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黑白时代6:案板上的鱼
1,
枝头的黄叶还在流连着秋天不肯离去的时候,那幢五层的办公楼已经进入尾声。
我对着图纸,看到圈梁和柱子的钢筋型号不对,粗的,用了细的。
我跟在师傅身后像个小尾巴,总是有很多疑问,
师傅说:丫头,自己知道就行,别吭气。
大楼每一道的检验,都是合格的。
多年后,我习惯看女人的乳房和正在建设中的楼房,一个房子是软的,一个房子是硬的。前者越来越多的乳腺疾病,令乳房不再柔软健康。后者越来越多的豆腐渣,不堪一击。世道变了,软的变硬了,硬的变软了。有一年经过成都,看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像垒火柴盒一样的感觉,心里无限悲凉,刚经过汶川大地震,活着的人倾家荡产租了七十年的房子,像搭起来的积木。
百感交集一句话:某些人的良心,让狗吃了!
下班了。突如其来的雨,我没有带伞,站在廊下等雨停。
黑色的皇冠车停在我面前,经理探出头来,他说正要去队上,顺路送我一下。
今天经理自己开车,司机师傅请假。
我上了车,坐在后座。
我看着大楼拔地而起,正在收尾。关于我外出培训的事,还是没有着落。也许我该问问他。
我翻看着车上的报纸,心里掂量着要说的话。
忽然他说:今晚苟经理请客,你来陪着吗?
苟经理是总公司的大头,人人都巴结的。但是这个姓,太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动物了,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苟经理十有八九都如意,就是一个姓氏暗自里恨死了。以苟经理的权利,随便把名字改成大明星的,比如苟德华苟学友苟明苟富城,把学历由文盲到研究生,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老祖宗留下来的姓,却是万万不能改的,多少暗地里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接着奉承的东风,一口一个叫着:狗经理!
我说:那么大的场合,我不够档次。
经理仿佛知道我的心,他说:外出培训的名额,不是我说了算,是苟经理说了算。
我:嗯,对不起,我今晚有事。
经理沉默半天,又说:队上有人跟我汇报,你晚上经常不回来。女孩子,可要自重啊。
基层队的队长副队长司机,个个都是领导的狗腿子,早就给领导打小报告了。
我装哑巴。那是一场无声的博弈。沉默代表了我的立场,我就是不去见狗经理。
如果我的青春是一条鱼,年轻的岁月,一定有人把它放到案板上,举着刀..
如今,我不得已剖开。看见那条鲜活的倔强的鱼儿,如何挣扎着从案板上逃离,寻找河流....
2,
经理就是我姑父。
当年,黑色皇冠车把我从乡下带到城里姑姑家。我并没有立刻参加工作。那段时间,我就呆在他们家,帮着做饭做家务。
我姑姑说我看着机灵,有时候苯不辣鸡的。简单的活儿,我常常干不好。比如地板擦得不干净,衣服叠的不板正...还不长眼色。你姑父下班回家来,你都不知道泡茶倒水给他备上。
这让我更加自卑。我是个野蛮生长的农村孩子,做事简单粗暴。
我决定先从长眼色做起。
每当我姑父下班,我赶紧泡茶给他。
我姑姑说,茶水太浓了,晚上怎么睡着觉。
我赶紧纠正错误。
我姑姑说:放那么几根茶叶,干脆喝水算了。
我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从前我娘让我找东西,东西在眼皮底下我找不到,我娘骂:瞪着鸡蛋罐子眼不看事儿,眼大无神。
怎么办呢?我不能白长一双鸡蛋罐子眼。
有一次,临近晚饭时间,有人来送礼。姑姑姑父和那人站在走廊里,姑父推辞着,姑姑收了礼。
我赶紧拿了一张椅子放在餐桌前,还摆好了一幅碗筷。他们这么熟络,到了饭点,在俺们老家,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人家吃饭的。
听见姑父说了留人吃饭的客套话,我更加确定我是个赶眼色的人。
那送礼的人没有留下来吃饭,走了。
姑姑和姑父进来,看见我摆好的碗筷和椅子,姑姑说:你真是傻实在,还留人家吃饭。
姑父没有批评我。
我窘迫极了。
还有一次,我在厨房煮小米粥,米粥咕嘟咕嘟得跳舞,红枣在里面越发鲜明。我馋那些红枣,就用勺子捞了一个,刚填到嘴里,姑姑的大女儿也就是我表妹就进来了。
表妹平时在外地上学,其实我也不太常见到她。她在家的时候我俩睡上下铺,我上铺,她下铺。下铺的墙上,贴满了港台明星的照片。
我其实也看了不少电影杂志,不但熟悉港台明星,还知道很多日本明星。山口百惠松田圣子宫泽理惠等东亚美人儿,我是不是跟她们有点像?帅的流鼻血的木村拓哉给我来一打。我还认识很多好莱坞明星,结婚八次的伊丽莎白泰勒,天使面孔波姬小丝,完美左右脸的丹泽华盛顿,狂野先锋的麦当娜,大嘴的茱莉亚罗伯茨。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电影明星。那时我自觉是村里一枝花,哪管别人看我丑小鸭。高考落榜后当我坐在西屋门槛上被我娘骂丧门星的时候,我幻想张艺谋选中我做他的女主,我和巩俐都是厚嘴唇门派的。巩俐拍了红高粱,我就来一部青纱帐,没准儿也能火。
我跟表妹睡上下铺,我想和她聊聊明星和梦想,但是我俩很少说话,我害怕打呼噜磨牙让她笑话。
那次表妹就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啊呜啊呜得应着。我这个馋贼,又不能吞下红枣,又担心表妹跟她妈妈告状。
虽说事后姑姑没说啥,但自责和自卑已经撒杀死我一百遍了。
3,
那是秋天,姑姑单位的鱼塘大丰收,她拿一些大鲤鱼回家。
拿回家的鱼,自然由我这个不合格的厨娘来收拾。我把鲤鱼们放进水槽,水龙头的水流出来,那些装死的鲤鱼就立马还魂了,其中一条鱼气性最大,一下子蹦到地上,想要逃回池塘。
我赶紧断水。
我对那条逃跑的鱼无法举着菜刀杀死它。我拿了盆子和毛巾好不容易逮住它,然后把浴缸里放了水,把鱼放进去。
它逃生欲望那么强,我不舍得下手。
其他几条气息尚存的鱼,我拿菜刀把它们的脑袋集体拍晕,开膛破肚。
晚上姑姑和姑父回来,看见养在浴缸里的鱼,姑姑又说我笨,连条鱼都对付不了。
姑父则说,养着吧,以后吃新鲜的。
4,
这天,姑姑要去出差了。只有一个晚上不在家。
家里只有我和姑父还有小表弟。表弟刚上初中,长得白白胖胖,像极了我姑姑,没有随姑父的好模样,他有只耳朵不太好,需要戴助听器。以前就听家里人说,姑姑家啥都好,就是儿子耳朵不好,是个半残废。
村里人见不得别人好,姑姑有个半个聋子的儿子,足以证明丑妇人丑福人也有不幸。
晚饭是我跟小表弟一起吃的。姑父经常有应酬。
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小表弟已经睡了,我还在看电视。
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他一定喝了不少酒。我赶紧倒水给他,并且让出沙发的位置准备回屋睡觉。
姑父喝了口水,叫住我说,小青,一会儿拿着你获奖证书送到我卧室里,我要看看。
我有一摞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还有所谓小记者证。不过我好像也没有真正当过什么小记者。这些东西是用来吓唬人,证明一个农村穷孩子不是穷的只有一窝虱子,还有点光芒。
姑父看这些,也许对给我介绍工作有利。
我去房间找出我的那些获奖证书。
这时候,姑父已经回卧室了,我迟疑了一下,敲了敲门。
床上躺着一只大老虎。这是我进卧室的直觉。
我感到窘迫,或许在夜晚进入他的卧室就是个错误。
我姑父示意我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
我放下就走。他叫住了我,让我坐在床边。
我忐忑不安得坐下。
他翻着那些证书。
说:你过几天回趟老家。
我:干嘛。
他:到村委会去开个证明,给你转正用。
转正,就是转成正式工。犹如天上掉个馅饼,我难道不该变成个哈巴狗迎上去,一口叼住吗。
我虽然没见过啥世面,但也不傻。我从小是个敏感的姑娘,听了很多流传在村里的坏消息,某某人家的大闺女小闺女被祸害了,在玉米地或者河边或者大桥下。所以我每次独自走过玉米地,不怕虎狼豹子,就怕突然窜出一个大汉,把我拖进玉米地里。
肯定没好果子吃。
我沉默着。
我姑父忽然拉住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来,躺下,陪我睡觉。
哎呀,我知道我从开始见他就害怕的原因了,原来他是个藏在玉米地里的流氓。我还拍什么青纱帐的电影呢,刚进玉米地,女主就嗝屁了。
他的话让我感到羞耻害怕。恐惧来袭,我只想逃。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跑出卧室。
我跑进我的房间,也不是我的房间,不,表妹的房间。
我反锁了房门。听见姑父跟过来,低低敲门,低低呼唤:青,青。
他把我名字的小拿掉了。我被迫一夜长大。
我不会开门,哪怕跳楼也不。
但房间的窗户有防盗窗,我也跳不了逃不了。
我不知道小表弟听见了没有,毕竟他有一只耳朵可以工作。
后来敲门声就没有了。
一夜不知所措的恐惧。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卷着铺盖回家的打算。一分钱没挣到滚蛋回家,我真是我娘骂的丧门星。
4,
天亮后,我听见姑父出门的声音。他没有吃早饭就走了。
我这才走出房间,叫醒小表弟,做早餐,打发他上学。
中午的时候,我姑姑就回来了。
我不敢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我感到又羞又怕。
我姑姑到卧室,看见我的一堆获奖证书在床头柜上。就问我,你拿给姑父看了?
我假装镇定:嗯。姑父要我给他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我姑姑没有再说这事。
之前我父亲给他吹呼我得了这个奖那个奖,姑姑没上几年学,她十分爱才,这些光环是她带我出来的理由之一吧。
晚上姑父回来,又恢复了那个有点严肃的男人的样子。不知为啥,经历了昨夜的恐惧,我反倒没有那么怕他了。
我姑姑叫我杀了那条养在浴缸里的鱼,她要做鱼给姑父吃。
我把那条鱼从浴缸里捞出来,它依旧鲜活。等不及它死,姑姑要我动手。
我猜她也不敢杀生。她初一十五上香,沾点佛气。但又想讨好丈夫。
丈夫是这个家的门面。
我总是被说笨。笨女孩凭什么还娇气啊。我没有资格。
我用网兜捞起那条活鱼,在卫生间的地面上狠狠摔打。
我把那鱼杀了。我克服了杀生的恐惧。
晚餐有一锅鲜鱼汤。
姑姑问姑父,我工作的事儿有着落了吗。小青家里还住着四间破屋,你看我表哥表嫂那无用样,猴年马月盖得起房子,给小青找个工作挣点钱吧,帮衬着家里盖房子。
我姑父对我姑姑的话有些不耐烦: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想,我肯定没戏了。他有多恨我,肯定要赶我走。
走就走吧。我连活鱼都敢杀,我怕啥呢。大不了孤身走天涯。
孤身走天涯没钱就完蛋。
我先去上海找个端盘子的活儿吧。
过了几天,我卷着铺盖从姑姑家滚蛋了,我没有滚回老家,到了城外的一家公司,我有新工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