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11)
十一
波特兰位于威拉米特河汇入哥伦比亚河的河口,这种被山水桥梁隔断的地貌,跟两江分三镇的武汉还是比较相像的。
Mark平常一般不会开车上下班,一来是城里的停车位少而金贵;二来进城的高速路段在上下班高峰时期会有如便秘者的结肠一般拥堵。Mark选择通勤的工具是轻轨,但每天路上来回也要花去两个多小时。
每天下班到家,身高超过6英尺的Mark都要抱怨自己夹在狭窄的车厢里被拥来挤去有多么的不舒服。可波特兰的轻轨再拥挤也还是有人回转的余地的。姚让把自己读书时候在武汉挤公汽的情形描述给Mark听,说那个时候武汉还没有地铁,高峰期人都可以挤得摞在一起的。Mark估计想象不出来,人的脚被挤得腾空够不着地面的样子,这也让姚让觉得Mark对空间的要求矫情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譬如离家不远的一个商场门口的停车场大到几乎可以媲美一个标准的足球场,可Mark还是每次都会把车停到远远的四周空旷没有遮挡的车位上,让姚让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平行泊车、倒车入库这些在中国停车必须要用到的技能。每每推着重重的购物车还要步行很远的一段距离才能上车,就让姚让觉得气恼。后来Mark妥协的结果就是,让姚让和购物车在超市门口等着,他自己走过去把车开过来。姚让面对偌大的停车场就会想,如果单从技术层面来说在中国会开车估计在全世界开车都不是问题了。
全球疫情都有了越来越蔓延之势。
Mark也已经不用去公司上班了,改在家里远程办公。
姚让说:“你开心了吧,不用再去挤轻轨上班了。”
Mark神色哀怨的说:“现在觉得挤轻轨上班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姚让趁机调侃道:“不光这些吧,是不是觉得疫情前公司老板的脸色就算再难看,现在没机会看到了也怪怀念的,对吧?”
Mark连忙耸耸肩说:“当然,这个……除外。”
姚谦与姚让给负责照顾母亲胡心枝的强宝一家汇去了一大笔钱,拜托他们多多尽心,并答应他们等武汉一旦解封就立即飞回中国。
姚让正准备找个机会告诉Mark她要在武汉解封后回中国的计划,Mark说,Timo打电话过来,邀请他们和淼淼安排个假期的时间一起去他那里玩,他很思念他们。
Timo是Mark的哥哥,留在美国东部铁锈地带的老家,在一家生产油脂清洁剂的公司做推销员。
姚让对Timo的印象很好。Timo来过一次波特兰,他们请他去一家中餐馆吃饭,进门就能看到一只全须全尾泛着焦黄油光的烤乳猪摆在餐厅前的展示台上,招牌一样起着诱惑着食客味蕾的作用。Mark不大习惯看到这样带着眼睛的食物,会刻意绕开,没想到Timo却并不介意,让姚让心宽了不少。
饭桌上Timo尤其羡慕Mark可以娴熟使用筷子,仿佛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技能似的。Timo要淼淼教他,Timo两手叉着筷子,兵器一样地使用,笨拙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Timo回东部以后,Mark还对姚让说,Timo临走的时候,一个劲的嘱咐他,一定要多关心一下淼淼,说淼淼长得比较纤瘦,又是亚裔移民,别让他在学校被人霸凌了,小孩子万一留下心理阴影就不好了。虽然是Mark不经意间提起的,但姚让心头却涌起了一阵暖意,没想到Timo看着比Mark长得还要粗犷一些,居然还有如此这般细腻的心思。
姚让对Mark说,Timo的好意心领了。夏天估计是不行的了,况且她现在这个心情也不想出去游玩,只能等到年底圣诞节的时候再说。
姚谦申请的父母移民签证是在姚直春去世一个月后下来的。比他想象的快,但却比他想要的晚。
姚谦跟薛铭商量,这次回去估计会把母亲胡心枝也接过来。薛铭这段时间,为着之前给姚谦擅改机票而让他错失回家的黄金时间的事情,心里总是有点不够踏实;同时也不无委屈,想着自己的无心之错再不济也让丈夫逃过了一劫,不然,姚谦回武汉不是没有染疫的可能的,而且至今还有可能仍被封在城里,但姚谦似乎不这样想,说起来也是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至于把婆婆接过来这件事情,薛铭思虑了半天,觉得利大于弊。反正儿子已经上了大学,他们夫妻两人上班以后,屋里有个老人也可以帮忙照看着一点。如果婆婆留在国内的话,以丈夫的性子还是免不了会两边飞来飞去的,到头来,折腾的还是自己的小家。不过,趁这机会她也跟姚谦提了一个要求,就是给自己父母也要办理移民签证——她也不管父母愿不愿意移民过来,只是在现在这个家里,她需要这样的公平和同等的待遇,而对于自己的娘家而言,也是她心心念念要争的一口气。
2020年4月8日武汉宣布解封了。
在蛰伏了1824小时76天之后,再见已是人间四月天。只不过一个春天之隔,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然换了人间。
一个千万人级别的大城市,为了有效的狙击病毒,被封了整整76天,这不能不说是武汉历史上的第一次,或许也算得上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吧。
武汉甫一解封,姚谦和姚让就急不可耐的飞回了中国。在飞机落地的城市又经过十几天的隔离后,兄妹两人才算真正可以回到武汉的家了。
位于北纬38度的武汉,有着夏天作为全国四大火炉之称的酷暑炎热,也独享中国最北的没有集中供暖设施的城市的殊荣。寒风刺骨的冬天,屋里屋外温差不大,在姚谦姚让小时候,取暖靠抖的说法并不算夸张。夏冬之间的秋天则是这暖冷两者间的一个短暂而潦草的转场,呼呼的伴着几场风雨一晃而过。只有春天是最好的季节,天色柔和清明,空气中氤氲的湿气,滋润而不粘腻。轻风微抚,暖暖的在人的肌肤上徜徉,熨帖的质感,令人微醺似醉。
姚谦姚让两人下了高铁,迎面就是武汉热干面的大字招牌和嘈杂的方言人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可眼前的城市,变化如此之大,每一处新鲜而陌生的新路广厦都在提醒着他们,于故乡,他们是归人;于他们,故乡渐变他乡。
兄妹二人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奔丧,这个词,以前是回家的游子旷野荒郊失魂落魄急急的赶路;现在,是飞机火车汽车间的接力辗转。不变的,是丧亲之人一路上满心满眼的哀伤和栖惶。
姚让仰头看到城市淡蓝的天空中高高的摇曳着几颗小点点,应该是风筝。
她想起小的时候,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姚谦都会带着她去放风筝。
那个时候的风筝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得到的,一般人的家庭也不大会想到用钱去买,大多是用竹条自己扎。可用来扎风筝的竹条,要求又细又薄又轻软,还要有足够的韧性,并不是很容易弄到的。好在竹床、躺椅、簸箕之类竹制品在当时算得上是俏销日用品,在离他们小学校操场的不远的地方正好有一家生产这些实用竹品的篾器场,有现成的片好的蔑条,成捆成捆的堆放在仓库里,在孩子们的眼里,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扎风筝的现成的材料了。
姚谦会和几个男孩子提前跟家里扯好由头,放学以后,故意在外面玩到很晚,然后趁着夜色微薄,翻墙而过,每一捆竹条里抽出几根,然后在墙根脚下掏出一个小窟窿,把竹条从里面塞出来,姚让就在墙的这一边接应。可工厂后来养了一只狗,一次姚谦他们“作案”的时候被狗发现了,追着几个男孩子一阵狂吠。姚让在墙的这边听到狗的叫声,心里慌得不行,既担心姚谦他们的安全,又怕事情暴露,被家长或者学校发现。好在最后几个男孩子都从墙头顺利地爬了过来。姚谦跳下墙一把拉着姚让就跑,姚让说,竹子,竹子还在地上。姚谦弯腰一手捞着竹条,一手攥着姚让,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那条跳墙过来的狗估计追了一会儿也乏了,渐渐的狗的声音听不见了。大家停下来才发现姚谦的手已经被锋利的竹条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姚让不想让姚谦冒这个险,就对姚谦说,她不是很喜欢放风筝了。但姚谦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满不在乎的说:“没事,不就是条狗吗?怕啥,你还信不过我?”
姚谦学骑自行车,用的是父亲姚直春的28三角架的大自行车,姚让看着就心里发怵。后来姚让想学的时候,姚谦就教她。他在自行车后面用力掌着,对姚让说:“没事,你不相信自行车,你还不相信我吗?”神奇的是,听姚谦这么一说,姚让还真就不那么害怕了,也可以斜着身子从自行车的三角处伸腿过去骑着一辆相对于她的个头来说硕大无比的自行车满院子里打转了。
有时候,姚让就想,姚谦大她的这几岁,似乎不是以年来计算的,而是由无数的责任和担当组成的。姚谦就是她小时候神级的存在,是无所不能的兄长。
姚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人到中年的姚谦,两鬓已经有些斑白了,只是,姚谦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少白头,所以姚让还是宁愿相信,这依然不过是与年龄无关的少白头。
终于踏进了家门。
墙上是姚直春的黑色遗像——他坐在书房的一张藤椅上呵呵的笑着。
姚让记得这张照片还是自己当初随手给父亲抢拍的,没想到效果出人意料的好。照片上姚直春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姚让就把它给打印出来了。当时姚直春也非常的喜欢,还开玩笑说,就挑这张,将来挂墙上比较好。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兄妹两人齐齐跪下,对着父亲的遗像俯身磕了下去。
强宝烧好了饭菜,招呼大家吃饭。终于一家人可以围坐在一起了好好吃顿饭了。
桌子的上座空着一双碗筷。
胡心枝对着空位招呼道:“老头子,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你可以放心了。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好好享用吧。”
说完胡心枝嘴里喃喃地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对大家说:“可以了。”
姚谦没想到跟家里人坐在一起吃个饭一迟就迟了这么多天,而那顿计划要按照”姚历“来吃的年饭,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姚让先还担心母亲悲伤过度,强宝劝解道:“哎呀,你放心,我好歹还送走过几个老人,你妈可是我见到过的最淡定的一个人,这心态,她将来怕不是可以活到一百岁呢。”
姚让问母亲在父亲去世后是怎么熬过来的,胡心枝说:“我天天念佛,多亏了菩萨保佑啊!”
姚让心下宽慰,想着也许人老了可能真的需要一些宗教的信仰才可以减缓命运轮盘所加诸的万般创痛吧。
姚谦和姚让为了答谢这段时间对母亲照顾有加的亲戚朋友们,冒着被海关检查的风险,带了很多礼物回来,西洋参、保健品、化妆品、服饰和包包等,铺得满床都是。这是胡心枝最为开心的时刻,如论功行赏一般,根据亲朋们对她的远近亲疏开始一一分派,但也会为有些物品的包装太大而不能更好的做到“惠而不费”而烦恼。
她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问:“这一大盒子西洋参是谁买的?”
姚谦有些不明所以的说:“我。”
胡心枝一掌拍在儿子身上道:“你个傻儿子,不要买这种大盒子包装的,又贵又不能拆了多送几份人情。以后就买那种散装的,我这里用小袋子一分,两三根一袋,好送人,东西少也显得金贵。
看到母亲还有这份热情,姚让放下心来,知道母亲确实是没事。
终于接到被火化的新冠病人家属领取骨灰盒的通知。
姚谦和姚让默默的站在殡仪馆前的长长的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默默的排队等候。偶尔有拿到骨灰盒的家属含泪饮泣着离去,才会引起队伍一阵小小的骚动。
姚直春的墓地坐落在武昌郊区一座风景宜人的山上。
姚谦以前在国内做建筑设计的时候,认识一位刚刚涉足陵园开发的朋友,硬是以很优惠的价格强行推销了一块墓地给他。当时姚谦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价格确实便宜,又是朋友关系,就随意的买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想到这块陵墓的开发渐成气候,不仅占地规模成几何倍数的增大,而且整个陵园各种亭台楼阁、假山门楼林立,气派非凡。
姚谦作为长子,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姚让则捧着父亲的遗像紧随其后,强宝搀扶着胡心枝走在缓缓跟着的一众亲戚朋友的队伍中。
因为墓地是在山上,所以有很长的一段上山的甬道要走。姚直春的骨灰盒非常的沉重,走到后面姚谦几乎都快捧不住了,但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就算是手麻了、僵了、断了也不能松,在他心里这是他陪伴父亲所走的最后一程路了。
终于到了山上,工作人员已经等候在那里,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提前做好。
姚谦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进墓穴,姚让也把父亲的一副眼镜、一支旧钢笔和他的一个日记本放了进去,这些都是陪伴他年深日久的、他最熟悉的生活符号。
沉重的石板“哐当”一声盖了上去,父亲终于独自留在了一个永远沉寂的世界里,与这朗朗乾坤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瓜葛。
亲戚朋友中已经有人开始抽泣,胡心枝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她的淡定,主持着整个流程。她站在主位对着墓碑三鞠躬,喃喃说道:“老姚,你就安心去吧,你的儿子女儿亲戚朋友都在这里给你送行,孩子们给你磕头了!”
胡心枝在一旁念念有词,姚谦跪下,插上三炷香,俯身磕头,头撞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嗵嗵”作响。姚让都有些不忍心,叫了一声:“哥”,伸手想去拉他,可姚谦丝毫也不理会,继续大力磕着。这一刻他只恨自己如此微茫渺小,轻如草芥,无力又无能,他隔断不了生死离别,改变不了无常因由,仿佛只有磕得重些再重些,才可以让天地、让山川、让草木齐齐震动,才可以送父亲安然以归,归于尘、归于土、归于灰烬。
姚谦磕完头,接下来是姚让磕头。
以前姚谦兄妹小的时候,姚直春带一家老小回老家祭祖上坟,会要求两个孩子行磕头大礼。可两个人要么只是屈屈腿,作揖鞠躬敷衍了事,要么就是找个由头跑开错过这个环节,反正就是打心眼里抗拒和觉得别扭。可这一次,姚让像姚谦一样,毫不犹豫的俯身下跪,深深的磕了下去。姚让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身体动作饱含的深情和意味。语言表达不了的,身体可以表达,每一次的以额触地,似乎都在同频共振她的哀伤与不舍。
下山的时候,远处一位身穿黑衣的人手拿一大捧白花也缓缓的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后。
强宝悄悄拉了一下姚让,姚让扭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夫陈子达。
姚让走了过去,在陈子达面前站定:“你来干什么?”
“我,我也来送送爸爸……”陈子达看姚让拿红肿的眼睛横着他,连忙改口道:“是……送淼淼的外公一程!对不起,你爸爸那个时候,我也出不了门,没有帮上忙。”
陈子达心里对姚让一直是有些愧疚的,但他似乎也不愿意让气氛停留在这种不舒服的状态下,马上转移话题问道:“淼淼……怎么样,还好吗?”
姚让说:“还好!”
陈子达点点头:“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姚让想了想说:“还有时间!”
陈子达说:“那好,我再跟你约!我先去祭拜一下淼淼的外公。”
姚让没说话,默默地注视着陈子达上前献花。
姚让在淼淼小的时候会幻想淼淼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结婚生子的情形——他们一家三口,变高变壮的是淼淼,而她和陈子达应该就是淼淼永远不变的背景板。家里的书架上会有一张又一张三个人的全家福在淼淼成长的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摆上去。那个时候,她的要求并不高,想象着,一辈子就嫁一个人,睡一张床,生一个孩子,简简单单,过这样的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可时间是个诡异的魔法师,总是变换出让人错愕的结局。淼淼小学毕业的时候,照片里就只剩下她和淼淼了;淼淼高中毕业的时候,淼淼的身边多了Mark,一个她以前从来没有可能想象出来的一个有着海蓝色眼睛的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