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42个孩子们

2001年元月一日，我被公司招到总部人力资源部：“对不起，你被解雇了。”

虽然我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真正接到通知，心情还是不爽。尽管大势所趋，整个IT 行业已经像退却的大潮，而具体到我本人，那就意味着100%的溃败。

正当做事的年龄，失却工作令我压力山大。

像所有的失业人员一样，开始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天天没日没夜地工作，也该享受一下了。头三个月，天天睡到自然醒。冬日的阳光从巨大的窗子涌进书房，我懒懒散散地起床，看书，喝咖啡，神仙一般的日子。每天下午去外面买报纸看招工广告。 常言道，受难的时候，度日如年，享福的时候，光阴如梭。我的失业心情也慢慢地由“如梭”变成了“如年”。一晃六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一家公司回音，几十封求职信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我最早是无所谓，潇洒得紧，慢慢来嘛。而后变成怀疑自己，是工资要求太高还是学位太高，还是言辞过于“夸大”？甚至是否我的眼睛太小？最后把工资要求压到50%，我就不信没人招我，没人感兴趣。壮烈如：“大岛茂的心在滴血，大岛茂的心在流泪”。 真真庆幸家里没有孩子要抚养，家里经济也不在意我的收入。可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每天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终究说不过去。我得行动起来。

于是就跟随天普大学一个辞职教授学卖人寿保险。考了个执照，跑了几个月，一个子儿也没挣到，兴趣不大。教授本人搞得风生水起发了财，可是他的资源我不具备。 社会是个洋葱，一层一层，而且，层与层之间除了最邻近的两层，其它层面互相隔离。所谓隔行如隔山就是这个道理。卖保险与我做计算机信息系统支持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是谁”？一天与一个社会学教授聊起我找工作的困境，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个血笨蛋。他哈哈大笑起来，“这个问题太大了！” 看来，IT这个行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起色了。

在社会上跑了一圈儿倒也有了一个信息。说是华人圈里两件事，一是卖保险，二是办中文学校。卖保险已经试验过了，那么办学校是否可行呢？

仔细做了一番调查分析，认为，在美国办中文学校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中国第一代移民，尤其是那些80代末留学精英对自己在美国出生的子女有一种莫名的忧虑，怕他们数典忘祖，与祖国隔断情感。你想啊，父母是中国人，虽然入了美国籍，但是“祖国”这个血液里流淌着的感情绝不是什么意识形态能够割裂的，祖国是一个民族的概念，文化的概念。 从市场的角度看，我们这个区域还没有一个大陆人办的中文学校。以我MBA学来的知识，“有需求就有供应”。需求有，那么就欠我这所中文学校了。

虽然没有办过学校，可是在原单位办过英语学习班，所以不能算是完全的门外汉。人财物三项办企业的基本要素，办学校就变成了教师，学生，学费，教材，教室。我一人兼任所有的职务，校长，教务长，教师。自己家的家庭内室（family room)，经过家人同意就成了教室。6米X10米的空间靠墙两边摆放12张课桌，一边儿6张桌子，一张桌子坐两个学生。买了24张折叠式简易皮椅子。课程设计依据孩子们对应的美国正规学校学期日程，一个学期15个星期，星期六上课，两节中文，一节美术。美术课外聘教师。一学期学费$150。教材采用北部中文学校使用的一年级语文课本，上学期教拼音，下学期教文字。

教室教材教师课程具备了，那么就差生源了。

美国的市镇都有免费发放到户的明码电话薄，用户如果不想公布姓名可以缴费隐匿。所以大多数人嫌麻烦，不隐匿，姓名都登在电话薄上。大陆来的人基本上都保持着护照上的中文拼音名字。电话薄以ABCD......XYZ 排序。例如找李姓家庭，查到Li 以后，就可以看到姓李的扎堆排在一起。Guoqing Li 就可以大致推断为李国庆。 “喂，你好。我是万老师。今天打电话是想通知你，本地区的南泽西中文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5/2号我们将举办筹备会，请务必光临。会议备有茶水点心，地点马屯镇，电话856-6588。” 就这样按图索骥给每一个中国大陆姓名的家庭打电话，留录音。 另外，还打印一百张单页广告夹在中国超市门口免费中文报纸里。适逢一家韩国店开业活动，我捐了$30在通往大门的路上摆了一张桌子，挂上一条横幅“南泽西中文学校”。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开会那天来了老老少少近100人，热闹非凡。还有一点不得不说，我的邻居费先生曾经是大陆著名的高音歌唱家，他的太太是美国朱莉亚学院的钢琴硕士，有60多个学钢琴的学生。他们夫妻俩热情相帮，极力相助，顺势向钢琴学生家长介绍这个即将开始的中文学校。

会议开始。我家一个女性朋友先来个开场白，介绍我的教育背景，工作职务，个人品质等等。然后再由我本人具体介绍学校规划。一共接收到42名学生，分成两个班，上午一班满员24人，下午18人。 大家群情激昂，心潮澎湃，有的人甚至感慨道：“我们终于找到组织啦！”期间也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竟然抱怨$150学费太贵，真是不可思议。他本人年薪$10万美元，医生老婆$20万美元。她的老婆拉下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闭嘴！

筹备会在一片欢快中结束，下个星期六正式开学。

在美国的中国孩子都不愿意说自己是中国人。因为幼儿园，小学校的老师都政治正确地教育他们都是美国人，意图模糊族裔概念。孩子们在课堂上问我：“我是美国人，为什么要学中文？”这是一个普遍问题，先不说正确与否，只是回答7、8岁的孩子一时冷不防。然而老天助我，我的回答很简单，脱口而出：“因为你们的爸爸妈妈是中国人。”孩子到底是孩子，竟然也就接受而安心学习了。

这些孩子年龄相差几岁，年龄大些的在家里学了一点儿，年龄小的从头开始。为了激励他们的学习兴趣，我给他们的作业粘上一个或几个小小圆圆的笑脸贴，计数，作为期末成绩总计。孩子心里有数，为了得到笑脸贴，作业做得很工整。课堂上还搞了电化教学，让学生上台念书，直接录像显示在大电视屏幕上。他们无形中有了一种表现欲，不害羞，大胆表达。课间在餐厅台子上摆上饼干，饮料，给他们免费享用。孩子上学时积极性可高了。一个家长欣喜地告诉我，孩子每个星期六都早早地催促来上学。

班上也有些令人开心的故事。

一个美国大叔带着两个从越南领养的女孩也来上学。大女儿正式上课，小女儿4岁陪坐，乖乖坐在爸爸身边，她和爸爸两人算是免费陪读。我就把她们的课本标注英语，这样爸爸课上旁听，回家就可以与大女儿一起做功课。他告诉我，非常希望女儿保持东方传统，爱上中国文化。

其中一个学生是我朋友家的6岁孩子，爸爸妈妈都是国内精尖人才，美国哈佛及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可是，孩子学了一个学期，居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爸爸妈妈很难堪，于是去找医生测试，智力没有什么问题。我也安慰他们，有些孩子智力开发晚一些是正常的。我们之间对话流利，毫无障碍。记得期末考试的时候，出乎意外，她居然工工整整写下了一个字“鸡”。我开心惊讶，就像平时与她家父母一起聚会说话一样的随意，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哇，全班同学都起哄了。她立即高声喊道：“他是我大大！”意思是，我不仅是她的老师而更是她的亲人。

由于年龄比大多数孩子家长大几岁，我在孩子堆里官称“大大”。一次我动员一个学钢琴的孩子父母让孩子学中文。他们也想让孩子来的，可是考虑她的孩子在学校得喊我“爹地”，内心不适，这又不是加入什么组织，搞什么邪教，才不让我的孩子喊你爸爸，他们的心理抵触是可以理解的。我感谢他们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说孩子喊我“大大”不是爸爸。哈哈哈，他们大笑，原来如此，我们先入为主，远远听孩子喊你大大，听成爹地，对不起，立即冰释前嫌，下个学期就把孩子送过来了。

我对孩子如己出，很爱他们。孩子打喷嚏流鼻涕，我会用纸巾亲自给他们擦干净。 后院桃子熟了，就让他们排队接我摘下的桃子，然后一起照相。没成想孩子们对老师那么热爱，都争先恐后地抓住我的胳膊与我贴身拍照。我自然有一种骄傲感，一种长辈的慈爱，我的42个学生就是我的42个孩子。

期末考试，我向同学们宣布，考60分及格。考完后，孩子们都很开心。一个家长特意跑来感谢我：“万老师，真谢谢你考虑这么周全。俺家的那个孩子得了60分，回家激动地给我们俩报喜。我看着卷子都无语，他也就20分。你给他60分，让孩子高兴，有了自信，我们也为孩子的努力感到高兴。”是啊，孩子能够积极踊跃参加中文学习已经难能可贵，作为老师怎么忍心打击他们的热情呢，鼓励孩子学习，实际上也是给他们增强做人的信心。至于学习的成绩，我个人认为，只要愿意努力，无论什么成绩都是成果，有大有小而已。

一个学年就这么飞快地结束了。

结业典礼在我家里的双车库里举办。 特意去店里买了一口很深的感恩节用的火鸡锅，17只老鸡做符离集烧鸡，10只鸭子做南京盐水鸭，20磅牛肉做卤牛肉，20磅猪肉做白斩肉，再配上各种素菜水果。来了100个大人，50个孩子，自助式整整吃两顿，前后院都站满了人。一个朋友戏虐地给我说：“你这是敲锣卖个吆喝钱”。是的，一年下来，费用不小，可不就剩下了个名声了吗。可是，我确实很开心。 每个学生发一个彩色的结业证书，一个玩具。其中一个女孩子突然从正面跳上来，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要一只瓷器小狗玩具，我被这个动作吓了一下，两手向外摊开不敢碰孩子。赶紧答应，好好好。孩子们的天真实在可爱。

北面的连锁中文学校“华夏中文学校”席卷整个新泽西，现在已经来到我们这个区。我趁机宣布“南泽西中文学校”结束，催促所有同学赶紧去华夏中文学校报名。大家依依不舍，珍惜过去一年相处的感情。特别是美国大叔，他好不容易在会上找到机会单独凑近我，“我们的两个孩子还想跟你学，能不能让我们呆下来。”还有其他几个家长也表示愿意继续待在这儿。我意已决，感谢大家的支持，还是把他们推出去。

那时候的记忆是美好的。

现在我回到老家附近，大家见到我都热情接待，共同回忆那美好时光。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孩子们的现状，都很有出息，基本上都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了。两个月前，我的电子邮件里来了一个信息，费的小儿子在霍普金斯大学读医学博士。照片上的小伙子英俊潇洒，神气十足，令我激动不已。好久没见面，孩子在信中开首称呼：“大大”。 

哎，我连忙回应，好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