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34）

火车上，孙凤与齐啸并肩而坐。逃出生天的快乐转瞬即逝，郁闷与压抑接踵而来。卸下一副担子，又扛起一个包袱，就是孙凤此刻的感觉。

齐啸歪着头，对着孙凤笑。笑着笑着，他就握住了孙凤的手，她要抽出来，但他不撒手，只用固执的眼神看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孙凤觉得自己是只兔子，而旁边的齐啸是只东北虎。兔子当然打不过老虎，于是孙凤就识相地放弃了挣扎。

但齐啸无论跟孙凤说什么，她都闭口不言，以不合作的态度，在能力范围之内反抗。

齐啸宽容地笑笑，但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

孙凤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齐啸握在手里，心里又甜蜜又满足，恨不得让那只手长到自己身上，死了都不撒开。

齐啸的手，大大的，硬硬的，糙糙的，热热的，孙凤的手被包裹着，心里惶恐又无奈，一心想着怎么逃开，逃开这个禁锢，逃开这个牵绊。

孙凤要自由，要快乐和远方。

而这些，齐啸给得了吗？他给不了。此时的孙凤就是这样认为的。

齐啸的家几乎处在离岭镇的中心位置，去哪里都方便。下了小火车后，二人沿着东西向的主路向西，从小火车站走到大街一半的位置，再沿着一条小巷向北，走过两排带院子的房子，便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大院子。院子有一人多高的红砖院墙，黑色大铁门在院子南侧。

齐啸牵着孙凤进了院子，轻声告诉她：“到家了。”

院子里的地面铺满了一尺见方的厚实青砖。最显眼的是一棵遮住半个院子的秋子梨树，梨树有七八米高，绿油油的心型叶子密密匝匝，叶子中掩着成群结队的秋子梨。梨子已经成熟，黄灿灿的，上面缀满了小小的黑点，象是孙琳脸上的雀斑。树下有一套木制桌椅，上面落了几片秋子梨树叶，还放了几个杯盘。

闻着满院子清甜的梨香，孙凤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看树。

“一会儿摘几个给你吃，再给你带些去学校。”齐啸对她说。

齐啸的母亲廖新莲四十出头，中等身材，非常白净漂亮，暖暖的气质，温和的态度，让人一见就想亲近。她从北屋走出来，热情地上来拉过孙凤的手，亲昵地叫她一个单字：凤。

孙凤对母爱最原始的渴望与期盼，都来自于想象中。那个虚拟的母亲会让孙凤随心所欲偎在她怀里，会抚摸孙凤的头发和脸颊，会陪孙凤吃饭、睡觉，甚至会温柔地教训她。去年刚回到灵水村的时候，孙凤曾无数次试图将自己的想象拓印在现实中，但最终无奈地发现二者根本不是一个版本，出入巨大。

而齐母廖新莲温和的笑容和不经意间的一个“凤”字，却让孙凤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母亲的感觉，甚至是母爱的召唤，这让孙凤莫名的产生了一丝归属感，亲切，舒服而又有些熟悉，仿佛她曾来过这里。

不过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了一丝警惕，不敢放肆。这一年里，她学会了把情绪埋在一张无辜懵懂的皮子下。

而就在这时，廖新莲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孙凤从有记忆开始，除了祖母之外，她的头发第一次迎来带有母亲意味的抚摸。这一轻轻的触摸，仿佛摸在了孙凤的心上，一份甜蜜、幸福、踏实的感觉油然而生。

于是孙凤破了防，竟不由自主地将头靠进齐母的怀里，脸贴在那起伏而温暖的胸前，她听到了那来自母亲的心跳，咚，咚，咚，宛若黑夜床边的挂钟，让夜祥和，让人心安。

孙凤对自己那毫不造作的亲昵，让廖新莲又惊又喜，并在那一瞬间母爱爆棚。先不说儿媳不儿媳，单是被眼前这么个瓷娃娃一样可爱的小人儿一靠，就让廖新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此刻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她。

而齐啸心中更是大喜过望，心爱的女孩儿与自己的母亲一见如故，竟如此亲昵，这是他在进家门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廖新莲搂着孙凤进到西侧的房子，介绍道：“这个是咱家的厨房和饭厅。”孙凤是第一次看到有煤气灶的厨房，她很好奇，就在那里不停地开火熄火，摆弄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从厨房出来后，廖新莲指着东侧的小屋对孙凤说：“这是齐啸雕刻大件时用的屋子，里面又是斧子又是锯，乱的进不去人。咱就不进去了。走，去正屋。”

一进正屋门便是个大客厅，两个双人座沙发，一个三人坐沙发，都是杏仁黄色。靠墙有个大酒柜和一台电视。穿过客厅，廖新莲带着孙凤进到左侧的房间，“凤，这是我跟齐啸爸爸的房间。”

客厅右侧是两个成丁字形的房间，其中大的那间是齐啸的卧室。

齐啸的家，在没有见过世面的孙凤眼里，无疑是富丽堂皇的，至少在她很少的人生阅历里，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住处，无论是院子，还是室内。

最后，廖新莲把孙凤带到齐啸房间边上的那一间，她扶着孙凤的肩走了进去，齐啸则一直跟在后面。“凤，你和齐啸成婚前，只要来家，你就住这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是齐啸给你买来并布置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一间不大但很干净整洁的房间，从棚顶一直垂到炕上的，是里面衬着轻柔白纱的水晶粉厚丝绒窗帘，珍珠粉色的壁纸上面暗暗的带有凤尾花纹，屋顶正中悬挂一盏小巧的八瓣莲花水晶吊灯，还有漂亮精致的家具，无一不是小女孩喜欢的调调。令孙凤吃惊的是，墙上还挂了一幅肖像画，那画上的人竟是自己。

廖新莲见孙凤瞪大眼睛看着画上的自己，就笑着解说：“这是齐啸第一次见到你后回来画的。也真难为他，画的还真是像。”

孙凤听了，心里有些别扭，便不再看画，一双大眼睛无目的乱扫乱晃。

说实话，孙凤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当齐母说这是给她的房间时，她是非常开心的。而当齐母说是齐啸布置的，孙凤又觉得郁闷不舒畅，但她想讨齐母欢心，就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却又装的有些生硬。不过她这个年纪，是最容易获得谅解和包容的年纪，因此齐啸母子都甜蜜地认为，她害羞了。

齐啸从地柜上拿下来一个刻着凤尾花纹的木盒递给孙凤，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给你的，打开看看。”

孙凤躲开齐啸的目光，低着头接过来打开一看，见木盒里有五个洞，两个洞里放着沙僧和白龙马，另外三个则是空的。她便不动声色的心中一喜。

齐啸蹲在地上，打开孙凤的行李袋，从里面找出原来那个木盒子，然后拿出唐僧、八戒、孙悟空，一起放进新木盒里，立刻严丝合缝地成了一整套西游师徒木雕。

孙凤马上忘了对齐啸的排斥，小嘴咧开最干净的笑，满眼星光地抱着那木盒，爱不释手。

廖新莲在孙凤耳边小声说道：“自从他刘婶回信说你同意了婚事，齐啸每天下班后再不出去找朋友混了，就是在家里刻刻刻，天天刻到半夜，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但最后还是没有刻完，所以你们订婚时给你带去的不是全套。订婚后回来他又继续刻，说一定要让你带着整套到江市去，等你学习累了，就可以拿出来玩儿，歇歇脑子。”

“妈！”齐啸耳根子通红，有些不满地打断母亲，不让她接着说。

孙凤并没把齐啸母子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她只关注盒子里的师徒，眼睛骨碌碌转着，想着赶快找个地方摆着玩儿会儿。

还是齐啸明白她的心思，“我把炕桌摆上，你在桌上玩儿会儿？”然后又转过头对母亲说：“妈，孙凤坐车累了，让她歇会儿，你先去做饭吧。”

廖新莲心想这是嫌我碍眼了，行，我腾地方，于是便笑眯眯地走了出去。

齐啸把炕桌搬到炕上，又仔细地找平，然后才说道：“玩儿吧。在桌上玩儿不累腰。”

孙凤把五个木雕摆在桌上，一边回想着西游记里的故事，一边给他们摆不同的阵型，同时还想象着打斗场面，配上对话和声响，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让她心烦的未婚夫，正美不滋儿地眼巴巴看着她。

孙凤玩了好半天，突然注意到了齐啸的眼神，便一阵厌烦，于是意兴阑珊地把师徒收进木盒，不想再玩了。齐啸赶紧帮手把盖子盖好，问她：“明天中午的火车去江市，在这之前还想玩吗？不玩的话，我就收进你行李箱里。”

孙凤想了想，就说：“那你收进行李箱吧。”

齐啸心里算着，这是孙凤跟他说的第三句话。

没一会儿，齐赫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问老婆，“齐啸把孙凤接来了？”

廖新莲一边盛菜一边回答丈夫：“接来了，小两口在里屋腻着呢。”

齐啸正在整理孙凤的行李，听到父亲的声音，忙拉过孙凤的手，“我爸下班了，走，出去打个招呼。”

齐赫坐在沙发上，拿着把大蒲扇呼嗒呼嗒正在头上挥舞，看着走进来的孙凤，笑着招呼：“孙凤来了？饿了吧？一会儿咱们就开饭。”

孙凤觉得齐赫比在灵水村时可亲，便放松下来，声音糯糯地问好：“齐镇长好。”

齐赫噗哧一笑，抬头望向齐啸。

齐啸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他不舍得说孙凤，就搪塞父亲，“孙凤还小，愿叫什么叫什么，别拘着她。”

齐赫心中暗骂：怂蛋！没想到从小到大一直象狼一样的儿子，这么怕老婆。齐赫又抬眼看了自己老婆一眼，心说我这老公公没法挑理，你这老婆婆总可以说句话吧。

廖新莲也明白齐赫的意思，就上前扶住孙凤，“凤，来坐下，听婶子跟你说。你和齐啸已经定了婚，这在咱当地就跟结了婚差不多少了，虽说还不用改口，但也不能镇长镇长地叫，多生分，加了姓就更显地疏远。这样，以后叫叔和婶子，好吗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孙凤就是想让齐母高兴，凡是齐母说的话，孙凤就不加思索地想答应下来。

于是，她乖巧地重新打招呼，“叔，婶子。”

齐赫与廖新莲都笑着答应，心说这儿媳妇真好，聪明漂亮还乖巧，儿子这眼光，真是没挑了！

生活是一场由幻觉出演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