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如钟,分秒如诉
进进出出小镇,会忽然的幸运感一腹。都说,年纪大了,回忆多起来。自己日益见长的,却是对周遭的新奇。同学在群里劝,做点回忆吧,“给过往留点记录”。老气横秋,便是这么来的。自己天天路过的,遇见的,都是盘古开天地之外的。忽忽于时鲜,津津于腌腊,也不卫生啊。来记我的小镇。
比寻常的高,还高出一点;难见到的瘦,却不弱。站在人行道的交接口,面向大道。总是一样的时间。冬天的风很硬,她穿着棉大衣,带帽的,只觉得长,不觉得厚。站着,面向大道。夏天,日光炙人,她穿着长裙。路口总有风,裙摆见动,远远就看得到。校车来了。下车的一串中,一个女孩走向她,牵着,回家。
小镇的景致,多半像这样子,在不起眼的素常中,透出日子的恬静。一旦看到了它,花开花落,雪来霜逝,就变成观察不尽的细节,将生活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碰的原样,展开在眼前,其滋味如喝来喝去,最终还是情归于白水。
任何时候,都有溜狗的。被牵着的狗,走走,停停,到处嗅,方便。很少见牵着的和被牵着的互动。对面路过,狗便贴近主人,很少见到上前打招呼求抚摸的。岁月如流,在小镇,变成了淌,到处都有一种一任流逝的从容。
邻居。车进车出。春暖花开,胖胖的妈和灵巧的女儿,用彩色的粉笔,在车道上画鱷鱼,气球,小孩。那爸总在忙剪草,打边什么的。很少见到来回的人。他们说笑,轻轻的,大点声时,像风铃一串,让安静的街道有一时刻的欢快。生活常态的美丽,不编不造,像路边见暖便有的蒲公英,有点阳光便给出十分的灿烂,黄昏了,就“洗洗,睡了”。出入其间久了,会不惊风乍起时水之皱,却很享受泛起的涟漪经过的感受。
晚间,一年也许就一回的警笛声路过时,会抬眼看窗户上明灭忽忽的彩色,之后会跟踪到那声音消逝殆尽。联想当年当知青时,晚上举望星空,见到流星划过。胸襟一时变得空旷而辽远,有种平素里很难遇见的,很深很深的命运感,从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浮出来,相顾无言。偏僻一隅,岁月如褪,许多许多的附加日益剥离,“露寒人远鸡相应”的境界里,依稀有见生命之苞,萌萌的,哪敢碰?自己看到自己胞衣,脐带般,这就是古希腊人说的“认识你自己”吧?
已长成很壮的小伙子了,蹬着自制的三轮车,在人行道上骑。遇上的,都主动让开。百米远,一个中年女人跟着。骑到路的尽头,他停住,等那女人。天天这样。他们是母子,儿子残疾于脑。曾遇到过一个女人。见到她怀孕,推着婴儿车。后来闲聊,才知道她儿子有自闭症。她说得很平常:“他天天过得挺好。”后来,看过不少领养残障儿童的视频。
刚听到,读过“生活不易”“伟大,超伟大”类似评价,出门又碰到从从容容,自自然然的母子,会一下觉得这些个视听的局促。自己脑迥深处深埋着的对生命状态单行道般的理会,原来竟是不值一提的。许多持之不渝的诸如悯天怜人的情怀,原来是自己的偏狭所致。听听他们说的话:“这是上天所赐”“我们一天天过得挺好。”“我们一家真得好爱好爱她”。
正常,很美。没有分辨,不编理由,由衷,那个天天跟着蹬三轮的女人,中等个儿,神情开朗。蹬三轮的小伙,忽快忽慢地在同一条人行道上来回。这于我,不啻较正三观,所见过人事,人世,由此去掉不少林林总总之外,竟有很新鲜的轻松感隐隐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