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之问路记
我以为我看懂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当我几乎是一蹦一跳、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地赴一场约会,按照朋友的指示,坐地铁到“金台夕照”,B口走到地面上,突然间就发现完全不认识了,那是曾经闭着眼能倒着走的地方呀,信心突然就碎了一地,高楼林立没有一座是我认识的,车水马龙人流穿梭中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元素,就是所有标牌上汉字我全认识,但是没有一个能指引我方向。赶紧向朋友求救,她告诉我出了地铁口就向前走。我反问她,每天上下班,您下了地铁有什么明显标记物。朋友说,赶快找个人问,因为她每天不走这条地铁线。唉,北京的地铁已经复杂得需要哈利波特的活点地图了。找个人,何其难,站在地铁口,四面八方全是匆匆的人,但是你连和别人对视一下都觉着实在打扰。幸好,我懂得国际问路法。
边上有高低两个摊位,高的卖煎饼,低的在地上卖莲蓬,两个摊主正相聊甚欢。耳测了一下,都不是北京话。走近他们,我指着前面最高的一座楼,问:“麻烦问一下,那个是嘉里大饭店吗?”卖煎饼的大哥并没有打算搭理我,眼皮清清淡淡地夹了一下我指的方向,又和卖莲蓬的聊了两句,这才不耐烦地朝街里一挥他的秀指,简练地吐了两个字:那边。在冷漠繁忙的国际大都市,没人有时间停下来招呼问路人,甚至打心眼里嫌弃问路人的打扰,于是当需要问路的时候,就去求证一个百分之百不正确的标的物,使得那个被问的人不得不纠正我这个傻子。人的本能就是爱纠正,这就是国际问路法的妙处。
如果画正字,我坐反地铁的次数足以写完两个“正”了,其中还有不少于四次的机会,在地面上走了两三分钟,才意识到了方向问题。每个路口都有好利来或者味多美,每个路口望进去都像有个怪兽在吞噬着人流,让我踌躇我的脚步。我想,我这才懂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眼里的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世界面前的我已经老去了。
我是一个习惯求助与路人的人。有一次,和父亲坐公交车去正义路。北京的公交服务,现在值得四星半了,车上有空调还开窗,又凉爽又透气,换车还不用换站台,已经脱离了当年急剧发展时的混沌样子,不需要通勤的朋友们都向我推荐公交出行。但是,即使这样,汽车过了前门,未到正义路的时候,父亲忽然焦躁了,他怀疑早一点下车会走得更少。为了安抚他,我问车上的秩序员,就是那个不负责开车也不负责开门的职位,但是穿着制服带着红袖章、腰里别着小电棍、手里拿着小红旗,拐弯的时候把小红旗伸到前窗外挥舞,停靠站的时候走到后门挥小红旗,也是一副不容置疑的面孔。我说,请问下站是不是正义路?秩序员的AI设置像是被我的问题扰乱了,没开腔就先一脸的不耐烦,让人看不出他打算回答还是忽略,空了好几秒,才低声说出,上一站下车更近。他不开口还好,话音未落站在门口一位北京老大爷大声地说:“上一站是前门,这一站才叫正义路。”父亲得到了安抚,马上表示感谢,那位北京老大爷不以为然,侧着脸和我们说:“甭问,问他们也是瞎说,都是些外地雇来打工的,根本不熟悉北京,连自个的工作都还没摸清呢。”父亲和着:“就是,他就是一个打工的,问了也白问。”那个秩序员又恢复了AI脸,但是我替他感到窘迫,由于我的提问戳伤了他的权威。故国还是那样,人和人建立关系要寻找一个共同点,或是同学或是同乡或是同事或是同姓之类的,必须有一个共同点,找不到共同点,就要承受排离,在这种排离的状态下,这个非同类就分配不到任何同情。我又难过又忏愧,故国的人情还是缺少对人的关怀。
还有一次,也是和父亲等公共汽车。一辆车开过来,上面急急地下来一个老大爷。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拿手肘示意我。只见,那个老大爷,下了车,微微收着腰,轻轻屈着膝,错开人群,疾步走向绿化带,然后扶着栏杆翻进灌木丛。父亲低声说,岁数大出门就这样,出门前都不敢喝水。过了许久,那个老大爷从灌木丛里才出来,时过境迁一样,深灰色的裤子前有一块更深的颜色。父亲回头瞟了一眼,凑过来用更低的声音说,瞧,这么半天才解完手,着急还弄裤子上了。父亲像是在解释一副自己的镜像一样,中国的父亲是这样,擅长让子女为自己的老去而难过。北京已经很好了,像其他先进现代化的大都市一样,交通便利,展览、演出不断,公共便利设施很多,公共厕所也很干净,连马桶间也又干又净,但是很多不代表充足,那个收腰屈膝的背影很有可能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不堪,才总结了出门不要喝水的经验。公共交通上有三急,开私家车的人又怎么解决,他们想翻绿化带的时候,私家车怎们安置?这不是一个阶层问题,是年龄的问题。愿每个人都想喝水就喝水。又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人,下了车又回头向司机问路。描述了半天也没有得到答案,那个老大爷走上去,拍拍那个,又挥手让司机开走,然后耐心指路解惑。我心情就一下特别好,难堪过后还能帮助别人,如此自洽,故国的家人们真是可爱,裤子上的污渍总归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