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答案(一百九)
109 普罗米修斯的火种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回到寝室,刚放下包,就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晃了进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李妍。我的心猛然一惊,她怎么瘦了这么多?活脱脱换了个人。原本饱满的脸庞现在足足小了一圈,双颊略显凹陷,竟然能微微看见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她的眼睛现在显得更加大了,甚至有点儿突兀,看上去像两支久未点着的白蜡烛蒙着一层灰。我突然有点怀念她以前的四白眼,至少朝我瞪过来时还是生气勃勃的。
我想问她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是又怕随意开口不小心触到她的伤心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递给她:“这段时间上课的笔记都在这里,你也许用得上。”
“谢谢。” 李妍愣了一下,不过还是伸手接过了笔记本。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这是她自从认识欧阳飞宇以来对我说话最温和的一次了。
李妍脱下别着黑纱的外套挂在椅子背上,拿着我的笔记本和书钻到床上,拉起了帘子。此时我注意到她的桌上新添了一个相框,李妍穿着一身红裙子,长发披肩,她亲热的搂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脖子,我猜那一定是她爸爸。照片里的李妍笑得很灿烂,眼睛略微眯了起来,完全看不见四白眼,宽阔丰满的嘴唇在带着些许婴儿肥的两颊衬托下显得有些俏皮。我认识李妍以来从没见过她这样带着孩子气的撒娇神态。她跟欧阳飞宇撒过娇,但那是一种媚态,跟她在爸爸面前的呈现的童真完全不一样。被父爱笼罩时的李妍也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可爱无邪的,而现在的她彻底提前告别了少女时代,从此与天真烂漫无缘。
第二天清晨锻炼时,我在草地上摘了些小野菊花,系成一束放在了那个相框旁边。李妍起床后看见了,她轻轻抚摸着细小的花瓣,然后找了一个喝空的酸奶瓶子把花插在里面。临出门前,她破天荒的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我以为李妍就此跟我冰释前嫌时,她拿着一个厚信封用力的甩到我的面前,又瞪起了她的四白眼,那黑眼珠像是溺水在眼白上找不到北的样子。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李妍甩下信封的同时也甩下这句话。
我明白了,那信封里一定是钱。“这是全班同学集资给你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还给我干嘛?”
“同学集资的钱,我收下了,感谢大家的关心。但王桦告诉我你一个人就给了我六千块,这算什么?你是觉得自己家有钱,拿出来炫耀施舍吗?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手有脚,我会养活自己,养活我家里人。” 李妍横眉怒目。她的眉毛本来靠得就比较近,现在看上去像两座桥合二为一。
我心里暗暗骂着王桦不会办事,竟然把具体捐资金额都说了出来,真够笨的。
我把信封里的钱抽出来,分成了三堆:“这一千是我给你的,另外的一千是谭天给的,他给老师干活挣的钱。剩下的四千是欧阳飞宇给你的。”
听到欧阳飞宇的名字,李妍微微一愣,然后神色明显缓和下来,两条眉毛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我接着说:“欧阳飞宇听说了你的境遇很想帮你,但是他顾及你的自尊心,不敢直接给你,所以让我以班级名义转交你,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李妍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她低下头去遮掩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谭天和欧阳飞宇都是一番好意,但是如果你不想要他们的钱,你自己去还给他们吧。” 我将两份钱往她面前推,顿了顿又说,“你现在是可以出去打很多份工挣钱,姑且不论打小时工挣的够不够你养家,光是耽误了学业这一条就不值。你现在是你们家的顶梁柱,你好不容易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不就是指望将来能找个好工作挣更多的钱吗?如果现在为了打小工误了学习,毕业后找不到理想工作,岂不是因小失大?
我捐的一千块是比别的同学多一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谁没有遇到困难需要帮一把的时候呢?逢上天灾人祸的,企业还能申请免息贷款呢,咱们同学间有能力的时候帮一把又怎么了?大不了下次你也帮我呗!”
李妍一直倔强的低着头,咬着嘴唇,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惊讶的抬头看着我,眼里噙了很久的泪水随之滑落下来。不过她嘴里仍旧固执的说:“你能有什么需要我帮的?你什么都有。”
“人人都会有需要帮助的时候,等下次需要时我保证找你。” 我递给她一张餐巾纸,“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接受资助,那就当是我们借给你的好了,等你有钱了,连本带息再还给我们,这总行了吧?” 我没等李妍回答,就把所有钱装回信封塞到了她手里。
李妍这次没有拒绝,她紧紧捏着手里的信封,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说:“谢谢,这钱我以后会还给你们的。不过我不会因此放弃跟你竞争欧阳飞宇的。”
我淡然的对她笑了笑:“我已经有谭天了,你知道,欧阳飞宇也知道。你不需要跟我争。”
“可是你只要随时勾勾手指头,欧阳飞宇就会放下一切跑到你面前。” 李妍刚刚回落下去的眉毛又像吊桥一样翘了起来。
我想起来李妍是看见上次我和谭天吵架,担心我们分手了我会去找欧阳飞宇。“我和谭天不会随便吵散的,你就放心吧。而且我马上就有半年不在这里,你有的是机会接近欧阳飞宇。”
但李妍似乎仍旧不满足我的回答,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林溪,你长得漂亮,成绩好,家境好,这么多男生喜欢你,你什么都有,你不要跟我争欧阳飞宇,可以吗?我现在只有他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和颤抖。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后,低低的呢喃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爸爸去世后的日子里,我是靠想念他才撑过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李妍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的泪光背后闪出希望和憧憬, 脸上的表情肌肉全部松弛下来,尖尖的下巴颏子跟脖子间的弧线柔和单薄惹人怜爱。
李妍一直以来都是摆出一副要跟我争个高下的姿态,今天突然180度大转弯,她低声下气的恳切央求让我颇感意外。只是她始终都没有明白我并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欧阳飞宇才是。就算没有我,欧阳飞宇也不一定就是她的。
李妍盖在我手背上的掌心有些粗糙,指根那里的几个茧子磨得我的心软了下来,我不想在此时对她说教,拍了拍她的手背承诺到:“就算有一天我又变得形单影只,也不会对欧阳飞宇勾一下手指头的,你就放心吧。”
李妍把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如释重负的笑看着我。与其说这笑是因为我,不如说是因为欧阳飞宇。如果谭天对于我好比被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那么欧阳飞宇对于李妍来说像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光明,力量和希望。有谁会忍心破坏她眼中唯一的光呢?欧阳飞宇如果知道自己对李妍如此这般的重要,也会不忍辜负她的深情吧。
李妍问我有没有欧阳飞宇公司的电话,她想对他表示感谢,于是我把欧阳飞宇的手机号给了她。
我的脚已经好利索,不妨碍开车了,于是快马加鞭给“老黑鱼”打电话约了考驾照的时间。这次考试前,我早早的去约定地方等 “老黑鱼”,没想到的是 “老黑鱼”比我到得更早的在等我。
我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他之前脚受伤了,他一见到我就上下打量着我走路的样子:“好利索了?不影响考试了?你可别逞强啊?”
“这次你真的可以放心,今天我身体状态很好。”说着我在原地跳了几下给他看, “昨晚睡得也很好,早饭吃饱了,不会头晕。”
“老黑鱼”笑呵呵的看着我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把对你不好的男人像垃圾一样扔掉就什么都顺心了。”
我脸一红,轻声辩解说:“我们和好了,之前都是误会。”
“老黑鱼” 瞬时白了我一眼:“没出息,吃一堑还不长一智,你啊,将来有苦头吃了。”
我嘿嘿笑着没吭声,“老黑鱼”大概也不想影响我心情,说:“我今天特意早点来,你可以多练习一会儿,你有一个多月没开车了,别都还给我了。”
“忘不了,全都记着呢。” 其实这几天李叔叔知道我要考试,陪我在没人的地方练习呢。
来到考场我遇到的还是上次那个考官,他显然也还记得我,看见我今天精神抖擞的样子很满意。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我终于没有辜负“老黑鱼”的期望,行云流水的一下子就通过了考试。我看到“老黑鱼”黑黄的脸上每道褶子里都带着笑意,好像一个喜获丰收的老农,连他嘴里吐出的那口烟都像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生姿。
跟“老黑鱼”相处了这几个月,现在要告别了,竟也有点留恋。送我回去的路上“老黑鱼”也反常的成了话痨,一会儿跟我嘱咐些开高速的安全事项,一会儿又跟我解释些汽车修理的常识,就像要送女儿上花轿的老父亲般用叮咛来掩饰不舍。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从考场开回家的一个小时竟然一晃眼就过去了。
临下车前,“老黑鱼”拍拍我的头略带伤感的说:“好了,送你到这里,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你也不需要我了。”
“怎么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以后还有的是问题要请教你呢。”
“你还蛮有良心啊,” “老黑鱼”很开心我说的话,开着玩笑到,“那将来结婚了来请我喝喜酒吧!”
我脸噌的红起来,笑着点点头。
“老黑鱼”眉开眼笑的说:“结婚前睁大眼睛好好挑,结婚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是那句话,对你不好的男人就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掉,记住没?”
我顺从的用力点点头。”老黑鱼“这才放心的说了声:“我走了。” 还没等我说再见,他就已经潇洒的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我心情舒畅哼着小调往学校走,刚进宿舍楼却看见杨豆豆弓着身子蹲在地上,身旁本子、笔、钱包、餐巾纸的撒了一地,我立刻走过去帮她。“怎么东西全掉出来了?”
“还不都怪王桦,贪便宜给我买的破包。” 杨豆豆一脸怒气,用两个指头拎起断了一根包带的黑色双肩马桶包,往旁边一扔,“害我东西全掉地上了,你看我的化妆镜也摔碎了。”
“先把东西捡起来,回寝室再发脾气吧。”我看看周围零零落落来往的同学,朝豆豆使个眼色。
杨豆豆委屈的瘪了瘪嘴,但到底还是顾及面子没再出声,不过却有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踩着点似的忙不迭的响起:“林溪?你在干嘛呢?”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极其没有眼力见的问候来自谁。有一种人身上总是带着令人讨厌的气质,他们总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比如我摔倒时,或者我的腿瘸了时,再或者杨豆豆发脾气时,然后说着貌似关心却不合时宜的话。
我无可奈何的抬起头,礼貌的对史云霞说:“捡东西。”
史云霞今天穿着奶黄色的宽松拉毛上衣,下面配了条咖啡色格子及膝裙,看上去温婉可人,同上次小太妹的装扮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谭天说了她的缘故。
“喏,这里还有一支唇膏。”史云霞捡起一支滚到墙角的唇膏递给杨豆豆。
杨豆豆见史云霞和我打招呼,以为是我朋友,不明就里感激的说:“谢谢啊。我叫杨桐,是林溪的好朋友。”
“哦,是吗?” 史云霞的细长眼睛闪过一丝光,“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史云霞,我……我是……”
史云霞似乎是在琢磨着怎么介绍她跟我的关系,我接过话头对杨豆豆说:“她是谭天的老乡。”
以杨豆豆对我的了解,马上反应过来这老乡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了,不过她仍旧不动声色的跟史云霞说着客套话。待史云霞走后,杨豆豆立刻问我:“就是在冰上撞倒你的那个?”
“嗯。” 我点点头。
“看上去倒是眉清目秀,清清爽爽的样子,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肯定是那种很会来事的人。”
没想到杨豆豆跟我有同感,我通常不喜欢以貌取人,但是史云霞身上有种微妙的气质,乍一接触觉得爽朗热情,很快却会发现她的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隐藏着目的性。她这种不易察觉的表里不一,不知道谭天留意到没有,还是他知道而根本不在意。我倒不是担心谭天会移情别恋,而是觉得史云霞不会善罢甘休,翻腾出一些让人难以掌控的事。我有几次都想跟谭天说说自己对史云霞的感受,但是想到上次他表现出对史云霞的十分信任,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意识到了,主动改变认知才行,别人再怎么劝说也都是强加上去的观念,不会真正接受的。该碰的钉子就碰吧,该撞的墙就撞吧。
美国西北大学那里过了元旦就会正式开学,所以我和王桦决定在圣诞节之前过去,有几天缓冲时间可以安顿下来,以便一开学就能迅速投入课程中。为了在走之前把这学期的课程学完并提前参加期末考试,我夜以继日的学习。
百忙之中我突然想起来上次答应和谭天一起请史云霞吃饭当作保密费的,可是目前我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请客吃饭。我就让谭天自己请史云霞吃饭,谭天却说现在陪我的时间进入倒计时了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不如等我走了后,他再叫上几个共同认识的同学一起吃饭,我觉得这样也好。
现在每天晚上除了要做实验的时候,谭天都会跟我一起上自习。我们隔着过道坐在两边的位置,因为离得太近的话他总是会忍不住想偷吃“冰淇淋”,打扰我学习。上到自习室关门,我们再一起慢慢的散步回寝室。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新近喜欢上的恶作剧就是把自己凉冰冰的手偷偷伸到谭天的脖子里,等着他“呲”的一缩脖子,然后我就可以笑话他从大白兔变成了缩头乌龟。谭天则会“愠怒”着把我捣蛋的手牢牢抓住,一起塞进他的衣服兜里。我很纳闷为什么好像他所有的衣服都有硕大的口袋,可以装下我和他的两只手。
我们俩的手在口袋里就好像黑暗地洞里的两只鼹鼠互相依偎着取暖。不对,确切说是我的手在取暖,他的手在供暖。待走到我寝室楼下的时候,那只在他口袋里的手已经热乎乎的快要冒出汗来,而在自己口袋里的另一只手仍旧凉冰冰。我就拿一冷一热的两只手突然袭击捂在他脸颊两边,让他来一场“冰火两重天”。这时候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有多少人,谭天都会低下头来把他的温热的鼻尖在我凉凉的鼻尖上蹭几下,然后跟我吻别。
只是他拥抱我的时间总是很短,才抱了一下下,就把我推开了,我还没有享受够他的怀抱,心里有点不痛快。有一回在他又把我推开时我不肯松手,赖着说:“太短了,还没抱够。”
“你别再考验我了,我已经心猿意马把持不住了,再抱下去信不信我把你生吞活剥了。” 谭天凑到我耳边说,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呼吸,“温香软玉在怀却什么也不能做,你会把我憋出病来的。”
我霎时间红了脸,慌忙的松开了圈在他腰上的手。
谭天这时却一把揽住我的腰,将我拉回来,轻声呢喃到:“要不今晚我们不回寝室了,好吗?”
我心中一惊,挣扎着推开他,又羞又恼的摇摇头:“我走了,明天见。” 然后飞也似的的跑上楼去。
只听见谭天在身后笑着说:“小古板,慢点跑,我不吃你!”
我带着谭天的激情心跳和温暖气息走上楼去,心中有欢喜,有不安,也有兴奋。不过想着明天还能再见,心里更多的是安全和满足。
大四学生的保研名单还没有最后出炉,但是以谭天连续三年全系第一的成绩,保送应该不成问题。我觉得自己明年保研也很有把握,想到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校园里共度三年的春夏秋冬,我觉得自己富有得可以上福布斯富豪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