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00） 狗肉
【我生性善辩，在速中已被封为“铁嘴”，到了农场仍有这个虚名。如今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刷一两张大字报出来，最多的一天刷了五张。针对我的大字报也逐渐多起来，到最后由行政部门14人联名写了一张大字报，连秦元副场长也在上面签了名，异口同声地说我的文稿有问题。可笑的是，别说机关，就是全场也无一人通读过我的文稿，他们又怎么知道有问题？
尽管对手与日俱增，但我并不畏惧，使出浑身解数，大战群雄。当时我已经感觉有人在后面排兵布阵，否则架不可能打得如此眼花缭乱，欲罢不能——到这步田地，也确实不能交枪了，否则几十只脚都会踏在我的身上。“反右”那阵，我因为陈洪谦的一碗鸡蛋面条交了枪，让对方把我的“中右分子”坐实，至今引以为恨。这回索性死磕到底，绝不屈服！反正报上也没有“收”的迹象，仍然号召群众造反。群众斗群众，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只要组织上还没有盖棺定论，我就这样一直打下去，大不了“狗咬狗、一嘴毛”！
副科长曹世平，不是党员，受过高等教育，平时爱跟我讨论问题，关系不错，可这次写大字报给我定调子，说我是“每个细胞都浸透了个人主义的人”。还有一位女技术员大戴，南方人，视我为大老乡，此时也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揭发我和张国刚常去林若兰家吃吃喝喝，有时干脆跟她俩口子睡一铺炕。原来大戴在二分场的时候曾经追过张国刚，但是张国刚看不上她，嫌她人高马不大，像块门板。我调到总场部后，某次聊天时说起当年伙同张国刚到林若兰家蹭饭的事，大戴听到了，想必产生忌恨，这会儿便抡圆了胳膊，一斧子砍翻四个。其实她和林若兰连面都没见过。
平心而论，包括大戴在内，没人会相信我到林家过夜算什么作风问题，因为这在东北是常有的事。北大荒冬天黑得早，做完客往回赶夜路又不安全，所以主人往往留宿。家里只有一铺大炕，不睡上面睡哪里？大家都是和衣而卧，男女隔开，“三八线”两侧由主人夫妇分兵把守，能出什么问题？大戴拿这个说事，纯属吃饱了撑的，革命群众其实也没多大兴趣。
耐人寻味的是，政治部没有一人写我的大字报，更不提我写书的事。以前每念及此，我都会感叹人生况味，世态炎凉。不过这会儿写自传，我又觉得另有隐情。我去京写作，属于农场“小五界”的一件大事，而这事的主管部门正是政治部。尽管骆南山不点名地批评过我，但石书记却支持我，骆也因此没再找过什么别扭。最后政治部一路绿灯，放我去北京。所以我的写作是经过御批的，政治部写我的大字报，相当于打自己嘴巴，甚至会打石书记嘴巴，故而鸦雀无声。我在这场“乱战”中，虽然处境极为险恶，最后仍然得保全尸，恐怕与此中的玄机大有关系。
“中心小组”将我推入垓心，使机关文革一下变得“火热”起来，但也使运动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主要科室的领导接二连三都被刷了大字报，陈科长更是独领风骚，统共得了六份。这也难怪，财务科在总场部既是利益中心，也是矛盾中心。陈科长作为“青年才俊”，惯爱“危难之处显身手”，农场这几年搞的改革大都是他操办的。尤其“两结合”，本来应该以劳资科为主，但实际上全是财务科拿方案。这项改革打破了旧有的分配模式，在整个农场引起很大震动，陈科长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会儿想要大家都说他好话，怕不容易。他成功地把我引蛇出洞，如今却自顾不暇，能做到不写我的大字报，已经算够意思了。
待到葛芹等人攻击场党委的大字报出笼，官办文革就更加岌岌可危了。演出队率先响应——那里有个叫乔莫比的队员，平时就不安分，私自翻墙进入农场中学，把大字报传抄出来，贴在礼堂门口，并以演出队“全体队员”的名义在下面予以声援。石书记获悉后，大光其火，立刻宣布解散演出队，把“全体队员”发往四分场劳动。本来演出队也不是什么正式编制，而是文工队解散以后，有些人想重操旧业，借口“宣传毛泽东思想”搞出来的一个群众组织。场里这两年政治宣传任务颇重，客观上也需要有一支演出队下分场，就逐渐认可了他们的存在，并把旧时文工队用过的几间房子交给他们搞排练。如今乔莫比这么一折腾，演出队鸡飞蛋打，再也无法在总场部立足。
然而此事的恶劣影响并未消除，往后机关大字报的用语越来越激烈，频频出现“揪出867农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石书记已经呼之欲出了！其实这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发动战斗组搞“乱战”，相当于打派仗，实乃一招险棋。我又拿出“刑天舞干”的劲头，不屈不挠地打了十来天，大大鼓舞了“革命群众”的斗志。“中心小组”动员了这么多人跟我较量，其中不乏部门领导，甚至有场级领导，都不能把我撂翻，逐渐让围观者产生同情。他们虽然没有加入我的战团，但是根据我在大字报里的揭发，逐渐把战火引向了“当权派”。
我是一个勤勉的计划干部，平常又很注意搜集素材，手中握有许多“干货”，如今一旦抛出，够领导们都喝一壶的。比如秦副场长喜欢享乐，家中藏有名酒名烟，什么牌子、几瓶几条，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有一次王震要来我场视察，他让食堂炖了两条狗招待。谁知到了那天，王震临时改变行程，不来了，于是秦副场长吩咐把一条狗拿回自己家中受用。另一条则让李秘书和我等几人消费了，我在大字报中略过不提。】
2023-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