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女人（11.老妈有时真烦人）

我离婚后的这几年，老妈随我搬来了西雅图，整天帮我做饭，看孩子，打扫卫生，做家务。可以说，没有老妈，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西雅图生活。 

在美国，雇保姆太贵了。 

在这个世界上，老妈是最爱我的人，她为我付出了一切。所以每次我生她气的时候，都很难受。 

老妈干了很多活，也惹我生了很多气。 

人和人朝夕相处，一定会闹各种矛盾。夫妻之间，家长和孩子之间，朋友之间，全都是这样。 

我和老妈的第一个矛盾是关于孩子。只要我管教孩子，老妈就像老鹰护小鸡一样站在孩子们前面。她真心不觉得孩子们有任何缺点。她每天要重复很多次：”多乖的两个孩子！” 我知道她硬咽下去的下半句是：”他们没有爸爸，你怎么还舍得凶他们？”  

孩子们是很会看眼色的。他们知道姥姥会护着他们，所以只要看到我的脸色一变，他们就会尖叫着找姥姥帮忙。 

弟弟说得最顺溜的一句中文是：”姥姥！妈妈又要骂我了。” 只要听到这句话，老妈就会立刻冒出来，扎着双手叫：”多乖的孩子。这么点儿事儿，有什么好凶的。” 我跟老妈说过多次，不要干涉我教育孩子，怎么都说不通。 

老妈认为吃得胖乎乎的才算健康有福气。所以我的两个孩子都被她喂得高高壮壮的。我有点担心女儿的体重，跟老妈说过多次要做一些清淡的食物。老妈完全当作耳旁风，继续大鱼大肉饺子包子的喂他们。连带着我也重了15磅。 

我本来就是中等身材，肥了以后，更是短腿腰粗脖子粗，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 

老妈太爱我，关心则乱，天天时时刻刻盯着我，生怕我有一点闪失。她的这种爱让我窒息。但我又明白老妈这么做完全是为我好。 

并且，我离婚这件事也让我心怀愧疚。我知道在我夜夜流泪的那段时间，隔壁的老妈也在长吁短叹。 

我常常觉得对不起老妈。那时刚65岁的老爸心脏病突发，没有抢救过来，过世了。我的父母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这件事对老妈的打击很大。老妈一直都精力旺盛，很显年轻。几乎一夜之间，老妈的头发就白了一半，整个人也矮了半头。她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 

紧接着就是我被逼离婚。我的离婚过程很痛苦。前夫决绝无情，完完全全不给我任何修复婚姻的机会和希望。 这种坚决彻底打垮了我的自信心，让我产生了很深的自我怀疑。后来我才认识到，我的离婚对我那半生顺利的倔强的老妈，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前夫抛弃我也许是因为我婚姻关系没处理好，或者我不够有魅力吸引他爱我，或者当初我眼瞎，选了个不负责任的烂人。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我造成了老妈在老年遇到了她人生的一大劫数。 她在本来应该享受轻松的退休生活的人生阶段，不仅要干很多的家务活，还要日日担心她的独生女儿的未来。 

而她以前的老朋友老同事，现在都在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就这样，老妈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我，她只是心疼我。但她的心疼让我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说什么她都会转到说我一脸苦相，面颊凹陷，所以命苦。她就跟突然参悟了一样：自己这么好的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被离婚？因为她长得一脸苦相！ 

我忍了又忍，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我唾沫横飞地对着老妈大喊：“有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吗？我的苦相也是你生的。你才是苦相，你遗传给我的。” 

老妈一声不吭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推门去找她，看她默默地坐在床上。我走过去，蹲下来，对妈妈说：”妈，你说我命苦，我心里很难受。” 

妈妈好老啊。满脸皱纹，花白的头发，尤其是她的浑浊的双眼，四周布满了皱纹。妈妈对我说：”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也不那样说了。我去做饭。” 

妈妈站起身，走出房间。妈妈肯定哭了，但她没有让我看见她的眼泪。我也哭了，我也没有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之后，老妈不说”我长一脸苦相”了， 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变成了：”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而我一听到这句话，就会觉得我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倒霉蛋。 

有一天一大早，我妈去公园和附近的中国老太太们走路聊天。我在家里忙着工作。我在帮一位重要客户抢房子。 

我正忙的时候，门开了，我抬头看到老妈直愣愣地走进家门。老妈和朋友们聚会后一般都会亢奋几个小时。她会一直跟着我，告诉我很多她刚听来的各种消息。 

什么老李和她儿媳妇吵架了。”她儿媳居然叫她回北京！她才不走。我们也告诉她，不要走。”  

 ”老张每个月都在贴补她女儿。她女儿不工作，都靠女婿赚钱养家，在家里没有地位，娘家要出点力。老张自己的退休工资才8000元。不过她家在北京有三套房。” 

“老王的儿子买了新车，说是给妈妈买的。谁信她！老王就爱吹牛。” 

这些家长里短的废话，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今天老妈回家后，出奇的安静。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转身就进了厨房。过一会儿，我就听到”铛铛铛”的剁肉声。 

那一声一声的，又急又重，好像菜板都要被她敲碎了。我正在电话上帮客户讨论出价。我拽下我的耳机，按了我手机上的静音键，我扯着脖子，对着厨房叫道：”妈！我在打工作电话，你小声一点。” 

回应我的是一声声更加急促的”铛铛铛”，再加了一声巨大的”咣当”！ 

我对电话那边的客户说：”对不起，我有点事，5分钟后给你打回去。” 

我挂了电话，冲到厨房，大声地说：”妈！我在工作！我告诉你要小声点。现在几点？你现在剁什么肉啊？” 

老妈穿着我从costco 给她买来的舒适家居服，围着她最爱的一条围裙。这条围裙是女儿去年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上面印着一个词：”the world best chef” (世界上最好的厨师）。老妈感动得几乎涕泪交流，不能自已。 

老妈头都没抬。我又叫一声：”妈！” 老妈”咣”的一声，把手里的菜刀朝案板上一扔，溅起一些碎肉沫。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妈胡乱在水龙头下冲冲手，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我跟过去，在老妈的身边坐下。老妈气鼓鼓地坐在床边, 胸脯一起一伏。我没有问她怎么了。我知道老妈会开口的。我等着她抱怨她那些朋友。我猜一定是那个在北京有三套房的老张。她最爱吹牛。 

老妈低低地说道：”要不你还是回公司上班吧？别做经纪人了。” 

我愣住了。这是从何说起？我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说我很适合做地产经纪人吗？你还说我小时候就会做生意。我小学三年级就在同学中卖自己做的手工了......” 

老妈打断我：”做经纪人不稳定。现在经纪人又这么多。” 

我劝她道：”经纪人也分的。我是全华盛顿州排名前1%的地产经纪。那些考了个证书，半年都开不了张的经纪人怎么能和我比呢？” 

老妈说：”你以前的工作多好。你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现在做经纪人，到处求人。” 

我研究着老妈的脸。老妈的眼神躲闪。我问到：”今天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老妈低着头，过了几秒，她说：”老刘的女儿女婿都跳了槽，工资翻了倍，要换个大房子。我说他们可以找你做经纪人。老刘说现在地产信息网上都有，地产经纪没有用，她女儿女婿要自己找房子，不需要用经纪人。”  

一股气升上来，我气老妈替我去求别人。我可以求人，我不要老妈为我去求人。我有点恼怒地说：”你干嘛要让他们来找我？我客人多的很。我根本不需要新客人。” 

老妈没有看我。她小声说：”我看你太辛苦了。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两个人养家养孩子比一个人容易多了。” 

我和我的老妈基本不深聊我再婚这个话题，因为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话题。即使有朋友偶尔提起，我和老妈的口径也很一致： 

“我这辈子没有男人缘。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热爱我的工作，有老妈帮衬着带孩子，过得又充实又快乐。” 这是我的对词。 

老妈则会匆忙地摆着手，好像在打苍蝇一样。她会说：”我这个女儿啊，太能干了。一般的男人受不了她这么成功优秀。罢了，与其找个男人来受气，还不如自己过。” 

今天是怎么了？ 

我回答道：”现在我这么忙。你看看我今天的安排。我哪有时间去约会？” 

老妈微微点点头。老妈左脸上的老人斑越发的重了，显得她的脸有些脏，好像没有洗干净一样。她脸上飘着几丝雪白的白发。 

她说：”也是，你这么能干，还是拼事业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无声地点点头。我知道她想说的话是：你还是再找一个爱人吧。你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太累太难了。 

我想说的是：我也想找啊。谁不想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好男人疼自己爱自己，当我在外奔波了一整天，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回到家的时候，给我倒一杯水。或者在我受了委屈的时候，给我一个暖暖的拥抱？但是我找不到这样的男人啊。我上哪里去找一个温柔的好男人一心一意地爱我，爱我的孩子们？连孩子们的亲爹都不见了。 

但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俩都沉默地低头看着我俩的脚。过了两分钟，老妈挺起腰：”最重要的是身体。没了好身体，再有钱也没有用。你看看我，身体多好。” 

老妈最近瘦得很厉害。老妈50几岁的时候，是五短身材，腰身圆滚滚的，虽然不苗条多姿，但也有一种原始的女性魅力。我长得挺像老妈的，只是我比她高一些。但自从老爸突然过世后，她便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下来。现在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脸上手上的皮肤也黏黏的，一扯可以拉起一大片。 

老妈最近身体很不好。前段时间体检查出了肺部结节。老妈的亲爸和大哥都是得肺癌过世的。我们都很担心。我知道老妈紧张得整夜失眠。 

我伸手按住老妈放在床边的手。她的小手温暖柔软，握着很舒服。我转头微笑着对老妈说：”孩子们最近都很乖，都长高了。你注意到没有？” 

老妈重重地点点头。我们的心里的话是不能提的。提了我们只能抱头痛哭一场。 

我们心里的话是老妈是不是得了肺癌？如果老妈病了，我和孩子们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会孤独终老？这都是很有可能的。正因为有可能发生，我们就更不能提。我们只能说点别的话来安慰自己和对方。 

孩子们是我们最大的安慰。那就说孩子吧。 

我站起身，说：”妈，我要去工作了。我今天一定能拿下这个房子！” 

老妈握了握我的手，笑着说：”你从小就能干。别人说的话都是放屁！我才不会放在心上。”老妈又接着说：”我最近睡眠特别好。昨晚一觉睡到天亮。” 

我知道老妈在告诉我：我很好，很健康，你不要担心我。 

我点点头，故意做了个鬼脸，说：”妈，你可要活到95岁啊。我觉得你一定行，我的长寿基因可全靠你了。” 

老妈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站起身，说：”你忙吧。我先去洗菜，你打完电话，我再剁肉。我今晚给你们包饺子吃！” 

我看着老妈的背影，思虑着她刚刚说过的话。也许我是应该找个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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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的标题是老妈很烦人，实际上写的是老妈很可爱。明天周日，停更一天。周一继续。下周有新的男主角登场。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