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海外的大老唐
之所以“大”,是因为他一米七八,只差两公分不够标准宪兵个头,让他报考宪兵时被刷下颇为遗憾。然而身子宽大,加上年近六旬发福的身材,又大又老,姓唐,就理所当然地被叫做大老唐。在餐馆一起打工的大陆学生比他差一辈人,对他比较尊重。虽然个子大,却为人温和,笑意盈盈,身体结实,肯干活,不计较,倒也能与大家伙儿融洽相处。闲空间,自然要唠叨一些往事。
1949年,民国38年,国军从全国各地跟随蒋介石横跨台湾海峡。
当年在江苏沛县就读小学六年级学生,13岁的小老唐,稀里糊涂地参加集合队伍,跟着校长走,至于去哪儿,他没有兴趣打听,也不懂,只是校长说每一个学生都要走,那就走。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攻下徐州,国军所称徐蚌会战,中共称之为淮海战役结束之后,必须立即出发。爬火车,徒步走,很多天后才在宁波集合,乘大船去了孤岛台湾。一路上,大家很兴奋,自小长这么大,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大山,没有见过其他地方景色。老师,校长反复教导他们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一次是人生极有意义的见识过程,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来台后,学校的编制不动,便于管理,大家都住在简陋的临时大棚里。没多久,学校里谣言四起,同学们窃窃私语,谈论最近天黑发生的事情。
说是蒋委员长来到台湾,总结大陆失败经验,认为国军之所以失败的根本原因不是军事,当然更不是他指挥无方,而是败在共军的情报上。共军郭汝槐竟然能把最高军事指挥部的作战计划包括讨论,决策过程一字不漏地立即通知了中共首脑,这个仗哪有不败之理。我们要反攻大陆,而要取得胜利,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清共,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漏掉一个。很快,台湾岛白色恐怖,全面排查匪谍,学校自然不能幸免,要求彻查清查共匪及其亲共分子。最紧张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同学被单独叫到校长办公室,第二天就再也不见了。假以时日,同学们私下传言,这些所谓的亲共分子被棍棒击晕或被直接打死,然后装入麻袋,抛入后面的大河而冲入大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同学们大眼瞪小眼,生怕晚上被叫出去。时间难熬,闹了些时日,连国军中将吴石也拉出去毙了。
小老唐毕业后,岛上的就业情况不容乐观。
还好,他读的师范学校,教师还是很受欢迎,虽然工资微薄,以至于找不到老婆,可是倒也顺了他的慵懒秉性,日子过得悠闲。只是那次报考国家宪兵队,个头差两公分,可惜了一辈子,每次怀旧必然提起。
国军退伍军人多,岛上女人少,有限的资源被很快瓜分干净。老唐虽然生理上需求,可是羞于囊涩,直到36岁,才桃花运来,捡到一个如花似玉18岁的杭州大姑娘。
说来有意思,大老唐的同学有几个人在政府任高职,经常约大老唐见面,帮助张罗对象。长相英俊威猛固然能迷惑人心,尤其受到年轻姑娘的青睐。这不,当他高大的身材堵住女子家那扇大门的时候,姑娘美丽的大眼睛豁然一亮,内心赞叹台湾岛上还有这么威猛的男人。唐太太二十年后回忆起那一刻还如姑娘般的咯咯笑。姑娘的父母是杭州人,当年随高校撤到台湾。两人年龄眼见差了一辈人,可是姑娘喜欢。闺女大了不由娘,就嫁了。男人爱女人,追女人,不能保证爱她一辈子。可是女人追男人,几乎保证爱他一辈子,绝不变心。这不,尽管大老唐没有什么大本事,可是唐太太跟着他走南闯北,生儿育女一点儿都不后悔。大老唐老了,她还风韵犹存,从来没有二想。
七十年代末,台湾掀起一股移民潮,纷纷移民美国。
大老唐心思动了,与太太商量,走大家通走的路,申请到南美洲旅游,过境美国,然后滞留,先过去再说。唐太太年轻,反正我跟你一辈子,你是当家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于是抱着长子,一家三口就来了美国。
美国经济发达,当时移民政策宽松,找工作,尤其是中国城餐馆随时就有机会。两口子一心一意在美国扎根,大老唐甩开了教书先生的矜持伪装,在餐馆跑堂,大陆人说端盘子。然后夫妻俩升级做服务生,有小费,现金收入颇丰。
孩子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的希望,抓紧又生了两个。三个孩子对他们来说有点儿紧张,所以立即停止生育,因为不能因为家庭过于贫困而导致孩子生活质量下降,上不好学,将来像他们这样没有出息。
美国对低收入人群,特别是低收入家庭孩子有很多优惠。尤其是纽约市,条件更好。可是纽约也有麻烦的事情,公立学校校风较差,怕孩子学坏了。两个人一商量,这就跑来纽约上州西拉丘斯大学的小镇上,给上海饭店李先生夫妻打工。李太太经常给他们夫妻俩开玩笑,你们在家里要把钞票藏好,不要放在床垫子下面,小偷容易发现。唐家夫妻就嘿嘿地笑,哪有什么钱哟。
其实,这儿的华人藏钱是公开的秘密。挣的钱稍微超过国家贫困线,你就是中产阶级,而且是一不留神就被中产阶级,一切福利全部取消,远比穷人过得惨。他们一家五口吃饭,孩子上中小学,免费午餐也能帮衬。上大学呢,成绩好,经济差,学校给足够的资助。
两口子对孩子严加管教,要求学习一定要好。说来真争气,三个孩子上大学都享受全额奖学金。大老唐夫妻俩有说不出的成就感,心头的蜜总是溢出嘴角,两个人很幸福。
离乡背井几十年,大老唐思乡心切,阔别四十几年的家乡,还有年迈的母亲让他魂牵梦萦。现在终于喘口气,趁着身体结实,赶紧走一趟。
1990年,他只身乘着美联航飞回上海,再转车,走了几天路,才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故乡。在乡间黄土飞扬的破路上,大老唐不禁诵起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感慨啊,感慨。
沛县政府早已接到信息,咱们县城大户唐家大公子四十几年荣归故里,不远万里从美国回乡探亲,既是台湾同胞,又是美籍华人,这次衣锦还乡,要好好招待,我们正在改革开放,吸取外资,建设沛县。他来得好,来得及时。
大老唐的母亲已经八十开外,身体还算硬朗。大儿子十三岁离家出走,不知死活,常年想起来就泪流满面。现在终于回来了。她提早安排,把在庄上住的小儿子,女儿几个家庭全部人口集中在自家等着。叔父婶子侄子侄女孙子辈挤在一起,热闹非凡,早早把脖颈拔长,眼瞅着远方。
县里草绿色吉普车屁股上拖着浓重的灰土弹幕,颠簸着停在老家门口。高大魁梧的大老唐走下车来,令整个村庄矮了不少。母亲使劲地辨认,大老唐也只有母亲年轻时的印象,一声凄惨的“娘!”, 惊天地,泣鬼神,响彻云霄,所有的人放声大哭。
家,破烂不堪,阴暗潮湿,斑驳陆离的墙面,朽败的门窗框架,不规则树干支起来的床架,发霉肮脏的铺盖,瘸腿的方桌,惨不忍睹。这与他想象中的儿时敞亮干净的大院相差甚远。母亲告诉他,他们家由于大老唐的台湾背景而被划为反动家庭。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每次都拉不下他们家,拉出去批斗,受了不少折磨。尤其是两个解放后的弟弟妹妹,根本没有见过大哥,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受歧视,大家都不愿意接近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大老唐的母亲空洞的眼里泪水早已流光,回忆不堪的往事。
大老唐听着母亲述说,内心刀绞般的疼痛,羞愧,耻辱,无奈,但又能怎么样呢。
白天,县里来人接他座谈,晚上就听妈妈絮叨。
从未谋面的小弟那双幽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恨不能让这个富翁大哥赶紧掏出钱来赔偿他们一家所受的苦难。他说,对你来讲,出点钱支援家里不就是九牛一毛的事儿嘛。
大老唐走得远,见得多,只能低头耐心地听,绝不见他启口说给家里一点儿钱,翻修母亲的房子,更不要说每家都翻造一遍。他的日子其实也很艰辛,哪里来的存钱。
堂叔倒是亲切地问,孩子,回去路上钱够吧,不够的话,从我这儿拿点儿。听得大老唐内心涌出一股热流,这是回乡以来听到的最富有亲情的话,我也是有苦难言啊。
离别前的晚上,妈妈抖抖乎乎,从一块肮脏的手帕里拿出两千块钱,说,儿啊,你的弟弟妹妹为你吃大苦了。这么样吧,我把这两千块钱给你凑个数,明天早上给你弟弟。
大老唐的脸面被无情地撕破,面色顿时死灰般的难看,感觉自己简直里外不是人。今晚是没法睡觉了,望着漆黑的屋顶暗自懊恼,自己混得差,本就不该回来啊。
回到美国,告诉好友,这个家以后再也回不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