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狗

“剥一颗花生，你吃一粒，我吃一粒”，这是我每天下午茶时的一道程序。

不是我多情或矫情，这里是在说我和我们家的小狗Teddy之间的一点乐趣。每天下午小休时，他会坐在我身边。我喝咖啡，吃花生，不时扔给他一颗。他用嘴接住，咬碎时，发出悦耳的声音。吃完后，歪着头，盯着我，等下一颗。有时在楼上上班耽误了，Teddy会在楼下呜咽。家人过来提醒：Teddy说，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Teddy是一条英国猎犬，beagle，小型、抓兔子的那一种。十三年前， 女儿上初一时，我们把他从店里领回家。 Teddy才刚刚满月，大小就像我的一只蓝球鞋。见到每个人，都摇头摆尾，磨磨蹭蹭。 刚刚失去母爱和保护的小生命在乞求着什么，从此一家人便对他呵护有加。

小狗和小孩一样，要培养卫生习惯。长牙齿时，家里可以磨牙齿的东西，都给他咬过了。Teddy还爱在后院刨坑，好好的草坪，被弄得像月球表面。好在半年后，这些就过去了，更多时候是给你带来乐趣。你刚坐下、他就过来找你玩，追打，抢玩具，monkey in the middle，找饼干，后来女儿又教会他翻滚、乞讨、握手。下班回来，Teddy叼着一个玩具动物在门口等着。书上说，那玩具是给你的，他要陪你玩。有了Teddy，家里就像又多了一个两岁的小孩，而且这个小孩不会长大。丰子恺在散文里，喜欢写他家的孩子和童趣，常常感叹孩子长大后，失去了灵性、趣味和率真，多了俗套和市侩。好像他家曾养有一只猫，其实他适合养一只狗。

妻子说，男人不爱狗是很难的。平常人很难拥有权威，很难有人对你绝对忠诚。养一条狗，就都有了。陪你玩，受你支配和呵斥。受了处罚，也不记恨，不耍小脾气，照样摇着尾巴走上来，和你亲热。有人做了研究，说狗不是人类驯化的，是花了几万年的时间，自我驯化成了人类最好的朋友。猫在这方面，差一万多年，所以有些冷血。聪明的狗，可听懂一百多个词汇。如果你认为和你家的狗有情感交流，不一定是你自作多情。有研究表明，狗可以有十三种表情, 包括愉悦时的微笑和讨好人时的露齿笑。马最多，有十五种表情。

狗在习性驯化上，很有天赋，被人类训练成看家犬，猎犬，牧羊犬，警犬，雪橇犬，救援犬，服务犬, 心理治疗犬。而且习性一旦养成，可以代代相传。Beagle 是十九世纪，被英国人训练出来专业抓兔子的。据说，猎兔的乐趣，不在于抓获，而在于追赶。Beagle体型小，身高一尺许，体重不到30斤，速度比大体型兔子（hare) 稍慢，和小体型兔子(rabbit) 相当，如此，追赶兔子的过程可以较长。而且其嗅觉特别好，又可以往灌木丛里钻，不会让兔子跑掉。和beagle一起抓兔子，英文有专门词汇：Beagling。Beagling适合老人和小孩。老人骑着马，不用跑得太快，小孩可以骑着马驹跟着跑。所以当时英国一些中学，会养一群beagle，课外活动用。Beagling是一个团体活动，一出动，可以是十几只，甚至几十只。追兔子时，一群beagle会挤在一起跑，上面放一张毛毯，也不会掉下去。我很熟悉每次Teddy闻到兔子气味时的情形：近乎亢奋，呼吸急促，满地嗅来嗅去，嘴里汪汪乱叫，其它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可以想像，几十只Teddy 这样嗅着，叫着，跑着，我骑着马跟着，会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难怪猎兔的乐趣在于追赶。

Teddy很幸运，我们住在宾州丘陵地带，春天繁殖季节，到处都是兔子，有时前院后院就有兔子窝。Teddy 每天出门散步，就是追踪兔子的味道，头也不抬，绕来绕去。淡季兔子少时，就由松鼠代替。因为嗅觉功能太发达，常常是松鼠就在他眼前，也视而不见，不向松鼠冲过去，而是低着头，嗅着气味，顺着松鼠曾经走过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接近。等他到了，松鼠在树上看着他。Teddy小时侯，如果房门没关好，马上会溜出去追兔子。开始他跑了，全家出动去追他，在左邻右舍的院子里穿来穿去，不断给人道歉。后来习惯了，知道一两个小时后，跑累了，他自己会回来。结果，一次冰天雪地，回来时，一条膝盖韧带 (ACL)跑断了。第二天，医生用尼龙接上，说只怕另外一根韧带也保不住了，好多beagle都是这样。果然不久，另外一根韧带也追兔子追断了，用尼龙接上。好在尼龙接好的韧带，再没出过问题。抓兔子，是需要一群beagle合作的。所以多次出征，也不知道Teddy一生至今有没有抓到过一只兔子。有一次散步时，他在一个兔子窝里叼出一只小兔子. 我们说：”Teddy, no”, 让他放掉了。

Beagle是臭名昭著的贪食，什么都吃，而且不知道饱，食量要靠主人掌握，很容易肥胖。我们家的Teddy从小就胖，也就不奇怪了。除了每天喂他两餐狗食之外，这些年过来，Teddy 还建立了很多其它饮食的机会。常常是有了第一次，就成了每一次。比如，一次你吃火腿时给了他一小块，那每次你吃火腿时，他都会跑到你跟前来，盯着你。这样形成的规矩包括每次出门散步之前，他会拽你到他的饭碗跟前，让你给他抓一小把狗食；每次在院子里方便回来，要等着吃半块小饼干；每天下班后，他都要站在冰箱面前，直到你喂他一根骨头；晚饭时， 有一小碗肉；晚饭后，吃我们剩下的苹果皮和苹果核；睡觉前，吃10颗蓝莓。当然还有每天下午茶时和我一起吃花生。有一天，在电话里等着和Teddy的医生说话，留言机里播放心灵鸡汤，说道：主人可以从他们的宠物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比如用爱去克服恐惧，忠实于家人以及安于现状。留言里没有提到贪食。

Teddy也懂一点人情世故。我们吃饭时，他会对我女儿叫，对孩子她妈叫，要东西吃，但很少对我叫。当然我们也对它叫, 尤其做饭时，他在厨房里碍手碍脚，常常是被踩一脚后，还得被骂一句 “好狗不挡路”，然后乖乖躲到一边去。有一次家里聚会，一位来客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他冲着客人叫，不依不饶地跟了他几个房间。

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Teddy的智力要超出一两岁的小孩。Teddy有腰椎间盘突出，当腰痛发作厉害时，本来是系好绳子出门去散步，他会转道带我们走到汽车门口，站住，看着我们，像是说，带我去看医生。这样的事，有过三、四次。这让我相信了小时候读过的一个故事：一条野狗，腿部受伤，一个好心人给他涂药，包扎，帮它养好了伤口。不久，这条狗带了另外一条狗到他家，那条狗腿部有伤。和Teddy的医生谈过几次Teddy要求我们带他看医生的事情，她都支支吾吾， 大概没有听其他家长谈过类似的事情。

Teddy有Beagle的另一特点：执着。一般人家，在后院装上隐型栅栏，就可把狗放开，在院子自由活动。我们没有装，因为beagle见到兔子，情愿被电击一下，也会冲出去的。所以带Teddy出门散步，一定得把牵绳系好。有一次在公园，遇到一个人带着他的beagle，慢慢走着，连牵绳都没有。我说你怎么能把beagle训练得这么听话？他回答：不是，她老了，跑不动了。有一段时间，Teddy和我们在楼上睡觉，后来腰不好，上下楼容易伤腰，我们就训练他在楼下睡觉，把楼梯口用栏杆拦着。但他还是要上楼，而且越是腰犯痛的时候，越是要往楼上爬，把栏杆推翻了往上爬。上来后，痛得趴在地上发抖，天生的悲剧性格。

我们每天带Teddy散步。书上说，其实他认为是在陪你散步。路上碰到比他小的狗，多不予理睬。碰到比他大的狗，就狂叫起来。书上说，他不是害怕，是在保护你们。出门，老是闻其它狗留下的气味，然后在上面盖上他自己的气味。书上说，每个气味，他都知道是哪条狗留下来的。

散步时，如果妻牵着Teddy，路线就由他决定了。是绕整个小区走一大圈，还是只绕着我们的楼房走一小圈？得看他的情绪，或当天的气温。如果他要出小区，会拽着你，早早地走上直通小区出口的那条道。出小区后，最乐意的是绕附近的麦当劳走一圈。这是他的狩猎场，常常可以找到鸡骨头。

我们经常开车带他到附近几个公园去散步。走大圈，还是走小圈，他视身体情况而定。以前走一、两个miles是常事。现在老了，常常5分钟，10分钟，就走回停车场。一次女儿在前面往湖边走，Teddy 和我们远远跟着，一会左边嗅一阵气味，一会到右边撒泡尿。突然，女儿的身影不见了。Teddy“嗯”了一声，四下张望一下，就撒开腿跑起来，直到在湖边找到女儿。

以前儿子在家时，我们让他带Teddy散步，他很干脆，带着Teddy跑一圈，几分钟就回来了。女儿带Teddy散步，更耐心些，会和他玩。尤其近年来Teddy老了，变得温驯了一些，女儿经常开车带他到人少的地方，自己带上一本书，解开Teddy的牵绳，让他自由活动。有一次Teddy 跟着几只鹿跑了，周围有沼泽，有鳄鱼（这时我们搬到了佛州），她十分担心，但又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车里等着。十几分钟后，Teddy一身泥巴，回到了停车场。

有一段时间，平常就我和Teddy 在家，Teddy十分盼望有人回来。孩子他妈回来，他会十分夸张地摇着尾巴走上去，嘴里呜呜地叫着，一幅喜极而悲的样子。女儿回来，他会扑上前去，在她脸上亲吻一通。每次儿子进门，他不上去问候，而是开始在两个房间里来回奔跑。为了停住和转身，一头是跳上沙发，另一头是四脚抓住地板，嗞嗞地急刹车，滑行数尺后，转过身来再跑，如此十几个来回，兴尽方休。

Teddy老矣。年轻时，一身黑、棕、白相间的皮毛，很漂亮。尤其是棕色的毛，夕阳下，泛一层金光。现在，脸上的棕色，渐渐被灰白取代了。四、五年前，胸前长了一个小圆瘤，医生说，大概是脂肪瘤，和上了年龄有关。只要没有疼痛，就没有关系。现在那个瘤子更大了，其它地方也出现了肿块。路走得短了，最近 早上起来，得趴一会儿，才可以活动自如。不减的是对食物的爱好和贪婪。希望他现在只是犯了腰痛，不久后，和我们在公园里走大圈。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