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14） 震颤

【我在一队的境况，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恶化下去。事实上，抄家之后，造反派就未再找我的麻烦；过了一周，更是把我的书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根据李来顺透露的消息，我是否属于批判对象，造反派从一开始就有分歧：多数派认为我不是，少数派把我斗了一半又叫我下来，显然还是拿捏不准。

进入三月，总场两大派在争夺加盟者的过程中达成一个共识：像我这样被下放的机关干部属于“石记官办文革的受害者”，有权回去参加对当权派的揭批。这等于是给我平了反，故而我在一队不再属于犯了错误的干部，而获得了普通农工的待遇。不过调回总场并不现实，因为各部门领导均已下台，人事完全冻结。我只能收起“青卫之志”，先把日子过安稳了再说。

然而我的日子没法过安稳。文燕因为咳嗽，到队卫生室看了一回病，结果却把小刚的病给看出来了。值班的王大夫也是下放人员，不过他老婆张晴仍在总场医院工作，那天刚好过来看他。文燕取了药，正要离开，张晴指着她怀里的小刚说：“文燕，你这孩子有病！”

张晴是五官科大夫，但擅长针炙。文燕在文工队时，有一次颌关节疼痛，嘴都张不开，是张晴给扎好的，因此相熟。如今张晴像扁鹊似的直说孩子有病，文燕也就像蔡桓公那样不悦道：“有病？他有什么病？看着不好好的吗？”文燕总把小刚收拾得干净利落才出门，因此见到的都夸他长得好，这是到一队后第一次有人说他有病。

张晴却无动于衷，继续发表高见：“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他的两只眼睛不停地左右晃动，没法固定下来看人，这在医学上叫‘震颤’。”

文燕开始担心了：“你说他的眼睛有问题？”

张晴说：“倒未必是眼睛本身的问题。新生儿眼球震颤，多半跟中枢神经有关系。这应该是难产留下来的后遗症，你要抓紧给他看，别耽误了。”

文燕听罢魂不守舍，急急地抱着孩子赶回家。我那天收工早，刚进门五分钟，就被她带来的坏消息击中了。但我还有点不信：张晴是看五官的，能通晓产科吗？这孩子只有四个月大，头三个月基本上整天睡觉，现在才算睁眼看世界，不也得有个学习过程吗？哪能一下就知道该怎么聚焦？我先前还觉得他的眼睛挺灵活，滴溜溜地像水银似的，难道竟然是个病？而且是脑子有病引起的？

我想起冯铁家里有一本800多页的关于人的医书，马上去畜牧分场找他。林若兰两年前生孩子，冯铁专门托我从哈尔滨买回来这本书，乃医学院的权威教材。他虽然是兽医，那会儿也觉得有必要学习学习。眼下见我有急用，就干脆叫我拿走。不过走前他帮我查找了相关条目，发现眼球震颤真可能与大脑受损有关，我的心在路上就变得冰凉。

回家与文燕又认真研究了一下医书，愈发觉得问题严重。小刚到现在也不会动弹，抱起来像面条似地没法挺直脊背，这已经不能用“年龄太小”来解释了。喂奶班里比他小的孩子也能哭会闹，怎么就他整天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躺着？如今唯一能动的两只眼睛，敢情也有毛病，这可怎么是好？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得像个正常孩子？

我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深渊，黑气冉冉升起，仿佛要把这个孩子吞进去。我活了这么大，虽然屡次历险，但都化险为夷，因此我对自己的命运多少有一种把握感。可关于眼前这个孩子，我从命运那里却得不到任何讯息。照说他的命和我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是我的生命的延伸，但我一点都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他的灵魂困在自己的躯壳里，没法向外界发出信号。我不知道他的感受是什么，该怎样才能把他解救出来。

我在与大哥的通信里谈到这件不幸的事。他急我之所急，马上要我把孩子送过去，他会帮着联系医院和大夫。我和文燕商量了一下，觉得杭州的医疗和生活条件好，小刚在那里还是有康复的可能，呆在北大荒则没什么希望。但我俩不能同时请长假。三年一次的探亲假，我要等到明年才有。而文燕正值哺乳期，上班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孩子有重病，队里的领导（包括造反派头头）都同情她，因此很痛快就批给她半年假。

稍作准备后，我们就登上旅程，去往牡丹江市。途中竟与张明权不期而遇。文革前张明权已调至垦区报社当记者，运动中因站在少数派一边，正被掌权的多数派通缉。他在牡丹江有个好友，想到那儿去避避风头。于是我俩成了火车上的一对难兄难弟。张明权认为我在运动中所受的冲击算不了什么，应该担心的倒是眼前的孩子：“大脑出了毛病是很难治好的，要是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你一辈子怎么办？”一下正中我的要害。小刚出生以后，这个问题就像鬼魅一样缠着我，但我一直不敢正视，总希望他能自己好起来，然而没有看到任何迹象。如今只能到外面去寻医问药了，但愿还来得及。

在牡丹江休息一天后，我就送妻儿坐上牡京直快。这次我交给妻子700元，相当于近一半的积蓄。她只身带一病儿，人生地疏，我委实不放心，可又不能同行。所幸北京那边有大姐负责接待，我已作了安排。在告别时，我俩心情都很沉重，不知这一去孩子会有什么结果。】

2023-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