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案板上的鱼肉”到“木须肉”——政治漩涡中的TikTok

按： TikTok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卷入美国国内政治的漩涡核心，并让国人近距离窥视美国式民主、美国式立法的内核与精髓，并由之引发思考：在美国这样的体制下，在美展业的中国企业未来会面临何种命运，以及中国有没有可能，有没有意愿、有没有能力对美国政府（及企业）进行适当的反制。

美国众议院在4月20日（周六）以360票对58票，再次通过了针对TikTok“不售即禁”的法案。          

大多数朋友都清楚两个信息：          

第一，期限稍微更宽松：相较早前版本的法案，这次法案的时间稍微宽松一些，即限定字节跳动在270天内剥离或关闭TikTok，同时总统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延长90天，总共是约一年时间。在最早版本的法案里，期限为180天（约半年）。

第二，针对TikTok法案与援乌、以、台等法案捆绑：这次，众议院将针对TikTok的法案与美国援助乌克兰、以色列、台湾、制裁伊朗、俄罗斯等一系列地缘政治法案捆绑在一起，成为美国一揽子国家安全及外交战略的一部分。这些法案均已获众议院通过，将提交参议院审议，而参议院可能在下周即审议这些法案。如获参议院通过，即可由Biden总统签署为法律。

除此之外，很多朋友可能并不太清楚针对TikTok立法的最新情况：为什么之前众议院快速通过之后，一时没了下文？为什么要和美国援乌、援以、援台等法案捆绑？          

在3月13日的文章《【深度】案板上的鱼肉——TikTok在美国（十五问答）》中，作者曾经写道：          

“针对TikTok的法案已经获得了“动能”，进入立法的快速通道：美国国会政客的立法提案，通常不是一次就成功的，需要不断积累，不断优化，等待合适的时点到来，实现单独立法，或以条款内容的形式，嵌入一个更大的法案。”          

正如我们之前所预见的，TikTok法案迅速以内容条款的形式，被纳入到一个更大的法案。它既需要得到其他法案的赋能，又能反过来赋能其他法案。          

本篇尝试给大家简要介绍一下大洋彼岸的最新动态。                    

一、民主党参议院没有“理会”共和党众议院的TikTok法案          

众议院针对TikTok的法案，即《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侵害法（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H.R. 7521）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8th-congress/house-bill/7521。法案于2024年3月5日在众议院提出，在3月13日获火速通过。          

法案需要参议院通过才能立为法律，但提到参议院就没有什么动静了。据说参议院对口的商务委员会主席、民主党参议员Maria Cantwell对这个法案有保留，觉得众议院推得太急、太快，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她希望能推一个时间上更加从容的版本，例如留给TikTok潜在买家更多的时间。              

参议院可能有几方面的考虑：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TikTok的用户主要是年轻人，且女性、少数族裔居多，不是民主党的基本盘，就是民主党潜在发展对象。在打击TikTok的问题上，民主党一直比共和党谨慎和保守；          

——“高屋建瓴”、“大局观”：众议院政客代表的选区小，传统上比较本土、本位、狭隘、短视，参议院政客眼中的自己，则是“高屋建瓴”，“胸怀国家”，“长期主义”、能够“顾全大局”，摈弃狭隘、本土主义及偏激短视思维的。参议院政客都有一颗当总统的心。他们本能希望提出和众议院不同的东西，以彰显自己的水平与视野。当然，这并不代表参议院政客和众议院政客的政见存在本质上的差异；          

——“请问共和党拿什么来换”：参议院今年2月份通过的《National Security Act 2024（2024年国家安全法案）》（H.R.815）一直未被众议院回应，而这个法案包含了民主党最关心的600亿美元援乌计划，可以说决定着乌克兰的生死。而众议院的共和党政客们不仅不回应，还嗤之以鼻。既然如此，民主党参议员们为什么要着急支持共和党反对TikTok的法案呢？为何不将其作为谈判筹码呢？          

不妨这么理解：由于美国两党政客在援助乌克兰问题上陷入重大问题，使其无法坐下来讨论推动处置TikTok。              

二、更早前，共和党众议院没有理会民主党参议院的援乌法案                    

一直以来，民主党和共和党陷入了以下分歧：          

乌克兰问题：民主党希望援助乌克兰；而Trump为首的共和党右翼政客反对援助乌克兰。          

美国南方边境问题：共和党认为加强南方边境管控才是美国的头号问题；民主党对这个问题不敏感。          

但中间存在一个区别，即共和党内部也有人支持援乌，他们是老派/正统派的共和党（例如之前参与竞选的Nikki Haley，以及Trump的副总统Mike Pence），在这个问题上和民主党看法一致。反对援乌的共和党，就是Trump/MAGA共和党。          

但民主党和共和党也有共识，主要在援助以色列，以及制裁和限制中国问题上（TikTok为限制中国的一个具体议题）。          

去年末到今年初以来，有两个情况，一是乌方战事不利，没有美国的进一步援助就打不下去了；二是去年十月份以来，以色列和哈马斯干上了，而且冲突不断扩大化。          

——民主党希望推动援助乌克兰；

——共和党希望推动援助以色列；          

而国会要通过任何的援助法案，都需要两党、两院政客的配合。             ‍

年初以来，参议院探讨的方向是：把援助乌克兰、以色列、加强美国南方边境措施，以及其他议题，打成一个两党都能接受的1,180亿美元的大包，一并通过。（当时还没有反TikTok法案）。          

但Trump非常反对这个法案，其一，认为该法案的思路中，加强南方边境的措施非常不足；第二，他从骨子是反对援助乌克兰，而MAGA共和党政客也都认同Trump的取态。而MAGA在今日的共和党又是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          

这就导致了共和党的内部分裂：因为右翼坚决反对，使得共和党很难和民主党谈判。          

一边是共和党分裂，一边是乌克兰告急，民主党主导的参议院于是直接推出了自己的法案，并将边境管控的内容加以删除，把压力全部推到共和党身上。          

这就是现在的《国家安全法案2024（National Security Act, 2024）》（H.R.815）（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8th-congress/house-bill/815），内容包括：          

上面的主要争议，就是600亿美元援乌部分。          

参议院最终投票结果：70票赞成，29票反对。其中，有22名共和党参议员支持了法案，民主党充分利用了共和党内部的分裂，在参议院内部推动了法案。          

但法案要完成立法，还需要众议院配合。而众议院是共和党主导的。前面提到，众议院政客更加本位、本土、激进，众议院的MAGA共和党议员极其反对任何的援乌法案。这使得上台不久的共和党众议院议长Mike Johnson面临极大内部压力：他随时可能因为在乌克兰和美国南方边境问题上“软弱”而被同僚赶下台。          

由于共和党内部的严重分裂。使得Mike Johnson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让参议院的H.R. 815搁置了两个月。          

三、共和党众议院的立法策略：对内“分而治之”，对外“聚而歼之”          

这一节里，可以看到美式民主真正的精髓。          

过去两个月内发生了许多事情：          

对于共和党来说，这些问题是不是可以融合到一起呢？打个包得了。         

共和党众议院议长Mike Johnson压力极大，知道自己必须将皮球踢回给参议院，而不能烂在手里。于是使用了这样的立法策略：对共和党内是“分而治之”，对民主党则是“聚而歼之”。          

1.对共和党众议院的“分而治之”：          

第一步，Mike Johnson将《国家安全法案2024（National Security Act, 2024）》（H.R.815）的内容拆成四个独立的法案，并将针对TikTok的法案“藏”到了其中一个法案。          

四个法案单独在众议院表决。四个法案具体为：          

1）《以色列安全补充拨款法案（Israel Security Supplemental Appropriations Act, 2024）》（H.R.8034）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8th-congress/house-bill/8034?q=%7B%22search%22%3A%22h.r.+8034%22%7D&s=4&r=2          

主要涉及H.R. 815中对以色列援助的部分。          

主要涉及H.R. 815中对乌克兰援助的部分。                        

主要涉及H.R. 815中对台湾援助的部分。                    

包括了H.R. 815中乌克兰、以色列、台湾以外的议题：例如针对芬太尼问题。          

此外，包括了共和党政客目前主推的其他议题：          

——对接收和处理伊朗石油的港口和炼油厂实施制裁；

——对任何涉及去年到期的联合国对伊朗导弹禁运活动或伊朗导弹和无人机的供应或销售的人员实施制裁；

——进一步限制向伊朗出口美国原产的商品和技术；

——授权行政部门对俄罗斯在美国持有的资产没收、冻结并转移给乌克兰；

——给予TikTok的中国母公司字节跳动9个月时间出售/处置TikTok，否则它将被禁止在美国应用商店中销售。          

其中，对伊朗的新增制裁有伊朗与以色列冲突升级的背景，但针对的实际上主要是中国。              

而针对TikTok的部分，基本原封不动的搬自3月份的《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侵害法（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H.R. 7521），修改的只是时间期限部分。          

这样，原本作为单独法案的H.R.7521，变成了H.R.8038里面的第五部分：“DIVISION D—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                        

将TikTok法案与其他议题捆绑，目的是为了：

——让反对TikTok的人为了实现反对TikTok的目标，而同时支持其他议题；

——让支持其他议题的人为了支持其他议题，而同时反对TikTok。          

大家在这里可以停一停，想一想：这就是美式民主的精髓：选民选出了国会议员，议员是“代议”的（representative），代表选民到国会去投票。              

投什么票呢？投捆绑票。因为你特别希望制裁伊朗，没收俄罗斯资产，所以你同时投票制裁TikTok。          

第二步：将拆开投票的四个法案再次打包，变成一个法案。          

（共和党主导的）众议院在4月19日以316票对94票通过了一个决议：H.Res.1160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8th-congress/house-resolution/1160/text?s=5&r=2&q=%7B%22search%22%3A%22H.R.+815%22%7D 。其大意是，      对前述四个法案（H.R 8034、8035、8036、8038）进行表决，将通过后的法案合并成一个包，作为H.R.815的修订案，返还给（民主党主导的）参议院。          

对四个法案表决结果：          

H.R.8034（以色列）：366票赞成，58票反对。充分说明支持以色列仍然为美国两党共识。（其中，有37名民主党政客投反对票，说明民主党内部对以色列看发的分歧）。          

H.R.8035（乌克兰）：311赞成、112反对。其中，共和党有101名议员赞成，112名反对，民主党有210名议员赞成，0人反对。援乌法案完全是依靠民主党众议员通过的。          

H.R.8036（台湾）：385票赞成，34票反对。充分说明制约中国是美国两党最大的共识。但其中，民主党无人反对，共和党有34人反对，反对者应为不希望和中国发生冲突的所谓“孤立主义”者。              

H.R.8038（TikTok、制裁伊朗、没收俄罗斯资产、限制芬太尼）：360赞成、58反对。（3月中旬的反TikTok法案是352赞成，65反对，赞成票增加了8个）          

通过将不同的议题尽可能拆开，单独投票，共和党众议院议长Mike Johnson为每个议题“单独”提供了合法性，即外人很难再说乌克兰法案之所以获通过只是因为更多人希望支持以色列。          

TikTok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表面上看，TikTok和制裁伊朗、没收俄罗斯资产和限制芬太尼被绑定在一起，但实际上，制裁TikTok的政治热情非常之高（之前已有352-65票），最多只能说人们为了制裁TikTok，就势同意进一步制裁伊朗和俄罗斯。但实际上，制裁伊朗、俄罗斯在美国众议院都不会有太大争议。          

Mike Johnson当然深刻明白的这样一个事情：          

——共和党政客非常希望搞掉TikTok，把反TikTok的法案打到包里，有助于给共和党右翼提气，缓解他们对援助乌克兰的怨恨；

——相反，提美国边境问题，可能是两边不讨好，民主党不乐意，共和党右翼也不乐意，很难找到交集。对这个问题不如单独处理，暂时避免捆绑。          

因此，Mike Johnson把四个不相关的法案打个包，用TikTok问题取代了南方边境问题，将皮球踢回参议院，算是给自己解了套。

2.对民主党参议院的“聚而歼之”            

Mike Johnson将四个法案打成一个大包扔回给参议院，请其审议，对于参议院来说压力巨大。          

程序上看，参议院确实有权利将个别条款删除后，把修订过的法案重新打回众议院——例如，将针对TikTok的条款删除——但这一定会招致众议院共和党极大的反弹，而没有共和党的配合，立法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要看到，众议院毕竟交出了一份比较好的答卷：          

第一，拆分后的四个法案都是独立通过，不存在捆绑问题（当然TikTok法案略逊），在立法程序里，合法性是极高的，参议院很难忽略之；

第二，拆分后的四个法案都获得了两党高票通过，即取得了极高的合法性，又表现了两党一致性（bipartisan），参议院很难忽略之；

第三，那边，乌克兰就要亡国了，一天都不能再等了。以色列天天在嗷嗷叫，控诉伊朗，而民主党毕竟掌握白宫总统宝座的执政党，一切压力都在民主党；

第四，TikTok法案，共和党政客也做了修改了，把强制出售时间期限延长了。就此，参议院商务委员会主席Maria Cantwell表示支持：她在声明中称：“我很高兴John议长即众议院的领袖们把我的建议融合到法案中，这样字节跳动的剥离期限就从六个月延到了一年。正如我说的，拓展处置期是很有必要的，可以让新买家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交易。我支持这一修改后的立法。”Maria Cantwell真是识时务，她第一时间先把自己解套——千万别把乌克兰亡国的事怪罪到我头上！    

第五，共和党居然没有“落井下石”，“夹带”关于南方边境管控的“私货”，而只是提出了TikTok、制裁伊朗、制裁俄罗斯等问题；          

Mike Johnson这一招是破釜沉舟，他一定会招到112名投票反对援乌的共和党MAGA政客的憎恨：他利用民主党的投票通过了援乌法案，还擅自做主，只把TikTok捆绑到包里，而把共和党最关心的美国南方边境问题扔到一边。处理TikTok固然重要，但民主党并不反对处置TikTok呀！还是应该将“捆绑立法”的方法用到极致。Mike Johnson所做，说得轻是软弱、缺乏经验，说得严重则是“背后插刀”。 

民主党深知很多共和党政客对Mike Johnson将议题先拆再合的方式十分不满，而Mike Johnson是顶着自己的岗位风险办这件事的。如果参议院把法案再度打回，就很有可能错过窗口。Mike Johnson可能岗位不再。彼时，即便能再通过某种法案，条件也会更差，对乌克兰而言可能也已没有意义。          

在这盘棋里，中国人往往都特别关心TikTok的处境。但TikTok恰恰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民主党有可能为了TikTok一家中国公司的利益，破坏整个大局么？ 

可能性很低。换位思考：如果此刻你是民主党政客，如果你是民主党参议院议长Chuck Schumer，你会怎么做？你只会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乌克兰必须救，以色列不能不救，TikTok应当被整治，众议院端上来的真是一盘好菜，大口大口吃吧。 

所以，这个皮球，民主党（主导的参议院）是很难踢回去的，不妨就势通过，图个皆大欢喜。              

四、TikTok：美国政客的盘中餐

中餐里，有许多涉及多种食材的菜肴。

例如鲁菜里有一道菜——木须肉。木须肉里需要有猪肉、鸡蛋、黄瓜、木耳、油菜、黄花菜等。这里面每个食材都很重要。吃这道菜的人，可能因为口味不同，而偏好喜欢吃里面不同的食材。          

但食材不全，就不成为木须肉。          

上篇文章，我们分析到：TikTok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就是任人宰割的意思。          

要比喻的话，TikTok更像厨房里的一个食材，比如黄瓜。而美国政客像是吃客，要吃一盘菜。          

一根黄瓜端上去，能做什么菜呢。不成菜。得跟别的菜组合。          

如果黄瓜炒鸡蛋，那就是最普通的家常菜，深知农家乐可能都不好意思炒这个菜。          

必须得多陪几个食材，才能成为一道菜，才能端上去。客人点名也只要吃这道菜。  

在有猪肉、鸡蛋、木耳、油菜、黄花菜的场景下——再配有其他的菜肴和主食，可能还有点小酒，他才愿意吃一点黄瓜——虽然他本来也挺喜欢吃黄瓜的。              

这就是TikTok的实际情况。          

——TikTok努力试图淡化自己的“中国公司”身份，但从来没有一秒钟不被美国政客认定为中国公司；          

——TikTok希望努力说明自己与中国政府没有关系，但美国政客认为TikTok势必与中国政府有关系——甚至即便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也不能排除将来永远没有。只要有一丝的理论可能性，TikTok就是“有罪的”，应当被处以极刑；          

——TikTok最不希望看到的是被卷入意识形态与政治纷争，但最终，TikTok在美式立法中，被完完全全地卷入政治，而且不仅仅是一般性的被卷入，还成为地缘政治漩涡的核心——尤引人注目的是，TikTok不仅仅卷入了中美政治，而且还被卷入到俄乌冲突、巴以冲突。我想，这是TikTok管理层及股东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这也不禁使人们陷入思考：          

如果没有俄乌战争的话，TikTok今天的处境是否会不一样？          

如果没有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及巴以冲突）的话，TikTok的处境是否会不一样？  

没人能推演结果。          

但这样的事件，都能让我们增加对美国政治、美国民主、美国立法的了解。              

并让我们对在美国运营的中国企业的命运思索良多——你大概觉得自己还是一只翱翔的鸟，但早已被美国政客看做是盘中餐。政客考虑的，只是什么时候把你打下来，将你配什么菜，什么时候给你炖了端上桌。关键是，你还不一定是最主要的食材。就如在木须肉里，猪肉也未必是所有客人们最喜欢、最要吃的食材。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