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的第一场雪
2022年的隆冬时节,大陆的新冠病毒龙卷风突然来一个急转身,它张开恐龙的锯齿大口,吞噬了无数无辜的生灵,其中包括我的多位亲友。
这到底是咋回事?很多人士认为,就像被禁锢于笼子里三年之久的鸽子突然一下被放飞,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再加上天空毒雾缭绕,它们自然会纷纷跌落。
噩耗始于2022年12月26日。
12月25日圣诞节,欧洲各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而我一整天心神不定。夜幕降临,布达佩斯的夜空持续绽放绚丽多姿的烟花,但却丝毫没有冲淡我内心莫名的恐慌。其时,中国大陆疫情陡然爆棚,成都陷入危险地带。是不是亲人出事了?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鬼使神差,我即刻发信息给成都的表妹:"你们现在怎么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我收到了表妹发来的语音。她哽咽着告诉我:“苏昨天中午走了,建正在抢救中。”
表哥走了?!表弟危在旦夕。我顿时泪眼模糊,嗓子被哽住了。
家人委托我为表哥写悼词。含泪掷笔,墨迹未干,28日清晨又接到表弟离世的消息。 两天之内,兄弟俩鲜活的人命,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家族之殇,殇于去冬。
自12月26日起,两周之内我连续接到了来自中国大陆五位亲友去世的消息(其中四位在三天之内离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五雷轰顶之后的悲哀。我的心很快被冻结成一块雪砖,窒闷而冰冷,直到春节来临都无法解冻。我像被暴风雪拦腰折断的枯枝败叶,在白茫茫的覆盖下艰难地呻吟。 2023年,于我和我的家族、于许多中国人、于文学城许多朋友来说是一个没有春节的年份。
大疫三年,众多的幸存者躲过了一劫又一劫。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至暗时刻居然降临?!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大撒把,怎么可能让无数无辜者轻而易举命赴黄泉?!
是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这是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律。但是人类并不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来被迫结束上帝赐予的宝贵生命。这样的结束让逝者难以瞑目,让生者在遗恨中煎熬。
我徘徊在去冬又长又黑的隧道,看不见前人和来者,怨人世之冷漠,恨病毒之无情,只好默默地祈求上帝的干预和怜悯。
2023早春二月,我惊诧地发现佩斯马路边的迎春花开了,金灿灿的小朵小朵的希望点燃了冻僵的心,可不曾想一夜风雪又将迎春花埋没了。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白色的幽灵,真不知冬天何时是尽头。
到底有什么理由让活着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当我读完加缪的《重返提帕萨》以后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加缪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这是流亡的时代,生命枯竭的时代,灵魂死灭的时代。为了复生,需要一种恩惠。需要忘却自我或是家园。有几个清晨在街巷的拐角,一滴美妙的露珠落入心田,随即蒸发。然而那清新感依旧留有。而清新感永远是心灵所必须的,我应再度启程。”
我开始努力搜索最近生命中的清新感。
2022年深秋,在雅典卫城山头的劲风中,我与仰慕已久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理斯多德以及第欧根尼热切相拥,他们的经典哲理回响于耳畔;宙斯古遗址那只温柔驯服的黑白小花猫,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十字路口守候我们;希腊酒店里那个皱纹里嵌满了疲惫的女服务员,任何时刻都面带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久前在布达佩斯的一个Mall,我不小心把一大把硬币洒落在地,一位路过身边的金发女郎毫不犹豫蹲下来帮我拾起一地的尴尬。
在我时常经过的矮树丛中,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每天用颤抖的手指把鸟食捆在枝丫上,供应觅食的鸽子。
寒风中乞讨的残疾人,面对人们的小小施舍,谦卑有礼地回敬:thank you,thank you……
当我看见表弟去世的讣告后的那一刹,不可遏制地发出类似受伤动物的悲鸣——那声音我自己都不认识——高大伟岸的儿子冲过来将我拥入宽大温暖的胸怀……
当我被死讯淹没后的那种极度的无力感和窒息感只有上帝知道。我不停地祈祷,为亲友,为中国,为自己……当得知我们的不幸和哀伤之后,教会的兄弟姐妹集体持续为我们代祷;一位医生姐妹开了中药药方让我转给亲友;姐妹们不停地发信息安慰我……感谢神!陪伴我度过了至暗时刻。
……
这些都是瞬间流失但又深藏于我心的小清新。
“为了防止正义萎缩,防止橙色的硕果干涩,必须保持一种完好无损的清新感,那是快乐的源泉。必须热爱摆脱不公正的光明,也必须带着这赢得的光明重返战场。”加缪的话像一首激昂的进行曲,召唤着我重返痛苦与快乐、起伏与平和不断博弈的生命征战。
在这个绵延无尽的冰冷的冬日,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内心有一个不可抗拒的春天。
虽然没有像加缪那样已经赢得了“光明”,但是我会尽其所能维护内存的小清新,因为那是活着的理由,是摆脱不公正和争取光明的动能。
带着那些不可泯灭的清新感,我站在阳台边俯视路边那一丛经过大雪洗礼后的迎春花,看见她张开多情的手臂拥抱我干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