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羔羊第七章 六嬸和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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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的葉子下雨一樣往下掉，眼看快要掉光了，露出一球一球的苦楝子高高吊在禿枝上。風一吹，熟透的小果子就會落在門前的地上。苦楝子的樣子一點不誘人，乾癟癟屎黃屎黃的，肚子再餓也不想把它放進嘴裡。因為，居委會的黑板上反反複複出現5%和95%這組奇怪的數字，小蕾問外公，外公說：“這叫分數、百分比，不容易懂。你去撿夠一百顆苦楝子，我再教你。”落下的苦楝子不少，但有些是爛的，小蕾每天要撿沒爛的苦楝子放進瓶子裡。

“外公，差八顆就夠一百了。”小蕾吃完早餐，撿了一陣果子後向外公報告。

“好。先去居委會，回來再撿，要遲到了。”

進了居委會，外公照例坐到前面，小蕾自己管自己。今天好奇怪，只來了幾個很小的小朋友。他們老坐不住，嘴裡呀呀亂叫著，想這裡那裡亂走動。老人一定是抓住他們，同時露出害怕的樣子說：“別動，外面有大老虎，來吃你的。”或者是：“你看，你看看，壞人，哎呦！階級敵人來抓你了，你還去？”小蕾明知道他們是嚇唬人，可也不自覺地向門外看看。沒小朋友玩，她找到那本畫報，坐在一邊，把葵花、小鳥攤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腮幫子看著大人開會。

陳主任站起來說：“為了進一步貫徹執行毛主席，關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鬪爭’和‘以階級鬪爭為綱’的偉大指示，時刻防範一切反革命分子的破壞和搗亂，市革命委員會要求各單位再次進行清查運動，及時揪出藏在革命群眾隊伍中的階級敵人。我們全體革命群眾應該立即行動起來，積極支持並投身這場運動，以實際行動響應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大膽檢舉揭發包括身邊的親戚朋友的一切壞事，爭當95%，與5%的壞人作堅決鬪爭。凡是膽敢包庇隱瞞知情不報者，一經查出必定嚴辦！現在揭發開始......。”

小蕾覺得奇怪，昨天，他們還是一碰頭就說個不停，今天怎麼啦？大家好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低著頭，拉著臉，嘴巴緊閉，誰也不看誰，誰也不理誰，除了咳嗽、吐痰聲以外沒人說話，會場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

“大家都開口，黨員帶頭。老張，你先說。”陳主任大聲喊道。

有個老伯伯站起來說：“前幾天，我看見老劉在家裡聚眾打撲克牌。”

“幾個人？是誰？”陳主任問。

“我不知道，你問他吧！”

“好，老劉，老劉呢？”

“他病了，昨天進了醫院。”

“那大家接著揭發。李幹事：你負責跟進這件事。”

“好。”

“怎麼沒人說話，你們平時不是很多話的嗎？怎麼今天全啞了？不說，我只好點名啦！陳好，你不是曾經向居委會反映，說有人偷偷拜神搞封建迷信活動嗎？”

“沒啦，沒啦！那天早上，我看到巷口有一隻香爐就以為有人拜神，後來才知道那是人家清垃圾扔出來的。不過是誰扔的我就不知道了。香爐已經讓環衛工人清走了，沒啦，沒啦！”

“王妹：你說說。”

“陳主任，你點我的名我就說。”一個人站了起來，小蕾一看，正是那個自己問她聞沒聞到木頭香的老婆婆。那天以後，這老婆婆每次見到自己，總是咬牙切齒低聲咒駡，小蕾很怕她。

“陳主任：老吳的孫女會講很多四舊故事。”

小蕾聽她說自己，立刻緊張地低下頭，用眼角瞟著那邊。外公好像想說話，被陳主任制止了。

“我親耳聽見的，她向一幫嘩鬼（小孩子的意思）講什麽吳剛嫦娥孫悟空一大堆四舊故事，這一定是大人教的。陳主任，你查查。”

“是，是我教她的。”小蕾見外公站起來，臉皮繃緊，語氣緊張。她心裡怦怦亂跳。“不過，那不是四舊，而是毛主席的詩詞的內容。”

“毛主席也說四舊嗎？我不信。”那老婆婆說。

“王妹：我再說一次，那不是四舊，而是毛主席詩詞的內容，我孫女講的全部是從毛主席的詩詞裡來的。不信叫她當眾背毛主席的詩詞，我把註釋讀出來。

“我肯定你在亂說，仗著多認幾個字就狡辯，不就是在報社退休嗎？我不相信毛主……””

“好啦好啦！王妹大膽揭發很對，老吳講的沒錯，下一個。”

“等下回家，外公一定會收拾我，可能以後再不給我講故事了。我不該給小朋友講。”小蕾兩隻手心濕漉漉，全是汗。她雙手在褲子上來回磨蹭，腦子卻被陳主任的話搞糊塗了：“外公沒錯；阿婆也對，那，到底誰錯了呢？”

“最近，不少街坊反映，說有人大膽攻擊社會主義。李幹事：你來說說。”陳主任說。

“是的，我也聽說過，並且暗中做了調查，是六嬸，問題真的相當嚴重。” “你們說什麼？冤枉好人，你們不得好死。”六嬸大聲抗議。 “相信很多人最近都聽到過她的反動言論。同志們：歷次運動都證明了毛主席的英明正確，證明了人民群眾開心之日，確實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這些反革命分子，包括新生的、老的，以及仍然隱藏在群眾隊伍中的，他們一定要跳出來做垂死掙扎。” 六嬸青光著眼睛，瞪著一處不住咒駡。 “‘群眾的眼睛最雪亮’，毛主席說得多麼好、多麼準確。大家都看到了，階級敵人就在人民內部，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他們隨時興風作浪，可是我相信，有大批的黨員幹部帶頭，有廣大心明眼亮的革命群眾，再狡猾的敵人，絕逃不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天羅地網。我要提醒大家，務必時刻提高革命警惕，及時把階級敵人挖出來！毛主席說，人民群眾95%都是好的，也就是說，還有5%的人有問題。好，今天的會議達到了預期目標，我相信，在座各位都非常清楚，自己怎麼樣做，才能符合佔大多數的95%的好人的要求，屬於人民大眾。至於誰已經成了5%的一小撮了，我們很快就公佈。現在散會。”

六嬸左手拿著小凳子，右手扶著牆壁，眼神仍然直勾勾盯著一處駡咧著，弓著背，身體一搖一晃，小腳一挪一挪，隨著人流走過來，小蕾趕緊避開。外公照例幾乎走到最後。小蕾跟著他走出大門，到市場去買菜。

國營豬肉攤前排著長長的人龍，大家都耐心地一寸一寸往前挪。小蕾站得兩腳發酸，便靠到外公身上。外公問：“要不要我背你？”小蕾搖搖頭。好不容易靠近肉攤，她踮起腳根，看見攤上零零落落擺著一些豬骨和肉。賣肉師傅站在攤後，熟練地收錢、點票、割肉、過秤、找零。他身材高大，肥頭大耳，滿臉鬍子，嘴上叼著根煙，兩隻耳朵上還各夾著一根；胸前的黑圍裙和他的手一樣油膩。這時輪到一位阿姨，師傅秤肉後，故意把綁肉的水草放得老長老長。

“不要搞這麼長。”阿姨說。

“長不好麼？長好啊！你們女人不都喜歡長的嗎？”師傅流裡流氣地說。

“下流！該抓你去批鬪。”阿姨恨恨地說。

“嘻！你給我放心，拉誰去鬪也輪不到我一刀準。”他取下煙，扭頭“吐”地吐了一口痰，用手背拍拍牆邊，指指上面的牌子：“看清楚，店裡標兵先進、市裡勞模，哼，鬪我？你老公才會挨鬪呢！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公是臭老九，你嫁錯老公了！”

師傅解開水草，重新綁起來，卻故意放慢速度，說夠了才把肉連同找零一起甩給阿姨：“給你整短了，服務態度，沒得說了吧！”

“呸！壞蛋。”阿姨氣得狠駡了一句，拿起東西立刻離開。

“你老公的蛋才壞呢！嘻嘻嘻，工農兵當家做主就是好，連吵架也佔便宜。下一個，你要什麼？肥一點的，好。大字不識的人竟然做人上人，真是做夢都覺得爽啊！”他得意的合不攏嘴。

在場的人，沒一個搭理他的，小蕾也覺得他很可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