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榕树
初到香港,一切跟想象不同。整个一座山城,下机场快线之后,的士在山路蜿蜒起伏,七弯八拐,才到半山住处。我一直以为,香港作为亚太金融中心,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一定地势平整。想象中的香港,应该是一派西洋景象。眼前的香港,中环当然洋气,一片繁华,不时有影视歌坛明星招摇过市。但偏一些的地儿,沿街的传统肉铺,在内地城市早就绝迹了。在四处高楼林立的薄扶林道,接近山顶的一个山坳中,是铁皮屋四散的薄扶林村。这村子原是康熙年间,三藩之乱流民的避难所,今天仍是一副难民营模样。整个香港历来就是个避难所,每逢内地有难,就有人避至香港,平民、乡绅、文人都有。跟内地城市不同,香港在国际都市的盛名之下,仍保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洋和土、东洋和西洋、传统和现代、发达与落后、文明与野蛮,在这里交织。
到过逼仄的薄扶林村,顿觉此地谋生不易。难怪不管是高档写字楼中的银行职员,还是公寓的门卫、园丁,大家做事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难怪山坡上那一栋栋高楼,修得结实无比,因为要防飓风肆虐、海盐侵蚀。新老难民及其后代,在香港人口中,要占到相当比例。避难求生的历史,造就了香港人坚韧的性格。避难,是这座城市的根和魂。不管是三藩之乱,还是二次大战,人们到这个有罅隙的地方求生。
我徒步丈量了港岛的三分之一多。每天过往的般咸道下面,石坡上有一片树林,一种神奇的树,牌子上说是榕树。榕树植根于岩下,根系发达,土中的根突破岩缝,一根一根,有粗有细,紧密绵长,会合于主干,向上生长,在阳光中展开,枝繁叶茂。枝干铁灰,叶片嫩绿。寿命长达几百年,从树枝垂下的及地长须自信地宣示,可以将一个朝代,从头看到尾。我在此驻足,赏树观景,看那从半山一直延伸到中环的一级一级台阶,和台阶上上上下下的一个一个行人。相对于沸腾不止的中环,这里是半山的世外桃源。
从柏道向山顶攀行,路边直立的石壁上,勃然生出一株榕树。根系布满山岩,树干跟山岩之间只有很小的角度,枝叶凌空展开。那天风和日丽,尚不知这棵树经历过多少狂风骤雨。好一株生命的奇观,在这绝壁从容立足,顽强、坚韧、蓬勃、绵久。只要有充裕的阳光、自由的空气和植根的泥土,榕树就能突破坚岩利壁,长盛不衰。
又一天,我向山顶进发,途经港大,看到崔琦先生跟物理系学生座谈的海报。折向会场,崔先生正跟一堆本科生在室外恳谈,简朴、平易,不时微笑,没什么派头儿。我随他们进到室内,坐到后排。有学生问,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为什么我们要学物理?先生正色答,“在座的每一位都很幸运,有这么好的条件学习物理。你们是读书人,跟外面街上的人不一样,不要管今天这个明星,明天那个明星。你们要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学生谈到,物理这么困难,总觉得自己智力不够。崔先生说,“你们比我强多了。我十几岁刚到香港那会儿,连话也不会说,粤语、英语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人只要坚持、不放弃,总会有所成。”先生依旧微笑,没有明显的内心流露。曾经的少年,是在大饥荒中,投靠在香港的姐姐。双亲留河南,父殒于饥馑。得诺奖之后,先生天真地痛悔,如果他不离开家乡,父母可能就不会饿死了。先生谈到,他不喜交游,世界各地的邀请,他不大理会。欧洲同行抗议,那你为什么常去香港?他回答,香港不一样,是家。
崔琦先生,就是那一株榕树。那天座谈会后,我放弃了登山,因为我已见到峰顶。
回到家中,我了解到香港的榕树虽然顽强,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但却难以应对更加恶劣的人工环境。香港的驳岸四处可见,修驳岸的师傅来自内地。传统的驳岸由砖石码成,给榕树留下气眼,榕树可以生根突破、蓬勃生长。新修的驳岸多由混凝土浇注,密不透风,铁幕一块,榕树遭受窒息,失去生机,正一棵棵倒下。
美丽的维多利亚港,雾霾笼罩。我看香港,树如其人。吾爱其城,故忧其树。
2016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