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志荣:香港的另一种速度 | The ART of TRAVEL
卢志荣出生和成长在香港,1981年,他离开香港,前往北美留学,并在哈佛大学获得了建筑系的硕士学位,随后以意大利为基地,在建筑设计和家居设计领域收获声誉。他与香港的连接方式是独特的,同时兼有内外两种视角,“每过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我就会回香港待上几天。这是我回忆和感受香港的方式,音乐术语称之为‘断奏’,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记起,一点一滴地回忆,它或许拼凑地并不完整,但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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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离开香港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我离开时的那个香港了。这不是负面的感受,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该出去闯荡一番了,而香港的发展一直非常迅猛,从我们进入计算机时代开始,香港的发展速度一直在加快。
离开香港之前的日子对我来说无比难过,因为我在这里长大,喜欢这里的一切。我对童年时代有着非常美好的回忆:每天都过得无拘无束,没有来自父母、学校的压力,只要在午夜12点之前回家就行;我可以和朋友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比如随便找个野外就去露营,可以去中环或是铜锣湾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巷里闲逛……香港就像一个游乐场,没有危险,也没有束缚。这是现在的孩子们很难拥有的成长环境。
当时我的成绩可以说很差,差到无法继续读高中、考大学,所以我只能辍学去建筑工地做体力劳动。那时候建筑工地没什么安全措施,我们挖地基,一直挖到地下50至60米深,每天都要在挖好的地基周围浇筑混凝土,然后把挖出的土往上运送。如果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上面掉下来,对下面干活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对我来说,做自己能做的工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危险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可以说,我是从香港的最底层成长起来的。
后来我觉得自己需要在另一个环境中继续前进,于是重新拿起书本,开始努力,这是我无法逃避的成长方式,是我整个人生的一部分。当时我在离中环很远的大屿山租了住处,每天早晚都坐渡轮往返,单程需要45分钟到1个小时的时间。那时有一个我特别愿意消磨时间的地方,那就是香港大会堂,许多音乐会都在那里举办,通常在晚8:00开始,晚10:30左右结束,晚9:00会有中场休息。我一直都没钱买票,因此我经常在中场休息的空当入场,因为这个时间段不需要出示门票。运气好的时候,我能找到位置很不错的座位,坐下来欣赏下半场的音乐会。很多艺术家都来到香港,而我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表演、让我了解到世界上的不同文化,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享受。香港就是这样,它总会给你一些可替代的方案,让你在付不起钱的时候也能想出应对之策。当然,现在做不到了。
还有香港的电影。无论是从上世纪70年代我刚接触到电视机时看的黑白电影,还是后来大家熟悉的香港的电影名家拍出的经典之作,无论它们讲述的是神话、传奇还是简单的爱情故事,都会让你对香港的一切有越来越多的了解。那些电影里传递出来的温柔和纯真在如今看来依然是独一无二的。比如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影片中张曼玉在中环和上环之间的某个地方,走上台阶,用一个特别的提梁罐去送煲好的汤……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场景就是香港生活的一部分,并继续代表着香港的内在本质,无论这个地方有多大的发展、多快的生活节奏和多少座摩天大楼。这些作品凝聚着我对香港的记忆,如果你问我香港现在有哪些名人,我总是会记得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
离开香港后,我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会学成归来,但并没有,每次都是因为展览或者讲座回来几天,然后就回欧洲,或者回内地,所以我妈妈总是很伤心,因为我是六个孩子中唯一离开她的。每次回来我都会带她去吃点心,还有梅香咸鱼,一种用盐腌渍并晒干的鱼肉,腌后的肉质会变得很松软,然后把它们晒干,再储存到密封的盒子里,吃的时候取一些出来。这样做出来的鱼肉看似是软烂的,但口感还是很鲜美。这道菜一直是我的最爱。你在世界上的任何其它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食物、找不到地道的点心,无论是哪个城市,比如伦敦或纽约,那里虽然有规模很大的唐人街,但这样正宗的味道只有在香港可以尝到。
都说香港的发展速度尤为快速,但速度是相对的,总会有更快的,也总会有更慢的事物,取决于你的专注程度。你能多大程度融入城市的速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远离城市的节奏?我觉得不仅是香港,每一个生活在上海、北京或是纽约的人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世界不可能慢下来,但我们自己可以。每当我觉得城市的脚步太快了,我就会乘坐有轨电车,慢悠悠地从香港岛的一端坐到另一端(它的实际速度可能比地铁慢一些),一路欣赏车外的风景。一旦你慢下来,就好像获得了更多时间,也获得新生。
还有我最喜欢的渡海交通工具天星小轮。因为填海工程,海湾变得越来越窄,如今乘坐的时间不像以前那么长了,但乘坐天星小轮仍是愉快的。我非常喜欢在中环乘坐渡轮,但也可以从湾仔乘坐。这不仅是天星小轮的发展史,也是两片土地(香港岛和九龙,仿佛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过渡,让你在香港的过去和未来之间恣意徜徉。这是我每次回到香港的必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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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中环和上环之间的地区也是一种很棒的体验,沿着带有石阶的小街道漫步,在当地的杂货店、鱼市、肉市和售卖各种美食的地方游览。这里的小巷更狭窄,生活气息也更浓郁,完全就是另一方天地。从我离开香港到40年后的今天,这些依然存在。这就是香港的“平行世界”。而当交通拥挤、人声鼎沸时,你可以选择街道上方的过街天桥,这是连接香港中环和上环的最佳方式。这里有十分完善的天桥系统,因此你几乎不用下到地面的街道就可以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非常安全地在不同的地方穿梭往来。几年前,这里甚至有了升到半山腰的自动扶梯。在香港,出行可以是分层次的。而上面提到的正是其中之一,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不与速度正面对抗的情况下来去自如,而我本人也一直乐在其中。
2019年,我接了香港丽晶酒店的翻新项目,在此之前,我没有做过任何酒店的建筑项目。我认为酒店是一个半公共的建筑,最重要的是让住在里面的客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家”的感觉,而不是暂时歇脚后就离开的地方。当我考虑如何把香港的城市精神融入其中,我依然从速度入手:在酒店内部创造与外面不一样的速度。香港人口稠密但空间狭小,风光醉人,充满活力,但我希望住在这里的人可以放慢脚步,保持冷静,并重新发现自己。所以我在酒店给予我的大方向下,用一种更加东方的理念来表达对这个环境里生活和生命的理解:一种宁静祥和的无声的能量,就像中国人少言寡语又踏实肯干,我们不会大声炫耀,而是静静等待着被世人发现,香港一样蕴含这样的精神。房间里反射海港景色的镜面推拉门、浮动边桌、低矮的长沙发和开放式的床架……置身其中,你会感觉自己身处船长室,可以尽情眺望外面的世界,可以收获静谧与豁然开朗的时刻。
现在,香港还新建了几个重要的文化机构。一个是M+博物馆,另一个是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HKPM),而西九艺术公园就坐落在该区域附近。突然之间,我觉得香港也拥有了类似纽约中央公园或伦敦海德公园那样的地方。当你在公园里匆忙赶路、往来穿梭时,虽然附近高大的建筑比肩而立,但在公园里,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这让香港的景观更具多样性。特别是最近几年,当我在香港开展业务时,我发现香港的这些地区无疑拥有另一种节奏,这也成了另一种存在、另一个维度、另一种价值和另一种展望。
世界上的许多城市都在经历着新旧转变,毋庸置疑,这其中香港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它的地形大多是绵延起伏的丘陵,从大陆一侧的九龙半岛向香港岛望去,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瞬间映入眼帘,它们在山前这片极其狭窄的土地上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壮丽的、充满对比的城市景观。当夜幕降临时,无数灯光造就了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的绝美都市,那样的香港华灯璀璨,如梦似幻。城市固然繁忙,但我们不必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追赶时间,不必将时间看做是束缚。也许在我的一生中,或是每个人的一生中,我们总是需要一些远离潮流和匆忙的时刻。而香港这座城市总是让我可以找到另外的方式与速度去体验它、欣赏它。香港在这样的变速中保持着它的平衡,而我们也在这样的快与慢中找到拥抱时间与享受自我的方式。
采访/编辑:Hezi
设计: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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