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风的一天
这天早上,卷风儿从厨房出来,端着早餐往卧室走。卧室一角,紧挨着落地窗,丈夫为她设了一个简单的书房 – 一只升降桌,一只电脑旋转椅。经过门口,从大门上部的花玻璃望出去,卷风竟看见一辆警车 – 头上一排白灯再错不了。那一刹那连卷风自己都没意会到,她是惊喜的。
从卧室的落地窗再望出去,千真万确是辆警卡。
一开始的兴奋过去了,心里开始嚅嚅: 我没干嘛呀?
她招呼吃饭的小儿子看,小儿子先往大门看了一眼,嗷了一声。又跟进卧室。
她想叮嘱小儿子离开窗户远一点,万一警察奉命盯梢坏人,也许有火并也说不定,子弹不长眼睛,万一… 微弱的可能性,但是想一想就揪心。养儿子以来,小孩子受伤害的新闻一律不能看了。麻木的神经就这一点还保留着敏感。
我干啥了? 坐在电脑前面,忍不住又想。
这时候觉出落地窗的不便。
警察卡车头尾灯都亮着,听不到引擎声,也看不见驾驶员 – 玻璃窗是加深颜色的,这似乎更令人不安。卷风觉得有加强视力的必要,拉开抽屉,找那副镜片破损,腿上绑着黑色橡胶发圈的眼镜,不见,转头看一眼警卡,忽然想起来应该在厨房,走去厨房,那副眼镜被放在小烤箱旁备用。
回到卧室,戴上眼镜再看,还是看不清楚。但是亮着的车灯告诉她,车里有人。
在警力的保护下,卷风觉得需要干点活儿 – 圣诞节刚过,一半同事还没放假归来,手上没有要交的活儿,卷风抓了两帧网页截图 – 这件事总是合法的啵。
不知道过了多久,警卡发动,开走了。
卷风儿轻轻舒了口气。
捡起手机,划开锁屏看微信,看到最常看的朋友小群名字旁的小红点,感激那条Costco春节上新货的转发,一早上都悄悄儿的没个声息。打开,把所有货品扫瞄了一遍,蛋卷,杏仁饼,牛肉干,各种米粉夹心团子,财神储钱罐。回复了朋友 ” 那个储钱罐可以入一个,可耐”, 看了看,又把”可耐” 划了换成 “萌”。
关上手机,眼睛暗淡下来。
email呢,也许email里面有什么新鲜事体?
打开hotmail, 主体是广告,促销,小儿子的童子军信息。总有些斗志高昂的家长牵头做这做那,全身穿扎齐整,男的军黄短裤露出两腿毛,女的军黄长裤,小肚子处鼓鼓的,背上永远背着一颗小太阳呼喝啸叫,袖子一挽就可以下地插秧,啊不对,就可以上山打狼,啊也不对,反正… 一句话,都是垃圾,她也不删,近万条邮件,删起来也是壮举,要洗手焚香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才能做的事。
也许yahoo, gmail? 扫了一遍,全是垃圾。
眼睛又暗淡下来。不行,不能让大脑空置,那跟死了也近似了… 前两天不是一直想着添一条海蓝色dress吗? 倒许可以看看? 新年过完了,最疯狂的打折季却还没完,托疫情的福。尺码不全,但是一样可以捡漏,这个码的搞不好更便宜呢。说服了自己 – 很快的事。习惯性地又要去浏览器敲进关键字,千钧一发的时刻告诫自己,今天,也许不吧。这样做了二十多年,几乎进入职场就这样做了。衣服是她的救命王菩萨,从小学时候的一条过年穿的夹金线棉裤,到大学时期一条牛仔裙配橙黄高领毛衣,到现在满满一个衣帽间,没有哪件不闪动着自我拯救的细碎的光,每一件买之前,她都确定它就是命定的那一件,一旦拥有它,一切都会好了。衣服买回来,光也熄了,每一件都是这样的途径,光华褪尽后,怎么看也就是件衣服。
随手捡了几件,还好尺码没有了。
小儿子踩着scooter又进来,笑沥沥的。身体还对着显示屏,她转过头去。
“我洗澡了!” 小儿子喊。
“哦…” 卷风把前倾看dress的上半身往回收 – 看衣服时总这么全身心贯注,这么急赤白脸的 – 坐直,然后迅速切换到另外一个浏览页面。买衣服,虽然是用她自己的钱,也总有种偷偷摸摸的空气,总觉得需要解释: 这是工作需要做调研。有时候横着心不遮盖了: 这是爬山的dress, 吸汗速干。时装,单纯为了好看,没有任何功能性,是不合法的。
“哦”完了,想起来昨晚小儿子宣布今天洗澡,不上几秒钟的功夫,卷风又回到”正常”的自己,有儿子,人妻,儿子还不止一个。
“梳头?” 提醒儿子。想起一件,就连带着想起另外一件。小儿子的头发齐腰了,不梳很快就会陷于无法梳开,打结的境地。
“梳了!”
“梳开了吗?”
“80%.”
“啊,那接着梳啊,赶紧!” 卷风向儿子扬扬下巴,遂意识到这个动作近似于赶他出去。儿子的突然出现是个不便的打断,卷风随即想到,看衣服时候的她,其实还是单身的那个她,那个被母亲,妻子,职员包裹起来的,她的核,需要遮挡起来的她 – 不便窥探。儿子的在场,又令她穿起这身壳子 – 现在只有这身壳子合法。
好在儿子并没意会到那一层,跳着出去了。
回到显示屏前,卷风关了dress浏览页面。
二十多年,衣服救了她的命,还是讨了她的命去? 一天中30%的时间在看衣服,网上,店里,找下一件堪可买起的,在头脑中拼凑出一身可出行的,经的起在人群中被人看的,好像借着那身完美的又看似不经意的衣服,她可以离彼岸近一点。衣服是一座桥,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别的桥,属于她的桥。丈夫,孩子,都是阳关道,一份有正经收入的工作,也是阳关道,别人的阳关道。但她的这架桥,从未搭起来,也渡不了人,时间倒搭进去了。但是,又有谁能够保证,如果没有这点希望,她没有早早就疯掉,或者自甘堕落? 不知道,救人的绳索跟吊死人的,常常是同一条。
但是眼下,这一分,这一秒,却是不折不扣的瓷定定坐到,呆生生无聊。这生命,做什么都是distraction, 以便从这份存在的失重感里分心出去,那真空的核心,没人敢直视。
不知觉的,手已经打开hotmail再看,这回连个垃圾邮件都欠奉。
卷风转头看窗外,警卡开走后留下的空置,被对街邻居家的银灰色SUV填上 - 原來鄰居的車壞了打了911。沒有罪犯,沒有抓壞人,再普通不過的一日.天空,是一份南方冬天难得的鸡屎白,发出钢铁的灰光,一天都是老师写黑板的粉笔末子,门口自生的日本茉莉叶子上也薄薄落了一层。很快,白粉掺了黑粉,进入一天中最攰的光线中了。
去年闹了大半年的新冠,今年不见停,昨天总统支持者又勇闯国会山,阻断了大选结果认证。回头看大概都是天大的事,身置其中,不过还是吃饭,上班,睡觉,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事。什么都能做,也就什么都不想做,everything is optional. Options, options,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卷风去厨房磨了一杯咖啡,咖啡的味道喝起来总让它自己的香气失望。退居自己的小”书房”, 握在手里的热咖啡,桌头暗黄的灯光,这就是南方的冬天了。冬天其实也还好,响亮蔚蓝的夏天,天气好的做什么都像是虚掷光阴,所以卷风宁愿它冬天,这是彻头彻尾的放弃吗? 对生活举手投降。
百无聊赖中,抬眼看见纸盒子上插的眼药水瓶,心里一阵轻快 – 滴眼药水这件事,无可推卸,对身体有好处,再正当,再合法不过。马上抓过来,尽职地滴了。
微信上朋友又发条信息 – 破锣西牵头弹劾总统。卷风看了一眼,弹劾不弹劾,于她没有差,她还是吃她的鷄炒饭,睡她的不完整的觉,上她上不完的班。天榻不下来,想到这里竟隐隐有些失望。
朋友两口子已经辞职,提前退休了,跟老公每天研究做吃的,炒股炒房子,她一向羡慕,但是这天下午,卷风有些疑惑: 现在的日子已经这么难捱, 再没个班上,每天早晨醒来,在床上告诉自己,还要如此醒来至少六千次。人的一生,有时候想想,真的太长了。人出生不过几个小时的事,死去,却要用几十年,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