慕谁呢?
第五段:
蝴蝶的假想礼服
悬挂于绿玉公寓
今天下午才穿上 —
如此纡尊降贵
成为毛茛的朋友
在这个新英格兰小镇 -
(The Butterfly’s Assumption Gown
In Chrysoprase Apartments hung
This Afternoon put on-
How condescending to descend
And be of Buttercups the friend
In a New England Town-)
这首诗写的是化蛹成蝶的过程。类似题材的短诗,狄金森写了好几首。某些读者特别较真,认为系统学习过植物分类的狄金森犯了显而易见的常识性错误。比如,她写蝴蝶的幼虫化蛹时,常用“cocoon”(茧)一词。茧是指虫结蛹时吐的外面那层白色的丝,飞蛾的成虫过程是这样的。而蝴蝶不会吐丝,蝴蝶的蛹(Chrysalis)外壳比较硬,一般以灰色、白色、绿色、咖啡色等为主,也有罕见的金色的。
(化蛹成蝶)
(茧)
我认为,在细节上过于拘泥刻板的人,往往成不了好诗人。狄金森肯定分得清蛹与茧的区别的,下面这首诗可以证明:
上面的茧! 下面的茧!
鬼鬼祟祟的茧,为何如此深藏你
全世界都在怀疑什么?
一个小时,每棵树都很快乐
你的秘密,栖息在狂喜中
抗拒监禁!
在蛹中度过一小时
然后愉悦于后退的草地上
化身一只蝴蝶而去!
片刻的质询
之后比“代理人”更加聪慧
全宇宙待你去探知!
(Cocoon above! Cocoon below!
Stealthy Cocoon, why hide you so
What all the world suspect?
An hour, and gay on every tree
Your secret, perched in ecstasy
Defies imprisonment!
An hour in Chrysalis to pass,
Then gay above receding grass
A Butterfly to go!
A moment to interrogate,
Then wiser than a “Surrogate,”
The Universe to know!)
狄金森在这首诗里同时用了cocoon(茧)和蛹(Chrysalis)两个词,她肯定知道这两个词在生物学上不是同等意思的。从诗歌创作的角度出发,也许她认为“cocoon”一词更具象征意义吧。cocoon是白色的柔软的,她自己的灵魂不也包裹在一身柔软的白衣下吗?她心甘情愿作茧自缚,里面藏着绝世才华和不能说的秘密,包括她和某已婚男士没有结局的禁忌之恋,先天性的癫痫症,困扰多年的眼疾,华丽的家族背后那些放荡不羁的情欲与通奸(指的是狄金森的哥哥)……她选择了避世,假装什么也听不见,一味沉浸在园艺与诗歌创作中。
1886 年 5 月 15 日,55岁的狄金森因病去世。根据她的遗愿,家人们办了一场以白色为主色调的葬礼。棺材是白色的,棺材衬里是白色的,把手是白色的,棺材上的丝带是白色的,棺材四周装饰着紫香堇小花。狄金森裹在一件白色法兰绒长袍里,静静地与世长眠。六个壮男抬着她的棺椁出了大门,亲朋好友们紧随其后,出殡路线也是狄金森临终前就设计好的。人们绕着她的花园转了一圈,穿过屋后的谷仓,而后蜿蜒穿过开着黄花的毛茛草地,来到了西墓园。
从此,毛茛成为女诗人的传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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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南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