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下的日记
转眼又到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往年这个季节,加州几乎天天艳阳蓝天,春光明媚。由于今年的厄尔尼诺 (El NIno) 气候,雨水比往年多,时不时天空中飘来几片云,云层越积越厚,白云变成了灰色,开始滴滴答答落雨。
雨雾迷蒙的日子,眺望窗外滴水的树叶和随风起舞的松萝,不由忆起江南,那春雨细密灰蒙蒙的清明,令人欲断魂的日子。
父母离世已多年,留给我无尽的伤痛和空白。人的内心都有一些无法触碰的痛处,被撕裂的内心好不容易愈合结疤,但那个疤是不能揭的。平时尽量绕着走,绕不过去的时候,倾诉是释放疼痛的手段,我也试图用笔倾诉。
首先借用了小说,那是“虚构”,给我安全,可以躲在虚构之后,白描真实人生,而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最惧怕的伤痛。即便如此,内心依旧抗拒着,绕来绕去,我的笔终究不敢触碰父母的遭遇给我带来的最大伤痛。后来改写“非虚构”,选材只选离我遥远的往事,尤其是我出生前,父母的经历。那些道听途说、来自历史文献的故事,使得我可以和他们保持安全的距离,淡定地讲述故事。
曾有一位挚友,非常勇敢,一定要写出她父母的真实人生,以及惨无人道的黑暗时代。为此,她经历了一场精神炼狱,写了哭,哭了写,边哭边写,经常哭到写不下去。最终书写完了,她却得了抑郁症。我掂量一下自己,没那么勇敢,也不想义无反顾去得抑郁症,还是继续绕着走。或许等我更老,更通透人生,内心更粗糙,也更坚强,我会有能力揭开伤疤,写出父母经历的那个时代。
前几个月,《世界日报》周刊征文,“为亲友断舍离”。不少人在亲友去世后,为他们整理遗物,征文提供了跟读者分享经历和感悟的平台。
对我来说,这个题目的内容范围可以承受。整理母亲遗物,最纠结的是如何处理她留下的文字。我喜欢“命题作文”,不能跑题,有字数限制,在此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经历。
周刊 2087期 03/17出刊
封面故事/母親的留白
海風 2024-03-17 02:25 ET
母親逝世後,拖了幾年,才鼓起勇氣去處理她留下的文字。母親不是文人,留下的文字有限,始料未及的是整理過程竟如此緩慢艱難。每次回上海,翻閱她的筆記本和舊書信,思緒便隨著文字在記憶海洋中漂流。幾經糾結,才咬牙捨棄了舊帳本和「公務」信函,剩下的被壓縮到一個抽屜裡,再度篩選卻變得愈發困難。直到母親舊居上市出售,依舊捨不得放棄她的「隻字片語」,塞了半個行李箱,帶到美國來繼續糾結。
母親曾告訴我,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16歲的她跟著家人逃難。逃難途中遭到日寇飛機的轟炸,難民慌不擇路躲到亂墳之中。炸彈在四周爆炸,母親握住掛在胸前心愛的鋼筆,許下諾言,如果活下來,一定要用這支筆把今天的遭遇寫出來,讓世界上的人知道中國人遭受的苦難。
母寫日記 整整18年
然而,母親終究是沒有機會寫出這一切。之後的幾十年,親歷了太多政治運動,目睹不少人因文字惹禍上身,母親跟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將所有的記憶和真實感想深藏心底。多年來,她只記帳,或簡單記錄家中大事,如孩子出生、上學、畢業、下鄉、回城的日期。
這一切,在1970年代末期,有了改變。母親退休了,正趕上思潮洶湧、思想解放的年代,她開始記日記,整整記了18年。直到暮年,日記戛然而止了。仔細翻看她最後一本日記本,意識到那時她初呈失智狀態。由於母親獨自居住,遠在美國的我在她患病初期,竟對其病情毫無察覺。
身處異地是簡單、表層的解釋,深層的原因是,我和母親的交流向來是各留餘地,並非出於母女之間的隔閡,而是母女連心,彼此疼惜,彼此尊重。我們之間從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母親一生最崇尚自由,對於女兒的各種選擇,她亦放手由我自己做主。兩人之間的平等和尊重,使得我一向視母親為人世間最瞭解我的那個人。
1982年,詩和遠方召喚我來美國留學。離開上海那天,近20位親朋好友去機場送行。到美國後,收到的第一封信是朋友寫來的,提及離開機場後驅車回家,車內一片寂靜,眾人一路無語。讀到此,淚眼朦朧,母親的沉默令我牽掛。風聲鶴唳的十年中,父親突然離世,母親也遭囚禁之災。但無論遭受多大屈辱,母親挺直了脊梁,以一己之力將三個子女培養成人。她的傲骨隱忍深深感動了我,曾打算陪伴母親左右,回報養育之恩。結果卻在她的晚年遠走高飛,朋友的信不免令我備感內疚。
之後,又收到了母親的來信,鼓勵我專心學習,不必擔心家裡。她詳盡描述了我離家後她兩周内的生活:一周一次的「退休人員學習」、來探訪她的親友、逛街看到的奇特新產品和去老年大學修課的情況。字裡行間洋溢著生命活力,傳遞著樂觀向上的情緒。然而,朋友信中的「一片寂靜」告訴我,母親的情緒遠比樂觀向上複雜。
終於有機會閱讀母親的舊日記,我離家那天母親寫下了寥寥幾字:「歡送X(我名字的縮寫)赴美深造,忙一天。」僅此而已。第二天六個字:「冷清。休息一天。」這「冷清」二字,是母親真實的心境寫照,而對我,她用的是「清淨」二字,生怕我擔憂她的孤寂。「休息一天」。是睡覺、聽音樂、品茶、發呆?從第三天開始母親又讓自己忙了起來,「去襄陽公園,遇張(母親老友的縮寫)。理什物。」母親愛整潔,彷彿又見她從容不迫把摺疊得紋絲不亂的衣服整整齊齊放入抽屜。之後的幾天,母親去領了工資,去醫院看了眼科,去靜安公園散步,接待了來訪的表哥、小舅、老同事和老朋友,參加了編寫女青年會女工夜校歷史的座談會,並為我註銷了上海戶口。每行字是一幅畫面,畫面中行走著生氣勃勃、一往無前的母親。
我離家數年後,兄妹結婚另立門戶,也先後離開了家,剩下母親一人,獨自面對暮年。兄妹每周前去探望,我也更頻繁地給母親打電話寫信。30年前,越洋長途通話費昂貴,兩、三美元一分鐘,每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心疼我,常常說了幾句便要掛斷,而我則東扯西拉,盡情享受母女對話,親情濃濃,其樂融融。漸漸母親也接受了一月兩次,每次半小時的通話。我倆展現給對方的是生活中的亮點,而挫折、失敗、疾病、沮喪是母女之間的刻意留白。
信漸稀疏 終無聲息
可是,留白給我的,是不言中的無盡思念和牽掛。尤其是隨著母親年齡的增長,衰老病痛的陰影加速膨脹。郵遞員送來了家信,不再是滿懷喜悅,迫不及待地打開。拆信前,多了一份猶豫和恐慌,默默祈禱母親安好。母親的來信愈來愈稀疏,最後無聲無息終止了。
桌子上是母親的日記本、備忘錄、還有政治運動中被迫寫的「交代書」。母親的文字不帶感情,不評是非,唯有親身經歷的簡潔白描。從中,我看到了母親走過的坎坷而豐富的人生之路。在母親的留白處,捕捉她的感受和思想,解讀當年的歷史環境,感悟她的豁達胸懷。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轉眼輪到我考慮為後人留下什麼了。這些承載著親人往事回憶的珍貴文字,我會傳給後代。到了終了,人間的親情、愛情、友情不都是回憶和畫面的交融嗎?
原载2024年3月17日《世界日报周刊》