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17) 大事记
【我就是在这个期间加入捍总的。过去一个月,两派其实都在拉我入伙。如今我回到总场部,不可能继续当逍遥派,否则连住机关宿舍的资格都成问题了。而且也不安全。867已经变成一个江湖,我这样早就显山露水的人没法再当隐士,必须依托于某一帮派,才不会随便受谁欺负。几个邻居也都有同感,所以那几天讨论的焦点就是加入哪一派。
我与谢如松倾向于捍总。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红联成员中党员多,政工干部多,而捍总则相反。据统计,捍总所属34个组织共485人,其中干部仅30人,剩下的全是工人。显而易见,在文革前,他们处于“在野”位置。我被总场机关扫地出门,眼下只是一介白丁,自然对捍总有一份亲近感。此外也多一份同情,因为他们很缺笔杆子,更需要我的帮助。
当我还在观望时,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们过来游说:“到我们这里来吧!你该想想,你从北京写书回来受到大字报围攻,我们这边可没写过一份呀!”此乃实话。倘若我加盟,他们的写作班子如虎添翼,我也能出足风头。但思前想后,我还是谢绝了他们的邀请。一则在我眼中,这些人都是官迷,与我不属同类。只有入党才能把官做上去,而我早就与党无缘,所以宁愿自居清高,不想趋炎附势,加入多数派(“在朝派”)。二则,我作为非党人士受到热情相邀,但真要过去,仍会被编入另册,低人一等。而少数派则会把我看成只知钻营的小人。道理很简单:我在官办文革中受了迫害,而多数派与迫害我的“当权派”至今关系暧昧。我现在跑去为多数派效力,近乎“奴颜婢膝”。我的自尊心很强,决不愿扮演这么个角色。
于是我和谢大胡子一起钻进了“阴沟洞”,这是红联对捍总写作班子的讥称。捍总不像红联那样实力雄厚,可以占用机关办公室。我们的文印室设在粮食总库的一间小草房内,阴暗潮湿,但非常安全,因为总库人员都是清一色的捍总观点,将来打起派仗来,红联不敢袭击我们。
我加盟以后,主持创办了临管会的“机关刊物”——《工农造反报》,搜罗相关政策,宣扬捍总观点。进入5月,我承担了一件大工程:编写《867农场文革大事记》,从66年6月记到67年5月,时间跨度整一年。因为要赶在红联前面完成,此项工作是秘密进行的。我担任主笔,谢君刻蜡纸,曾为我的读书报告会画海报的那位张秋水老师,则负责封面设计。
以上三位,已是捍总一方的顶尖文化人,所以张杰忠亲临现场,备加慰勉,断言《大事记》一旦抛出,对红联那边定能产生“原子弹爆炸”的效应。我也非常重视此事,利用这个机会,把农场文革的来龙去脉写了个清清楚楚,顺便洗刷掉自己的“不白之冤”。读者从中不难看出:官办文革是怎样“挑动群众斗群众”,红联又是怎样继承了官办文革的衣钵,转移斗争大方向,保护当权派,打击真正的革命造反派。只有捍总,在不屈不挠地坚持斗争,揭批867农场的“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不过我并没有使用太多的“大字报语言”。写史要令人信服,必须有事实依据,必须(显得)客观公正,于是我采用了所谓的“春秋笔法”,着重交待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让读者自己推出结论来。我只在关键之处进行褒贬点评,微言大义,以呼应读者的感受,让他们觉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却不感到是编者强加给他们的。这本《大事记》虽然最后只花了10天就成稿刻印,但我花了20天进行材料的搜集和整理,为此动用了捍总不少人员力量。不客气地说,我是对867农场文革第一年的情况了解最全面、最透彻的一个。即便到了20多年以后,编写农场志的那拨人仍然采用了我的叙事主线——对这段历史的记述,他们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蓝本了。
捍总的“曼哈顿计划”完成,确实让红联受到极大震动。他们先前老觉得对方是一群土包子,写不出什么像样东西来。如今见到这本《大事记》,里面把本派的种种图谋算计都拆穿了昭示于天下,大为惶恐——尤其得知捍总已将其呈交省革委会。当下赶紧炮制自己的版本,观点自然针锋相对,但终究慢了一步,里面的很多事实我已记录在案,它躲也躲不开,只能闪烁其词,所以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文革开始以后,我一直憋屈度日。如今终于有机会倾吐胸中不平,着实让我体验了一把阿Q造反的快乐。】
202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