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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郎郎:哲学家萨特大学的副校长 雅娜.巴斯蒂

张郎郎:哲学家萨特大学的副校长 雅娜.巴斯蒂

博客

原文链接:http://archives.cnd.org/HXWK/author/ZHANG-Langlang/cm0711c-3.gb.html

《雅娜》

              ·张郎郎·

  当你歪歪扭扭地下了飞机,略略犹豫,慢慢回头,巴黎扑面而来,数不清的感慨与回忆。假装深深地皱下眉头,以示你博大的心头布满了酸甜苦辣的交织线网。“卟”——多重混合感觉的鸡尾酒,酹洒在你业已干涸的心田,“滋滋”地啜饮,表示久旱逢甘,表示活力依然。

  不大能够,也不打算费事分清何悲何喜。至少十分明白,你必然失望,但并不伤心。所有的实现一定不像预计的那么强烈。多年来你幻想巴黎,是提香描绘的那种:雪白粉嫩,柔媚而婉约。人性的仙女,人间的仙境。可近可远,美得令你晕眩,使你口干,让你微醺。然而,流明强烈的聚光灯齐齐大亮:这竟是马奈式的“奥林匹亚”,那才是真实的巴黎。那就是对我们内心儿童式的依恋,直接了当地嘲弄。那么现实,那么真切。还的确存在着相当程度的不洁,甚至隐含着道学家们不可容忍的某种堕落,某种淫逸,某种肮脏,某种……,样样都齐全,却又蕴含着令人难忘的文化。

  巴黎从来都注定要让你失望,为的是让你毅然逃离软弱的心理依赖。你只能自己清理你那段原始的情怀遗迹。或许我们应该在夜半时分,扮做几十年前的某一位永不成功的诗人,摇头晃脑潇洒于塞纳河畔。远处鳞波荡漾的河水上,夸张的虚假豪华游艇,满载着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各类笨蛋傻瓜。千百双贼亮的小眼,紧随着探照灯雪白的大眼闪动窥视。在呜哩哇啦的高雅伴奏下,那冰冷的光芒一一扫描着、剪影着你自幼熟知的两岸古迹名胜,如同舞台追光灯效果的银色涂抹。你才咿呀暗叫:找到了你心中那货真价实的巴黎。那不只包括巴黎圣母院、拉斐尔铁塔……伟大的沉默者们。还有,银色的梧桐叶反衬着黑天,花岗岩闪烁着水中的倒影。还包括,在突然追光照耀下急急分开的情人,微笑掩裙的少女。只见少年怀中的姑娘挣扎坐起,向你挥手飞吻。哇,那才是巴黎式的巴黎。

  阳光给它以尘土、干燥、烦乱及所有的无聊。还有,最使我们伤心无比的是:阳光憔悴了、苍老了所有的少女。即便如此,她们依然漂亮。她们漂亮对了。一点不像塑料花,不会使你刚刚惊叹后又马上恶心。她们从骨缝儿里向外,一点一滴地慢慢漂亮。她们漂亮得漫不经心,破衣褴衫照样华贵。当然,我不至于迷恋她们身上的烟味。我们或许太古典了,但必须承认:她们真能使人心醉。固然你和她们一千万次地擦肩而过,可你依然没有把握机会。你压根和她们不在同一个象限里生存。你是个游魂,是个被疏离者。你自己放逐着自己,假装为孤寂而伤感,却在暗暗得意,轻松摆脱了任何责任,而误以为那就是梦寐的自由。

  我不同于你,我得学着好好哄哄自己。我假装深爱着巴黎,据说是二十多年来的旧梦。不来一趟巴黎,圆这个梦,那就无法了结。或许这应该被心理学家们称之为“巴黎情结”。这是一个巨大、陈旧、复杂的九九八十一层算盘扣。那么,由我和你们试着,细细分析如何一一拆解。

  生活不过如此。像围棋一样——千变万化,不可穷尽。水平高低之悬殊,使人神往,使人心寒。或许人们摆脱痛苦的思想,唯心史观的唯一办法是直面自己的极限。微笑着承认:你永远无法完成,你以为完全有能力做到的极致其实是个虚幻。就像你无法永生一样。

  就像我,有时候想干脆变成个巴黎街头的文丐。或者在红灯区里,当个穷酸文人。在妓女的背上,用鹅毛笔蘸着红酒写言情小说。想象十分简单,其实你根本办不到。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一样。

  故事中的“我”,你必须事先假定:这是一个真实的活人。他说的全都有依有据或是可以追溯的事实。例如:我叫张郎郎。通常人们叫我:郎郎。非常随和,善与人同,觉得人人都有道理。对各种有趣的传闻,有倾向地特别勤学强记,这是另类特异功能。我讲的故事全部是真人真事,我诚恳地劝你相信,也诚恳地告诉你,那也全部染上了我的叙述特色。有时候,也会打乱故事里的程序和结合点。为了让故事更为有趣。也许,因为我是个命中注定的说书人,所以上帝就每每恰巧地把我安排入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中。

  比方说:现在我正漫步于巴黎街头,如醉如梦。与其说这是由于我当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学过西洋美术史,已神往巴黎多年。不如老实承认,一定要来巴黎的原始冲动,是为了完成一个复杂证明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也许你们早已从这些年来,泛滥成灾的快餐文化中屡次认识了让·保罗·萨特先生。知道他那著名的什么主义,他那些著名的小说们,也见过他那张著名而深邃的脸。大概你也曾为那位和他同居多年,又写过女性圣经的西蒙搏娃的荒谬存在而扼腕叹息。

  其实,我要说的是一个绝不轰动,又十分重要的事实:他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是我们故事的开篇中,第一个开门见山的必要已知条件。

  我飘飘悠悠于巴黎市中心,摇摇摆摆地踯躅前行。心里激动但一点也不兴奋,觉得一切就应该这样。那不走样的尤特里罗笔下的街道,错落有致自然地布置在我身后,成为我专有的免费奢侈背景。上帝假装让我自以为是。我做到了:安排自己去巴黎高师走一趟。即使是游览也让我激动不已,误以为自己永远有机会接二连三地和一系列历史人物,挂上一点关系。使自己不断有机会,观察那些已然伟大或将要伟大的各色人物。贴近地慢瞧细看,做为一个活生生的动物如何存在。

  我要说的是:雅娜·拜斯迪德。她是这所学院,一个过去和将来必定诞生伟大天才的摇篮的师长。她此时,正好是现任巴黎高师的副院长。是无数灿烂行星人物中,恰好走在前台的一位。当你胸有成竹地去赴约见她,使你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和巴黎有了更为深刻的联系。尤其是你自己和自己再次确认了,你的确是被她邀请去吃午饭。甚至,你不大敢相信,居然是在她家里的一次私人宴会。

  可以想象,别人全由于嫉妒而铁青着脸。她竟然从她那么多伟大而繁忙的会见之中,挤出一小块庄严的时间:见我这么个来自穷乡僻壤一文不名的傻小子。我根本不在乎四周灼热或冰冷的目光,甚至没有一星半点的不自在,可恨的照旧眉飞色舞,同时又柔情满怀。

  一群第三百代的艺术院校的学生们,我愿意相信他们就是巴黎美术学院的那群小祸头子,也许他们是巴黎高师艺术系的那伙愤青。他们忽聚忽散游窜于巴黎那个著名的广场上。一个个疲惫的老警察无奈地望着这些年轻人年复一年、永不厌倦的古老游戏:他们光着脚、蓬着头,或者喷上各种颜料,或者撕去袖子,或者举着斑斓的喷筒。闪着灼人的目光,四处蹦跳。正视着人们吃惊或嘲弄的双眼。

  他们准是又发现了重大的人生哲学,他们要嘶声呐喊而惊醒这昏睡的世界。虽然不如我们的热土,同一年龄的更大一群学生,曾经那么宏伟、那么庄严、那么催泪,演出过同样的古老的剧目。当然今天巴黎没有足够的观众。他们依然激动,依然认真,依然欢蹦乱跳,依然新鲜。他们真是魅力无边,尤其是对我——原先也是艺术院校的学生,感动于他们真是浑身青春,满怀的生活热情。

  一位金发法国姑娘,自然潇洒地挽了个蓬松的发髻。撕开的衬衣露出半个肩膀白得透明。啊,活脱一个当年的雅娜:嘴唇红润的像个婴儿,湛蓝的双眼里没有一星儿哲学。她衣冠不整地跑到你面前,嘻嘻地递给你一张永远不能明白的法文传单。诚恳地说着,当然是十分标准的法语、向你传递一个重要的启示,一个划时代的信息。可我听到的却只是青春而已,石上清泉般的嗓音。微微有些头晕,我晕那个音儿。

  至少我终于找到了巴黎高师的传达室。任何伟大或渺小的学校,都有同样气氛的传达室。至少像当年去北大见雅娜的时候一样,必须走进那多少带点儿恐怖气息的传达室。当然所有的传达室都有和蔼的大爷,人人都清楚,那大爷身后也许还有真横的大爷出现,一进那屋儿你腿肚子必然瘫软。每次都这样,但依然还是想见。

  现在同样可爱的大爷,时时疑惑地用卫生球儿眼睛扫我两眼。不大情愿勉为其难地到处拨着电话,帮我找他们忙的四脚朝天的伟大校长。他甚至比当年北大的大爷,还脾气古怪,总是不断地呼呼吹气。我却脸不红心不跳,明白他后面没有任何可怕的横老大爷。巴黎唯一的,也没准儿是很重要的好处——这里没什么可怕的,甚至你不用提前害怕。

  可当年,因为怕,你不得不和老郭—雅娜在北大读博士的法国同学,相约去颐和园一个秘密地点。那是在西堤后面宁静的小湖里划船。

  或许你似曾相识地可以想见,那一弓玉带桥后,竟是环环相扣的别有洞天。那里水面宁平如镜,清澈涟漪。只有些许水鸟,只有丛丛芦苇。那小岛上的残垣,据说当年是用来禁闭淘气犯规宫女的。自然使人联想起红颜青灯古庙,湘妃竹泪痕斑斑。虽然那湖水平滑如绿缎,游起来却像冰冷的液体玻璃,寒寒透骨。我们认识过一位俏丽的戏剧学院的姑娘,就在这儿,从我们美院一位铁哥们儿的船上,害羞地、灵巧地轻轻滑入水中。如水银泻地,就此无声无息地瞬间消失了。水面连气泡都没有冒起。几天后,人们才千辛万苦捞起了她。据说是由于水深而冷,她模样一点也不像任何其他溺毙者那样恐怖。她柔顺而自然,仿佛才睡。两颊居然红润,似乎会即刻复苏。我们那位哥们儿,从此就专门爱看达利的画幅,现实中的噩梦,噩梦的美。

  虽然有了这些虽然,一点儿也不阻滞我们喷泉般的兴致。那层层块块浓淡相间的绿蒂红蓼,那片片远远近近黑白辉映的湖光山色。怪诞而阴冷的美景,恰好给我们多些调侃自己的话题。在冰水里青鱼般泼剌剌边游边唱。西边天垂一角玉泉山上剪出玲珑宝塔。似乎那边是布景师的安排,恰好用它来衬托一抹夕阳,几丝晚霞。我们火力太壮,阳气十足。哪儿理会暮色中阵阵苍凉,哪儿理会精灵们再三地暗示,不祥的恶兆屡现端倪。我们误认此处只有除了天然就是自然。以为摆脱了人之初即变为丑恶的人类,躲开了双双毒眼。

  直到我闯进了死刑牢房,在疑惑等死的时刻,才慢慢凄凉迟到地明白,明白了:曾几何时,早有了那寒光烁烁的迹象。应该清楚:即使到天涯海角你也无法躲开它,在那丛丛美得发假的芦苇深处,竟有另一只同样蓝色的小船;耐心守株者悠哉悠哉的小船里,他们宁静中激情万丈无声静候,用黑色镜头里的黑色十字架捕获着你快乐的身影。他和死神同时荣幸地选中了你,瞄准——时刻准备着!

  那时,你不可能感觉他们的存在,更不会理会他们,对你说来一个更加强大的磁场,强烈地吸引了你的全部注意力。绝不可能再留意到他们那些已经有意遮掩的残余信息。后来慢慢回忆的时候,隐约想起,好像在那些芦苇丛密深幽之处,几次都闪过另一个舟影。每当我回蓦然回首之后,似乎看到的还只是清风吹过,“唰啦啦”一阵绿叶婆娑。

  你知道,即便是你,此时此刻也只能紧张地端坐在船尾,侧眼看着从水中刚刚爬上小船的雅娜。尽管她表情木然,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其实,她肯定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要不然为什么她拧着头发的时候,还尽量微微扭向另一边。半侧低着头,无法正眼看着你。从前你只有在动画片里,见过这样姿势、这样状态的金发丹麦女郎。不过,那个女郎没有穿泳装,因为她的下半身还没变成人。雅娜不是美人鱼,只是一个泳装的活泼少女。但,那已足够使你摒息静气,人生有时也如此美妙,居然还不是梦。

  虽然,你那不同凡响的铁哥们沙贝,年年在冰场上风驰电掣。他每每深刻地用跑刀向惊愕的姑娘们显示速度的哲学含义。他每每深沉地对你说:我真想在冰场上见到一个,一个真正纯朴的小妞,没被任何文化毒害过的鸡雏。她不至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会立刻问那个普遍性的愚蠢问题:“你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吗?”

  也许如今人们哪有耐心苦读罗曼·罗兰,那四本砖头般的巨著。从上个世纪三四五十年代开始,这块人文启蒙的砖头千百次地拍向千百万国人的智慧头脑或愚蠢脑瓜。他们纷纷被震撼。我也绝不例外。

  是啊,沙贝说:总不至于个个姑娘都是如此千篇一律的无聊。可这会儿,我也只能无聊万分地向玛丽雅娜傻兮兮地说:“我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喜欢里面那个文静的安多纳德。”你想:那会儿我又能说什么?我心目中的法国,就是雨果,巴尔扎克,梅里美,司汤达等等讲给我的巴黎。而雅娜的身影就和他们讲的那些巴黎女郎的身影重叠和混淆在一起。

  她不知道我所看过的那些宏文巨制的法国文学,全是被各种各样的古怪的中国老头儿,其中对我说来最重要的老头儿就是傅雷先生。他们各自再把那些故事演绎成莫名其妙的方块字形文学。也许,如果雨果先生在天之灵,会为我心中的艾斯米拉达而叹息,罗曼·罗兰为我以为雅娜和安多纳德很像,而笑出了声。也许,他们以为他们的巨著的闪闪发光的尤物,不知被神秘中国人演译成了什么样的怪物。

  其实,我们觉得我们是真的能够穿透文化障碍,穿透时空直视着安多纳德温吞水般朦胧的双眼。可以轻柔地触摸到萨皮娜娇媚的那把骨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贸然对雅娜这样说。我甚至不打算让她相信这一切。请放心,我不至于笨到会对她说:你真像安多纳德。

  透过后湖的薄暮,透过我脑海中的自有X光射线,我看得到她美妙形态的里里外外。也看得到她隐约眉宇间那种矜持中的羞涩。我也清澈见底的明白她忽而夸张地天真起来,那也是一种掩饰,这让人不禁心头微微一疼。她红着小脸和老郭大声高唱起法国民歌,似乎全然没有我们熟悉的那种旋律,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所熟知的经典——《外国名歌二百首》。尤其不像永远忧伤的俄罗斯八分之三拍歌曲。原来那是另一个民族对音乐的别样阐释,另一民族抒发愉快的方式,我们也试着跟着瞎喊瞎唱。试图尝尝异国风味中的芥末,也试图进入同一个快乐空间。当然,这有点像某一种精神爱情的古老故事,其实这并没有纵情的燃烧浪漫。不能否认那时我多么认真地崇拜一种唯美,那是和文学艺术捆绑在一起。不知道崇拜是否也算是一种情爱?这我从来没清楚过。我清楚的,只是热切地不断地希望能够再次,再次,再次见到她,就算和她再见一千万遍。我绝不会有一星半点的鲁莽行动,甚至不敢有一星半点的鲁莽幻想。愚昧天真少年的我,以为那会亵渎我灵魂中的女神。

  我们唯一的一次震撼肺腑的短距离亲近,那是在动物园对面闪着油腻灯光的广东酒家。那会儿,北京有两个广东酒家,一个在灯市西口,一个在动物园。前者是上层交际场所,后者是民间俱乐部。那时我的一群朋友在为老郭回国而饯行,昏黄灯光下蚊子翩翩起舞,我们喷云吐雾,我们杯盘狼藉。雅娜正好坐在我身旁,淡雅的香水像一种磁场把我死死罩定。那桌子正好又小又挤,她不得不和我膝盖相靠。她和我坐在是可以感觉对方热气的距离状态中,就是古代所说的耳鬓厮磨距离。我感觉她那边竖起了一堵燃烧的火墙。我快被那火墙给烤焦了。可我甚至不知道,是火墙烧着了我,还是我点燃了火墙。我居然成功地在肝胆战栗的状况下,依然松驰控制局面,自然微笑,谈笑风生。反正酒盖上了脸,分不清是酒晕还是红晕。突然我随着心中升腾的热度,顺口说出了滚烫地一句清楚的话:冬天,咱俩一块去北海滑冰,怎么样?她也不是等闲之辈,随随便便懒懒地回答:那好吧,那就一言为定啦。

  在这瞬间她用酒胭脂抹红的双颊上那双格外清澈的蓝眼,蓦地向我透心一闪。闪闪如同电击,直至我的心底,那里的烈火被点燃。在那瞬间,我的心脏似乎就不跳了,完全可以称之为停摆。那年头儿北海的“每冬一冰”,是全北京各路豪杰神往的宫廷舞会。各胡同里的各色美女纷纷翻箱倒柜、奇妆异服准备出动。谁带谁上了冰场,下了冰场又和谁去了“馄饨侯”,转眼间无数爆炸新闻立马传遍北京大街小巷,传遍全世界。

  我不敢想象还是要想: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国文学小妞,气死安多纳德、气死艾斯米拉达,金发碧眼柔情似水,满肚子世界名著的才女,竟在彻底国粹的北海公园,在那琉璃翡翠般的境界和我翩迁起舞,牵手相随。滑完冰我们还要去仿膳来份儿豌豆黄。那将使北京所有的情种心肝寸断,这将给后世留下永恒的传说。从我们约定那天起,就天天数指掐算,酷暑里苦盼地冻天寒。比范进等着发榜还热切而专诚。主要这是因为,如今我有了一个必然可以实现的美梦,格外使我兴奋不已。

  雅娜只是微微笑笑,还对我说:到了那时候,别忘了事先给我打个电话呀。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到那白金色的冬天,我就悄然被送进纯白色的冰库。我顷刻就被冻成了一个冰疙瘩,警察用冰钩子一甩,我就滋溜滋溜顺坡下驴,悄然滚进了死牢。

  对不起,这真是不太浪漫故事。

  可是如今,你又无法相信,今天你居然非但没被枪毙,还真来到了梦中曾见、宛若隔世的巴黎,最不可思议的是你轻易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当我南征北战、跌打滚爬地来到巴黎。嗫嗫嚅嚅地向法国朋友求助:你们是否可以设法帮我查找这么一位叫做雅娜·拜斯迪德的女郎。她在北京大学读过书。实在麻烦你们各位了。他们齐齐惊呼,你怎么想起打听她,她是个大人物。她会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以怜悯的惊愕俯视着你,那,真的吗?你不是又犯了普遍性吹牛盲目顽症?你不是得了如今时髦的偏执强迫型精神病:固执深情自以为是的西班牙骑士,对着磨坊的风车就犯病。自以为正为淑女的贞操、名分和权益而操心。为了这点总是不断点头肯定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夸和名媛都有缘份,不断地设法把自己名号挂在某些知名度极高的历史人物鞋跟上。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你和雅娜又是自然而然地巧遇过了吧?要我们帮助你,你得说实话,请回答:至少,你见过她本人吗?还是仅仅听说过她?

  每逢此时,我总是意外地耐心而且心平气和,从白垩期讲到数字时代的如今。我一脸好兵帅克般的和蔼可亲谦卑笑容,直到人家开始有点放心。一边对我翻着白眼,一边迟疑地总算把那放射钻石光芒的电话号码给了你,惊天动地的八位数字。

  你在那薄薄的电话亭里,隔了若干年后才拨了那个要人命的电话。居然你此时此刻不在北京而在巴黎。而她恰恰居然就穿过几十年的黑雾现身在电话中:是我,雅娜·拜斯迪德。那么标准的客气而彬彬有礼。她只是迷茫地问了两次:是谁?是谁?她或许真的不记得了,或许想不到会是我?什么使我和她立刻同时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弄错了。是不是上帝错了?至少那的确是她的声音、她的语气。上帝不至于费事用什么电子模拟系统,用什么以假乱真的方式,迫使我被导入思维混乱的歧途。那一瞬间,只有她真切的声音,是我当时理智的唯一支柱。

  我咿咿呀呀热切申诉:你不记得北京那个学画的张郎郎吗?你曾经答应过和我去滑冰。当然你强调过,是得先打电话。当然了,晚了一点儿。当然,其实只晚了二十四年。哦——如果是在电影里我会见到她面部的特写。或侧面的轮廓线呈现银线。沉默,沉默。突然,她出其不意地说话了,平静而愉快。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嗯,如果你有空……让我看看——那,后天中午十二点,来我们学校。我请你吃午餐。当然,只是便饭。和你随便聊聊,好吗?好,那太好了。再见。

  挂上电话直到现在,我都在反复认真地折腾自己,不知什么地方不大对头了,她完全和我事先想象的场景全不一样。她没有愕然,没有惊呼,没有感慨万分,更没有排山倒海。同时,也没有冰山一角,假装和我绝不认识,说她失去了基本记忆。她和我预料的上下方案全然不同。我只好老实承认:我根本不了解她。对了,我们脑海中的图像都是俄罗斯电影中的场景,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法国情调不是俄罗斯情调。你这时候,不能唱《山楂树》,也许只能唱那首法国民歌《清泉》。你会唱吗?我可以教你。真的。

  渐渐中,我发现原来有点替自己紧张,原来我自己在突然怀疑,自己为什么空降到这里。何必要千里迢迢远涉巴黎,是为了参观卢浮尔宫,还是为了一个莫名的还愿,如果就是为了这么顿午饭,还是值得?还是值得。

  为了安慰本人,我也可以告诉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曾经崇拜的让·保尔·萨特,年轻时代是为了他的《厌恶及其他》,而如今是为他的《死无葬身之地》。对不起,各位先生,尤其是各位淑女。看这出戏不应该在我所描绘的这样的巴黎背景中。那时的巴黎插满了红底白心黑色万字的纳粹旗帜,那时的巴黎有许多另类法国人关押着普通法国人。让那些人,和雅娜、老郭、安娜还有她的丈夫德斯德内一样的普通法国人,在一夜之间死无葬身之地。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什么莫名其妙形而上的原因。

  当我们在颐和园后湖划船的时候,我是看不懂这个剧本的。那时候,我们也曾和雅娜、老郭的朋友安娜还有德斯德内一起划船。如果说,我们当时那群学生都是穷光蛋的话,而已经结婚的德斯德内夫妇简直就是我们中间的富翁。当我们这群人在筋疲力尽、饥寒交迫的当儿。安娜往往及时出现,慷慨地请在场所有的人去老莫,也就是那时最令人神往的莫斯科餐厅。那时,她简直就是一个丰收女神的象征。她就是我们多次聚会高潮中,白金色的女神。象征着安宁、幸福、富足、安逸。看见她你就相信,这是一个和谐平稳的有序世界。我们可以自然行云流水般地漂浮在奔向幸福的大海的东流上。一望无际,浩浩荡荡。因为安娜喜欢热闹,她的先生是商务参赞。所以有条件组织我们一起狂欢。

  如今,我为什么看懂了萨特先生的故事,那是因为曾经在一个深夜里,人们把我从牢房里押送到灯火通明的预审楼。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哔叽中山装。他是我的一个老熟人,曾经是我的老朋友。如今,他是我的审讯员。

  和萨特先生的剧本里的情节几乎一摸一样,所以在这里我就不重复那些无聊的台词了。这类的审讯无论在世界什么地方都是同一种台词,同一种气氛。也许那就是死亡前的气氛。每逢这时候,审讯员就显得格外客气。不过,这位帅哥也有不俗气的地方,有两句台词和萨特先生写的不一样。所以,我特地记录如下。

  “事到如今,我也难得再和你磨牙了。请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入到公布证据这个程序了呢?慢着,慢着。你想好了再说,我说可不等于你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说吧。”我懒洋洋地回答。因为我烦了,我累了。我只想休息,这时候“坦白从宽”之类的标语,对我都没有什么刺激作用了。

  “请看这张照片。”

  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看那位帅哥给我展现出的那张放得很大的照片,几个人在颐和园后湖划船。

  “这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

  原来是我的小哥们儿老其坐在船尾,正把一卷什么东西,交给安娜。

  “哦,这有什么。这是老其递给她一份儿小报。那又怎么了?”

  “你说是小报就是小报啦?我说这是一份情报。这就是铁证。”

  他真是幽默大师。连萨特先生的剧本都不如他那么幽默那么生动,那么富有想象力。

  现在,只当我如今就是因为看明白萨特先生的那个剧本。所以来到这个古老的校园对着那布满青藤的老墙,对着那浓荫落地的老橡树,对着那校园里神秘莫测、古色古香的建筑。我顶礼膜拜,在这里培育出过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智慧,这样的深邃。

  就在我望着这古老校园,这个古老校园的古木和那橡树下遍布斑斑光点的深绿草地,在草地的辉映下雅娜出现了。

  她终于随着一阵微风,从那个华贵校园某一个遥远又蹊跷的角落匆匆赶来。面对面,我们似乎都有几秒钟的迟疑和惶惑,几秒钟的犹豫,几秒钟的定位。像是骑在旋转木马上,两个分别多年的孩子,在对方闪烁的轮廓上试图寻找当年熟悉的身影。

  那,的确是她。啊,可她,她呀,你完全不能相信,那金黄润滑的头发,怎么如今竟然变成灰棕相间的发髻。我相信头发一定还像当年一样柔顺,可你无法相信,那红白相间、弹指可破的双颊,怎么会生生换成象牙色般的苍白,面色高贵而疲惫。正如你无法相信那个羞怯紧张而热情敏感的少女,谈笑间竟然变成了举止高雅德高望重的学界校园首魁。她再也不是从学校里偷偷跑出来的淘气学生,而是刚刚从某一个华灯闪烁隆重场合,成功摆脱了记者群的围追截堵,细碎快步而来的她。

  正式的礼服烘托出离我八千丈那样高度的高贵,但她随遇而安还毫不做作。百炼成钢的熟软中一点儿也不夹生,没有一点儿紧张。任何服装都不会把她局限于其中,那不同凡响的高贵已渗入骨髓,举手投足显示着使人不得不仰视赞叹的风度,同时还能毫不费力地还原成细致入微的真诚自然。

  她悄声向你解释,略略说明。并似乎带有歉意。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她好像永不知何为气急败坏。她似乎斜靠在俯瞰尘寰的高度,谦卑地向你虚怀若谷弯下腰来。必需承认:她诚恳而亲切,使你即使挖耳挠腮也找不到任何抱怨的理由,她也没张扬出使你自惭形秽的半丝高傲,淡淡发散着一种场致发光似的那种不刺眼不明亮的温雅光芒,清晰了一切,但绝不打眼,亲切毫无燠热。十二分敏感的我,透过这一切,权衡着我们眼下的实际距离。

  诚然,她的家距离门口并不遥远,就在校园进门左拐的一隅。这短短的一条石块砌成的甬路,路面被脚步踏去了缝隙。也像北京某些高校一样,同样阶层的校领导住的也是两层楼房。当然,等你落坐到她家那样一个客厅之后,才会感慨外表朴素的这一暗红的砖楼,内里竟然展现着别种风光。仿佛你走进了维米尔的光线空间。高挑的屋顶,拱形的整面玻璃窗。厚重的窗帘被拉开后,只剩下窄窄的一绺。而白纱窗帘半拉半开,在微风中似动非动。你这时候才明白:确实人们生活在别处。人们在到处生活,不同层次分割清楚,各自成群,各自为乐。

  她微笑着拿出你没见识过的佳酿,也许你就打算相信,在这样的客厅才适合喝这种酒。她松松散散地坐了下来,这才发现她双肩上有如此庄严的责任,使她如此地劳累。现在,才能忙中偷闲。但那些公务并没使她忧虑或焦躁,似乎那些责任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并寻求到心理的平衡。她微微一笑,假装对你诉几句小苦。这是种委婉的表示,她真是还把你当成知己的老友。

  我来之前,万万没有想到,如今的她会是这样。无论是在地理意义上,在生活层面上,在文化背景上,……在心理年龄上,我和她之间已经是天涯海角、天荒地老。其实从第一秒钟起,我已震慑于那个距离,只是感到,还不能正视。那,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全是云和月。也许,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某一山巅细观两位老僧下棋,而她却在大千世界里烦乱辗转。这时候巴黎以一种你不可能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探究的高深文化,那文化如她那瓶陈酒一样无尽地芬芳。这种芬芳长期浸润使她透出一种不可测的典范、品味。整个酿造过程又全然没有些许着力,没有丝毫违逆她的天然属性,象是一段奇异的椴木,被巴黎高师的能工巧匠制成一把音色能穿透人们肺脾的小提琴。发出来的妙响,似来自自然,又全然是人类形而上的如歌如诉的迷人旋律。

  你这乡下小子,来自另一个古老森林,时时不忘初见她的时分,那时她正当郁郁绿叶青葱。而你那时候也正是个半大小子,满腔燃烧着青春的火焰。她那种青翠足可以和闪电一样夺目,足可以把我电击在地。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当我们被电击的时候,从那一秒开始整个世界也变了颜色。从那一秒钟开始,你开始如此地热爱生活。这就是为什么爱情故事是文学永恒的题材,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梦,而这样的梦却都如此短暂而荒诞。怪不得当年李煜就一口断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越是娇嫩的绿叶青葱,留存的时间越发短促。还能不珍奇?

  如今的她呈现出来却是高贵的酒红酡色,如果悉心琢磨仍可辨识出当年水流千转般的丝丝纹理,仍可以细品得出当年本色中自来的微微清香。你幽然明了出什么叫不伤心的距离:不能指望一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再次抽出几片绿玉般的嫩芽。

  另一棵椴木已大略成形。当我平和稳稳坐在桌前,才见到玛丽雅娜的女儿。才相信世界多么有序,多么荒诞。那高中正要毕业的少女,恰似当年同样的矜持又同样的内在紧张;和妈妈百练绕指之柔相映成趣。我似乎看见:当年的雅娜就坐在她们俩个之间。可以假设:那里只有一个大“她”,一个小“她”,从此再也不见当年我确认的那“她”。

  大“她”向小“她”介绍着我。小“她”同样一双蓝眼睛,电击似地一闪,那温度和当年使人熔化的热度相仿。如今这才明白千万别再误会闪电的温度,那温度只代表少女的诧异和一种好奇。一种观赏珍奇熊猫的凝神。或许,在我离开后,会悄声问道:二十多年前,莫非他在她眼里只应是个鼻涕娃娃?

  她明白女儿的莫名其妙,并不急于解释什么。若无其事地殷勤招待着我。柔声谈话在尽不经意中,随气轻轻呼出。正当她轻巧准确地切下一块牛肉的时刻,缓缓柔和地把菜盘轻托给我,同时轻轻地送出那样一句关键的问话:“听说……当年你被逮捕。我们都很难过……。几年前有人告诉过我,似乎那和我们有些关系……是吗?”

  “啊,是啊,可以那么说。那时他们说我们的主要罪行之一是里通外国。那就是和你们认识。所以他们说:我是法国间谍。”

  “有证据吗?”

  “他们说的‘铁证’,是北京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在颐和园偷拍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的朋友正递一张小报给德斯德内。他们说:那就是出卖情报。”

  她在愕然中片刻,接着说。“对不起。如今无从解说了。德斯德内前年去世了。”

  呵,巴黎,你总是给我以最大的惊奇。

  “安娜呢?”

  “她先生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生活非常艰难,后来去了南方,好像又嫁了个不错的人,生活才逐渐稳定下来了。”

  我以为,巴黎是艺术意义上的天堂。当年第一次见到安娜,以为她就是缪斯的某种化身;高大、白晰,雍荣华贵;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有产者的富裕、满足;同样又以法国文化传递者的身份出现在惊讶的你面前;无法理解,不可企及。德斯德内,法国驻华使馆商务参赞,朝气蓬勃,愉快幽默。对我们这些朋友热情真诚。但如今,他怎么说死就死了,根本没想到和我们打个招呼。安娜又怎么会成了惨兮兮的寡妇,还演出孤儿寡妇式的古典悲剧。老天爷!这是一个什么阴错阳差的世道。

  如今我蹒跚踟蹰走了二十四年来到这里,你们死的死,走的走,变形的变形,消失的消失了。留下个伟大的副校长,权充当年的雅娜。来应付我这个万里寻友的傻瓜。

  她完全不会专门注意到我呲牙咧嘴的古怪表情,她自是必然性的从早到晚的大忙人。“下回你要再来,事先告诉我。我试着找找安娜,我们大家设法见个面。”她停了停说:“我们没准再唱唱当年关于小船的那支歌。”

  “啊,不了。不,好,那好吧。说真的。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巴黎。”我这会儿肯定舌头绊蒜了。她却只是笑了笑。静静地待了一小会儿。当女仆送上甜点时,她轻轻叹口气,问道:“有人说,你们为此判了死刑,是吗?”

  “没有正式宣判。那时中国的法律程序,没那么正规。凡是立即执行的死刑犯,只是在临刑前才宣判,听过判词,人就全都变成新鬼了。我们只是进入了死刑程序,被送到死刑号里,在那里蹲了三个月,等于陪绑了三个月。”

  她楞了楞,刹那间的茫然。我们谁都不再作声。继续优雅地喝着那品味上好的咖啡,浓甜而漆黑。她叮叮用小勺轻轻和动着,说:“希望你再有机会来法国,也许会有。是吧?”

  “是啊,是啊。”

  我们似乎熟悉多了,可时间似乎已经到了。该告别了,那就说声再见吧。雅娜。

  这时才明白,这里握握手也是和中国相同的分离形式,并不是所有法国人全部用拥抱来告别。或许我们都不能让对方误会,我们都站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我游弋在巴黎街头,心头不知是圆梦之后的充实,还是更为迷茫的空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决心再来巴黎,在这里索性一沉到底。此刻,我不会纵容自己,沉入那无穷无尽的思绪。我明白无论如何,至少自己又多了一个段子。将来有朝一日,回咱们村,在老槐树的浓阴之下,闷着小叶茶,给老少爷们儿款款得侃上一段:“法兰西首都巴黎张某人走访高师院座雅娜·拜斯蒂德”。肯定叫座儿,肯定一片惊叹。那时只须频频提醒自己;莫让听众热烈的电波反馈,激荡得灵感过分奔逸。所以特此先画出个蓝本,别到那时将你自己演绎得不认识了自己。

  说到了儿,是不是还想再见她,不太清楚。如今的,可还是当年的她,谁清楚?除却天外两三星,悄悄无言,无人知。

  其实,在我们心底的我们都死活不肯长大,我们还赖在那里咂摸着永不成熟的青涩果子。因为那里永远有梦,那里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情意。

  在生活中也许咱们有过那么一两次,在蓝色多瑙河的音乐中,我们在旋转中骤然凭空而起。也许,有人一生中只听说过这种传说。

  而我,在心底里是个永远的空中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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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冬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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