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跟的哥聊聊天
出租车司机都能侃,上至国际大事下至街边小摊,风吹草动,无事不知无所不晓。我通常等司机上好导航、看着大道笔直没啥高架桥岔路口什么的,就开始问这问那地不闲着了,总有收获。不过语言不通的时候就只能发呆:人朝前看着路,自己要是在一旁又打手势又挤眉弄眼的,惹出交通事故可怎么办。也无妨,大不了就坐车里观光。所以,走吧,不管去哪,只管跟的哥聊聊天。
一出喀什火车站,大门口围满了司机。跟谁走呢?一个眉眼有点像朱时茂的大帅哥挤了过来,目光炯炯:
“姐,去哪,坐我车吧?”
国语这么流利,就他了!抱歉地对旁边的几位司机笑了笑,赶忙开溜,好像自己欠他们似的。想也没想就径自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帅哥却不急着上车,在一旁陪着笑脸,试探地问:
“姐,现在生意不太好,我再去拉一个人来,你们拼车行不行?能便宜点。”
嗯?第一次听说出租车还能拼,好吧,入乡随俗:“既然都叫‘姐’了,那就随你吧!”
他“嘿嘿”地笑着又回大门那边去。舒舒服服地靠着座椅放松下来,闭上眼想休息会儿,冷不丁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边都几个人拼车?两个还不行吗?”
妈呀,后排居然还坐着一个人!吓得我差点头撞车顶。听口音是外地的游客。哎,我老人家上车的时候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这给整得心跳都不正常了。扭头看见帅哥领着一位民族兄弟回来,是当地人,一看车上已坐着两个,似乎不太满意,俩人不知争了些啥,最后还是上了车。我就犯愁了:本想借机聊天,现在车上民族比例一半一半,用啥语呢?而且,说啥好呢?估计其他人也跟我想的一样,干脆就没人再吱声。看风景吧。
喀什的街道真漂亮!不要说绚丽迷人的古城了,普通街边都郁郁葱葱的,树的品种很多,高高的白杨守护着柏油路一棵棵闪过,看着就像回到童年时光,那时乌鲁木齐的很多路旁也都是这样的白杨。有的路段笔直的白杨旁伴着修剪有型的其它树或灌木,变化有致。还有一种树都九月底了还开着紫色、粉色的花,令人眼前一亮。打车去古城时,那位的哥说是前些年江苏援疆人员带来的树种。哦,江南的树能在这里安家,多多益善。最爱那柳树垂下绿丝绦,扒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瞧不够,纤细蓬松的枝条柔柔软软的,似乎心都在随之摇曳。羡慕,这么多乌鲁木齐街头见不到的景致。天时地利,南疆暖和啊!的哥听了满脸笑意:谁不说俺家乡美。
早上在宾馆按平常速度算好时间去一楼餐厅吃自助餐,花样真丰富!人也够多,似乎宾馆在承办什么会议。排着队蹒跚地挑了几样,找了个空座吃完,一看表,天!怎么花了快一个钟头,去莎车的火车要误点。难道新冠后遗症还带速度慢?慌忙冲回房间,好在包都已经准备就绪,拿上就往外跑,在路边拦停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求司机小哥尽量快点,火车还有二十几分钟就要开。他一听眼都直了,二话不说猛踩油门,一路超车,那劲头似乎是:有人需要帮忙,就拼了!可是,前面红灯哎!我赶紧拍一下他的胳膊。他虽然踩了刹车,仍卯着劲儿紧盯前方:
“不能让你赶不上火车!”
国语并不怎么流利,却义重如山。他抢道把车停在最靠近入口的地方,完成任务似的舒了一口气,还剩五分钟。我已提前扫好二维码,按打表迅速点击付帐,一边下车一边感激地用维语夹着汉语对他说:谢谢你,兄弟,开慢点,注意安全!他笑了,脸上展现着成就。我快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瞅一眼,他还在那望着,似乎是不放心,见我回头就急忙冲我挥挥手。在他关切的目光中我踏进车站,随后顺畅地通过安检与检票口,及时钻进火车。一声长笛响起,兄弟,咱们是一家人!
莎车人会说国语的不多。从火车站出来的游客基本上都是冲王宫与王陵而来,怎么也大差不差,但去别的地方就要靠自己上对导航了。倒是离开莎车时碰到一位长相清秀的司机说得一口流利的国语。他一听我是乌鲁木齐的,脸上又是回忆又是向往:他在乌鲁木齐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了好几年技师,专修发动机,收入不菲,包住,北漂一样每月给家里转账、逢年过节回家,而妻子则留在莎车工作并照顾两边老人,一家吃穿不愁。一年前妻子生重病,他请长假回家照顾,现在她的病情好多了,再过段时间他就可以放心地回去上班,可年迈的父母如今不愿意让他出远门,他也不想顶撞,只好每天软磨硬泡,指望二老回心转意。大孝子啊,也是好丈夫。兄弟,祝你好运、心想事成。
和田的街道与喀什、莎车很像,都有开花的树、依垂的柳,令人心神荡漾。与包括乌鲁木齐在内的天山一带不同,这边路牌、店牌、标语上看不见“天山”了,都标着“昆仑”,巍巍大哥大。我忙着照风景,没注意广场上有雕像,司机大叔提醒道:
“看毛主席像,跟库尔班大叔。”
蓝天下,一座毛主席与库尔班大叔握手的铜像闪着内敛、温厚的光泽,是根据那张著名的照片制作的。库尔班大叔是个翻身农奴,1949年解放军把他从逃匿的荒野救回到村里,并帮他找到了失散的妻女,有了自己的土地。他知恩图报,一心想见到毛主席,好亲口对他说声感谢,于是杏子熟了晒杏干、桃子熟了晒桃干,还准备了葡萄干、和田土布作为送给毛主席的礼物,烤好一百斤的馕当干粮,装满水葫芦,骑着毛驴就上路了,坚信只要毛驴不倒早晚都能走到北京。被人们追上后得知当上劳模就有机会去北京,他就开始努力劳动,1958年,75岁的老人作为和田劳模代表如愿地在中南海亲眼见到毛主席。毛主席回赠他的礼物是十米条绒布。由曹起志、陈书斋作词、王洛宾谱曲、克里木演唱的《日夜想念毛主席》就是根据这一真人真事创作的。
我当然熟知这段故事,不过,司机大叔让我看雕像会不会因为我是汉族而特意讨好我呢?没顾上给雕像拍照,我审视地看着他,希望能看透他的内心。没想到自己的小人之心立刻就碎了一地:他眼睛望向前方的路,也望向延申的岁月,脸上闪着感恩的光泽。粗糙、满是皱纹的皮肤居然能现出如此光泽,如沐浴阳光。我看呆了。骑着毛驴去看你吔,开着车儿在想你。
无独有偶。下午打车去博物馆,是个年轻的小哥。车停到大门口,一眼看到一尊挥着右手的毛主席雕像,我一楞:
“博物馆怎么还有毛主席像?”
小哥昂起头:“我们和田当然有毛主席。”
“萨拉姆毛主席”。“萨拉姆”一词只用于尊贵的亲人。我一度忘了这句只在很小时候唱过的歌词,可有人一直记着。毛主席把和田写进诗词中,和田的人民把他传唱在民谣里,边疆大漠上的爱就这么朴素、实在。经过这几多波折、走过这许多岁月,仍旧忠厚的和田人啊!
坐车经过和田郊外,这次是旅行社的车,司机老哥体贴地为我选了一组流行歌与维语歌混合的曲子,大部分都没听过。现在的年轻音乐人真高产,还都挺好听,令我耳不暇接。虽然是沙漠边缘,有南部的昆仑山送来冰雪融水,车窗外的田间绿油油的,一望无际。有人在田里烧树叶,青烟缭绕,好一派烟火人间。大爱这种烟味!我连忙打开窗深呼吸。老哥看着我笑了,心有戚戚焉,干脆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和我一起闻个够。忽见几块田里有人拿着斧子往树干上砍,不禁纳闷:剪枝需要砍这么狠吗?都砍成树墩了。没想到老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剪枝,是真砍树!”
我瞪大了眼:“疯了,沙漠边,砍掉这么些长得好端端的树?多少年才长这么粗啊!”
老哥痛心地解释:砍掉的都是枣树跟核桃树,这一年销路不好,枣、核桃卖不出去,农民亏了血本,就开始砍,腾出地方换别的种。本来有位广东的大老板多年来一直从这一带采购大量核桃做月饼,今年突然不要了,说颜色太深,改用美国进口的颜色发白的品种。老哥说到这的时候这个委屈啊,想不通用昆仑山清纯的雪水浇灌出来的宝贝竟然被嫌弃了。
“唉,老哥呀,不是颜色太深的问题,月饼馅儿还什么深不深的,咱的薄皮、纸皮核桃颜值也高,大老板怎么不说改用呢......”
我没忍心告诉他的是,美国的中国店里有一种用香料加工过的纸皮核桃,产地没标新疆,可包装上长长的小辫与飘飘的裙裾,那是吹的西域风。新疆的宝贝啊,就这么不得见光明...... 前几年货架上有各种新疆大红枣,这两年干脆就见不到了。那一下一下砍在树上的“梆梆”声音就像砍在我身上,直听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老哥脸上的肌肉也一抽一抽的。砍了树,还能换成什么呢,棉花不也积压吗,光靠内需哪有那么大的市场......
在乌鲁木齐听到的揪心消息更多。一位陕西来的司机抱怨车被蹭了,对方是位少数民族,警察虽然判定是对方违规,但说不严重,让双方自行协调,结果就未果了,再去找警察,人态度是息事宁人。小哥唉声叹气,心疼血汗钱还得用来贴补这笔额外的支出,以维持赖以生计的车。我歉然听着。作为经历过三十年暴乱的人,能有今天这么安全的环境,我已知足,不敢奢求太多,而且据我所知,毛泽东时代就是在小事上让着他们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理想的天国,灯塔国都做不到。
一本地司机忧心忡忡地说:“兵团有关部门已经通知了,北疆团场相当一部分棉田不再种棉花。”
什么?!我的胸口被重重地一击,痛得连抬手按住的力气都没有。难道你认输了吗,难道你低头了吗,我多灾多难的家乡!兵团,在我心里一直是坚实的靠山、永不退缩的壮士,现在壮士在扼腕、断尾求生。那些大漠上拼力挺住的躯干啊,跟胡杨的树干一样刻满了苍桑。棉花是被制裁得最狠的一项。其实就算改种别的作物,只要产地是新疆,不管是啥都在制裁的清单里。我附近的中国店因无视制裁规定继续卖新疆产品,被!说!中文!的人告发,遭到停业整顿。每一项的制裁都是砍向棵棵胡杨的利斧,每一天的光阴都是那一片土地亏损的流水账。
另一司机也愁云密布:“以前外地游客都是先来乌鲁木齐,然后四散到南北疆,但现在好多都直飞了,就算是到了乌鲁木齐,旅行社也把客流量都引到二道桥。”
兄弟,这个我知道,我用两条腿走过了,全市就只二道桥国际大巴扎人山人海、导游彩旗飘飘。原先最繁华的大十字冷清多了,连民族混居程度最高的山西巷都显萧条。那些店家还能撑多久?历史上的汉城在宣传上却偏偏主打民族风。究竟为什么?
遇到一位媒体人,告诉我曾在和田援疆6个月。谢谢!赶紧求他替乌鲁木齐以汉人为主的其它景点做宣传。可他说:
“作为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已经绝大多数都是汉人了,你还想怎样?”
我懵了:“什么意思?新疆本身是省。1955年被苏联忽悠成了自治区,这个错误什么时候纠正?”
他有点茫然,显然不知道这段历史。我接着说:“况且,乌鲁木齐本来就是汉城。”
一听汉城,他反应激烈,脸一绷:“那不行,乌鲁木齐是各民族共同的家园。”
我郑重地看着他:“这跟政治正确无关,我说的是历史,清朝的时候老百姓就管迪化叫汉城。是共同的家园没错,但乌鲁木齐的主体从一开始就是汉族,是解放以后的民族政策让汉族的比例降到了现在的百分之七十多。”
他显然也不知这段历史。我继续:“汉族人民一直在克己奉公顾大局,努力地与各少数民族一起建设共同的家园。况且,在您设想的家园里,汉族处于什么位置?”
他见我固执,耐心谆谆教导:“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少数民族是石榴籽,汉族好比粘合剂。”
我立马反驳:“不对!汉族既是石榴籽,也是粘合剂。”
就在刹那间,有一些了然:说过的话不会全实现。
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仍有我担心的从前。
我的世界飘起雨点,淋得让我无法从容淡然,
淋得连隐藏的伤感都那么的明显。
想要给你的依恋,是我一厢的情愿,
那越来越少的人口数字,也牵动不了你的视线。
我已经看见,还有悲剧仍将上演,
剧中难有喜悦,我在你梦里还是那么不起眼。
其实也不吃惊,从懂事起就知媒体对新疆的宣传一直带着偏见,后来更甚。以为最近几年已有改变。我看着他,试图做最后的争取:“仅2017年一年,全疆汉族户口迁出一百多万,之后继续迁出。您知道吗?2022年的数字,全疆幼儿园与小学生的汉族比例只占同龄百分之二十多。您知道吗?”
他楞了,承认都不知道。似乎对我说的数字有所怀疑。
不禁长叹一声:这两个数字,尤其幼儿的比例,令我揪心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而且如果不采取措施,能预见只会越来越严峻,竟然没被重视,连援过疆的正规媒体人都不知道。能感觉出他的坦诚、善良,他还很年轻,怪不了他啊。从人数来看,目前汉族是将近一半的石榴籽;从工业、农业、科技、商业来看汉族是一大半的石榴籽;从歌舞上来看,汉族确实只是粘合剂。新疆历史、现状应该作为全国文科类高校的必修课、理科类的选修课。
秋天有秋风秋雨,人生有忧愁忧伤。秋天也有秋日的温情秋日的暖阳,映照人生蓝蓝的天窗。
在中医院看完医生,趁等药的功夫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堆东西,死沉,好心的保安破例允许我把推车推到马路牙子上。正好一辆车亮着空车灯路过,是位三十多岁的司机,告诉他我得先去医院取药,然后再回家,他点头同意,我就瘫倒在座位上。等快到医院,突然反应过来:拿完药再怎么回到这辆车上呢?正要问,他先发话了,熟悉的口音:
“你在路口下车,我慢慢把车蹭过去,停在前面护栏缺口的位置,在那等你。时间不能太长。你下车把车牌号照下来。”
深思熟虑呀。看着他坦然的眼睛,我感觉不必照他的车牌,又怕拥挤的路边有相同颜色的车,就还是照了。百米冲刺般地取上药,他果然在护栏的那头等着。萍水相逢,价值三千多块的物品,不由自主地就信任他,这里是家乡。家乡越来越美,荒芜的秃山已经绿树成荫,路旁的高楼设计与选色越来越有品味,不过越来越复杂的高架桥也让我头晕。他听着不断点头。临下车,先把大包小包放地上,我怕自己还没转阴传染他,就只打开装切糕糖的袋子递过去请他自个抓一把。他一怔,笑着只拿了一颗。兄弟,希望你小日子过得跟切糕一样香甜!
“这个院子我第一次来,有这么多白杨啊,跟南疆的农村一样漂亮!”深眼窝的帅的哥激动地说,温柔的眼神像是想家了。
“那就慢点开,多看看,不着急,正好我们也喜欢看白杨。”坐在前面的老姐也温柔地说。她这些年也不容易见到白杨了。
帅的哥听话地放慢了车速,仍沉浸于回忆中:“白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树,站得最直。”
哦,我倒是觉得柳树最漂亮,南疆路边的柳树着实令我艳羡。一直以为胡杨、白杨、沙枣树都是论英雄,不论漂亮,但我能想象他以前在乡间小路上奔跑,路旁高高的白杨成排成行。也有几年没看过白杨了,这些天没看够,过两天离开就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眼前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将来远在大洋彼岸回想时,白杨树,果然好漂亮。车停在楼门口,扫码,的哥手机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确认微信付款成功,居然是四川话!我跟老姐停下正要开车门的手,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都不会说国语了。的哥“嘿嘿”直乐,他倒挺麻溜:
“我觉得四川话最好听。”
我们在车里爆笑起来,各自用会的那几句打趣了一番。一个巴郎子,两个羊刚子,却在用四川话吹壳子。一方不着急赶着去挣钱,另一方不着急下车进家门,都有点依依不舍。
看着车走远。谈不上侃大山,只是家常聊聊天,这些每天生活在车轮上的司机师傅,早出晚归地辗转于街巷的角角落落,遇到的人形形色色,谈到的话题也万象包罗。家事国事都听他们说一说,就能听到贴近街巷里的故事,了解阡陌间的悲愁喜乐。
2024年1月14日
喀什的垂柳
看不够的依依柳
喀什古城一景
班超路 充满历史感的路名
欣欣向荣的现代化喀什
艾提尕尔广场
和田街头的垂柳
和田博物馆毛主席像
和田台北路
美丽的和田
乌鲁木齐雅玛里克山小区,从我父母那一代开始种树,终于让秃山变绿山
乌鲁木齐花园般的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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