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98) 红色恐怖
【文化大革命在农场的“小五界”搞了半个月,终于开花结果。6月21日,中学教师闪红旗贴出了第一张针对本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字报,各单位派出上千人参观学习,一时间孵化大楼成了867农场的宝塔山。这位倒霉的“走资派”不是别人,正是校长兼支部书记苏启尚。
经过“反右”的洗礼,普通群众没谁敢带头写大字报攻击党委。就算有北大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在前作示范,人们还是害怕共产党搞“引蛇出洞”。闪红旗是1963年来场的首批北京青年,他们与未来的“老三届”知青大部队不同,里面有相当一部分高干子弟,甚至父母就在中南海。这些人自愿到北大荒来,不是为了扎根边疆干一辈子,而是为了快速获得政治资本,回去即可“天降大任”。“文革”一来,他们没法打如意算盘了,但仍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优势——熟悉首都政情,先知先觉,因此往往比“中心小组”先一步看到运动方向。
高干子弟大都心机很深,自知农场并非久待之地,轻易不显山露水,不过他们身边总会附着一些平民子弟,有的颇有“青云之志”,敢于在运动中当弄潮儿,闪红旗即其一也。他的这张大字报让石书记惊惧不已,生怕引起连锁反应,冲击到总场部,于是马上派出工作组,进驻农场中学控制局面,同时借口“内外有别”,不准校外人员再来参观。工作组阵容强大,由公安局、法庭、武装部、监委和机关党委的干部组成,组长则是刚刚就任农场副书记的汤平。
本年3月,就在我去京写稿的当儿,沈阳军区某团500多名转业军人来场,领队即为政委汤平。这批人肩负着特殊使命:当时中苏边境形势紧张,他们过来组建“兵团值班分队”,相当于二线部队。平时的生产劳动只是做做样子,他们主要在底下组织军事训练,所以是能够拿枪的一批人,有别于以前的退伍老兵。石书记迷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对汤平大加笼络,让他扮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其实汤平新来乍到,在农场并无根基,也不了解各方关系。石书记尽管委以重任,仍不敢完全放手,于是在背后使出纵横手段,一方面把苏启尚免职,调离中学,一方面对闪红旗实施招安,提拔为教导主任。与此同时,让工作组把全校140多名教职人员圈起来,先搞“背靠背”揭发,然后对“重点人”进行“面对面”的斗争,目的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以免再出第二个闪红旗,把矛头指向当权派。
“文革”初期的主战场在学校,这一点无论对北京还是对867农场都一样。并且867农场的出牌路数与北京也是一样的,皆由上级派出工作组进驻学校、取代党委,然后关起门来搞“官办”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是刘少奇的看家法宝,王光美当年搞四清时整出来的“桃园经验”,也被工作组搬进了校园。其时北大党委因为聂元梓等人的“第一张大字报”已经垮台,学校由工作组掌握大权,确定“重点人”,然后组织批斗,各地纷纷效仿。“重点人”都是一些无权无势的老师和群众,由于发表过错误言论或有历史问题而被揪出来。这与“反右”大同小异,属于炒冷饭。
“重点人”里面自不会有“五·一六通知”所说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遑论级别更高的“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并不是完全不明白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用意,而实在是“屁股决定脑袋”——当权者怎么可能把自己揪出来?所以只能抛出一大堆牛鬼蛇神,借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官修文化大革命十年史,把刘少奇打扮成懵懂无知而被毛泽东下了套的可怜角色,其实经不起推敲。就连先前《海瑞罢官》与中共高层之间的牵连,也属于“莫须有”,而非“完全无”。政治利益的驱动,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刘少奇搞“文革”,只能用“反右”的套路来搞,而绝不可能“踢开党委闹革命”,那不是搞到自己头上来了吗?
做官的逻辑,上下皆然。石涛不需要刘少奇面授机宜,也会如法炮制。何况刘少奇这期间确实下过多项指示,所以垦区搞文革或许比北京慢半拍,但方向和做法却不会有什么大分别。事实上,连“内外有别”都不是石涛的发明,而是刘少奇、邓小平为了工作组进驻学校而制定的“中央八条指示”里面的第一条,目的就是防止“文化大革命”的大火从校园蔓延到社会上去。
然而运动一旦开始,总是愈演愈烈,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重点人”斗得群情激昂,让叶林枫这样的“问题人物”再也隐藏不了。他们失去人身自由,下了班也不能回家,而只能在学校办公室里过夜;白天则要接受无休止的批斗。叶林枫有一次遭到学生殴打,额头上鼓起老大一个“金包”。眼看丈夫遭受虐待,葛芹异常愤怒。她虽是女流,可比老叶刚强,从不会忍气吞声。她串连了六名年轻教师(其中有两名北京青年),写了一张针对工作组的大字报,指责他们压制革命群众,要求“取消束缚我们革命手脚的一切框框”,开门搞运动。
“大楼里发现反革命大字报!”汤平一得到报告,马上组织手下对小葛等人进行围攻,走廊、教室、宿舍都贴满了针对他们的大字报。石书记也亲临大楼,召开工作组紧急会议,要求把星星之火扑灭在燎原之前。但这七人并不示弱,一周之内又连续写出两张大字报,而且把矛头抬高,对准了总场党委,说他们派出工作组镇压群众造反,与中央精神背道而驰。
此时已进入8月,毛泽东写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并在天安门广场高调接见红卫兵,从刘少奇手中夺走了“文革”指挥棒,派驻工作组的做法遭到否定。但是农场天高皇帝远,一时还要勉力支撑。为了维持自身合法性,工作组换了个驻校名目:对全体教师进行40天的“反修防修集训”。集训方式还是斗批结合:“先横扫,后竖扫,两类矛盾一齐揭,人人过关。”尽管大门紧闭,工作组仍怕出现“内乱”,于是动用专政手段,大搞“红色恐怖”,各人腰间都别把手枪,并让红卫兵举着红缨枪,在校园里来回巡逻。
工作组搞到9月底,实在没法再搞下去了,于是根据两个多月来的运动成果,把所有教职人员划分为四类:一二类是表现好和较好的干部,三类是犯有错误的干部,四类则是右派分子。这也是刘少奇搞四清的标准作业程序。叶林枫和小葛成了理所当然的右派夫妻,连同其余40名三四类人员被下放到生产队劳改。工作组随后换了一副招牌——“赤卫队指挥部”,继续驻校,控制局势。千名师生每天刷出上百张大字报,批判走资派和各路牛鬼蛇神,但没有一张是冲着场党委去的。石书记很清楚:青卫山上这个人口密度最大的单位稳定住了,他的统治才能稳定,为此他是不惜使用专政手段的。】
867农场搞的“红色恐怖”,与北京血腥的“红八月”相比,实在太文明了。据官方统计,在这一期间,“首善之区”有1772人被第一代红卫兵(即所谓“老红卫兵”)和大兴县贫下中农打死。此外还有很多人自杀身亡,其中最知名的当属作家老舍。不过这里需要小记一笔的,是曾经深刻影响过老烟命运的黄绍竑。
建国之初,黄绍竑“弃暗投明”,在共产党治下任政务院委员、人大常委、民革中央常委等职。1957年“鸣放”过程中,他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诸如:“党不应该没有通过人民、通过政府,而直接向人民和政府发号施令”、“就司法方面来说,百分之二、三的错误案件,在全国范围内不知要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受劳动教养的据说有两万人,大多数既够不上刑事犯罪,已经劳动教养了一年多,应该定出一个整个的解决办法,不宜拖下去。”
这些放在今天多半仍属“厥词”的言论,令他毫无悬念地被打成右派。尽管事后获得摘帽,但文革一来,黄绍竑仍然难逃厄运。1966年8月31日,在家被抄光、人被毒打之后,他用一把剃刀切断了自己的颈动脉,享年70岁。
2023-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